马车行驶得平稳。车厢内,邓玉坤双目微阖。他确然是感到有些疲惫了。白三喜的死如他所愿,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好在有惊无险。可白家的好处他却是半点也没捞到。岂止,邓玉坤回想这半年,他就跟撞了什么瘟神一样,所图之事没有一件能如愿以偿。
不对,他撞的不是瘟神,而是唐家和周家。一个是累世经营的皇商,一个是协理榷场的牙行,都跟朝廷沾着边,难搞得很。两者之中但凡拿下一个,他也不至于这么举步维艰。
马车缓缓停下。邓玉坤走下车来,但见四周树木葱茏,一座四方小院坐落于草木掩映之中。早有小厮在木门前候着,见了邓玉坤也不说话,只是笑着行个礼,便引他向内走去。
院子并不大,从外面看上去不过一个普通民房,入内才发觉别有乾坤。花圃里种着洛阳移来的牡丹,鱼池里垒着太湖底的黑石,每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都藏着费时费力的功夫,极尽奢靡却又极尽低调,让人不禁对主人家的身份浮想联翩。
小厮在正房屋前停下,打开门请邓玉坤进入。房间里的光线霎时暗了下来,邓玉坤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面前竖着一扇通天高的木制屏风,中间绷着细纱,用彩线绣出九曲黄河的盛景。影影绰绰可见屏风后坐着一个人,看不清样貌。但能出现在这里的,也没有别人了。
邓玉坤立刻上前行礼:“庶民拜见大人。”
屏风后的人声音低沉:“何事见我。”
邓玉坤道:“先前大人于牢狱之中救我性命,无以为报。这是霸州城西百亩水田的田契,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邓玉坤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子,小心翼翼上前几步,放在屏风前的方桌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屏风后的人叹了口气:“白三喜,早就该死了。可你太大意,不该让他有能反咬你的机会。”
“是,是,大人教训的是。”
“白三喜手里可还有什么把柄?”
邓玉坤低着头,恭敬地答道:“绝没有了。当年事成之后,所有的字据都是当面就烧掉的,绝不会留下隐患。”
“他那个儿子,留着可是个麻烦?”
邓玉坤道:“他去见白三喜的时候,白三喜还不知自己必死。想来也不会莽撞托付什么。就算托付了,没有证据,又能如何呢。”
屏风后的人短促地笑了几声:“你这人,谋事时够狠,收尾时却总是潦草。罢了,此事我再筹谋。至于宋启明的那个女儿,不要再留了。让你手下那几个流寇干点正事。”
“大人放心,我一定处理干净。”
“行了,你去吧。”
邓玉坤却仍旧站在原地,盘算着该如何开口。
“还有何事?”屏风后的人问道。
邓玉坤拱手道:“听闻西北战事吃紧,想必入中粮草又会摊派到我等商会的头上。若大人能助力我成为商会会首,我定然竭尽全力,为大人排忧解难。”
“你,还想当商会会首?”
邓玉坤咧开嘴:“我做会首,对大人有百利而无一害,不是么?”
屏风后传来一阵笑声:“说你蠢吧,你还挺上进。可你上进也上进不对地方。唐家的位置不是你能取代的,这里头的门道你玩不转。你就踏踏实实做你的雄州首富,不必劳心劳力,便可衣食无忧,岂不美哉?”
“邓玉坤,你记住了。本官能保你的命,但不是你谋财的工具。你我之间的关系只存在于这院子里,出了这大门,各不相识。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院子的大门关上。邓玉坤上了马车,回头再去看,周围民居错落,已再找不到它的影子。刚才的对话让邓玉坤有些不爽。他嗤笑一声:“耍什么威风。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他最讨厌踏踏实实这四个字。十年前他若踏踏实实,现在还在与人为奴,哪儿来的这一份家业。不过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邓玉坤也并未觉得挫败。左右在雄州这个地界,不管他闹出多大的动静,也总有人得保着他。这就是筹谋一切的底气。
对于宋时与,邓玉坤不是没有动过杀心,只是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让他觉得就这么弄死她有点可惜。一个能轻易拿出几千贯的人,家底何止这些。十年宫廷女官,攒下多少家财。他得想个办法,将这些财富全都捏在自己手里,再杀人不迟。
十年前,宋启明给了他翻身的机会,十年后,宋启明的女儿也要助他一飞冲天。邓玉坤以为妙极,宋家一家生来就是为了成就他的。
雄州境内有两条大河横贯而过,一为大清河,一为滹沱河。河流分支纵广,在雄州的中部和南部形成大片水淀,人称“水长城”。在战时,连绵的水淀阻挡了契丹铁骑的南下。如今清平盛世,水淀小荷初露,芦苇丛丛,正是春夏时节的好去处。
唐怀风和齐愈骑行至此,索性下了马,沿着水岸边前行。转运使今日进京述职,点了名让他来送行。送行只是个由头,不过是借着酒局,再与他提出许多要求。唐怀风打起精神应酬了一场,只觉胸口郁气难消。齐愈牵着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两人就这么走着,一句话也没有。
也不知走了多久,唐怀风望着眼前漫漫水淀,忽然道:“去岁水灾,朝廷免了雄州霸州沿线采捕鱼席苇箔者的税钱。也不知今年还有没有。”
齐愈道:“今年无灾,大抵是不会有了。”
唐怀风转身看了齐愈一眼,自嘲一笑。齐愈也跟着笑起来。
“西北战事吃紧,商人们入中的积极性还是不高,朝廷那边压力不小。转运使让我多多动员商会,你怎么看。”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若是能由州府出面,规定榷场外商行之间的贸易必须用盐钞结算,那商人们获取盐钞的积极性自然就提高了。入中是获取盐钞的唯一渠道,朝廷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齐愈道,“这些你不是早就想到了么,为什么不跟转运使说呢?”
唐怀风负手道:“我总觉得盐钞不能这么用。若将贸易结算与它绑定,那它就不仅仅是一张提盐的凭证,而是纸做的金子。你想想,当一张纸拥有了高于它几千倍的价值,那它的成本就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不停地加印,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财富,谁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可天下财富毕竟是有限的,如此透支,后患无穷。”
齐愈笑了:“这天下又不是你的,你愁它的后患做什么?先打发了转运使才是道理。”
“说得好。”唐怀风自嘲一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唐怀风抬手一指:“前头是个渔家小馆吧?刚才席上一口没吃,走,去垫垫肚子。”
渔家小馆就在水岸边,一根竹竿挑着张粗布帘子,上写着“张家鱼味”四个大字。经营小馆的是一家三口,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和儿子儿媳。小馆只是一个茅草棚屋,里面的位置并不多。客人的位置大多露天邻水而设,三三两两,头顶是蓝天白云,脚边是嫩嫩青荷,鱼儿在莲叶间嬉戏,颇有意趣。
唐怀风和齐愈挑了一张靠近茅草屋的桌子坐下。掌柜小媳妇一见来人的装扮便知身份不简单,于是上前热情地推荐自家拿手菜。正好她丈夫清早捕到了一尾三十斤的黑鱼,肉可做鱼脍,鱼籽也能佐酒。两人便选来做主菜,又点了三样爽口小菜和一壶梅子酒。
等上菜的功夫,从大路上走来几个少年,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当中一人穿一身蓝灰书生长袍,面容白净,模样很是俊朗。头上发髻簪着两朵山茶花,咧嘴一笑,三分痞气。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却不是好好地拿在手里,而是合起来在手指之间转得飞快。剩下几个少年都作小厮的打扮,有的替他背着书箱,有的替他挑着行李,众星捧月一般将小少爷拱簇在中间。
几人进了小馆落了座,便吆喝着主人家上酒上菜,安静的水岸边顿时喧哗了起来。
“这都到了水淀,肯定要吃黑鱼啊。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最大的黑鱼给我拿出来,我要吃新鲜的鱼脍。”
小娘子陪着笑道:“最后一尾黑鱼那一桌客人先定了。几位不如尝尝我们这儿的白鲢?也是不错的。”
那小公子转向唐怀风,打了个呼哨,说道:“哎,这位老哥,你们俩人也吃不了那么多。要不这样,你的账我付了,黑鱼让给我。”
见少年形容过于放浪,唐怀风并不答话,只低头喝自己的茶。
齐愈转头,笑眯眯地答道:“这位小哥,我家公子爱好付钱,就请不要夺他所爱了。几位今日的账也我们来付,菜随便点。”
小公子脖子一梗:“嘿,恶心谁呢?小爷用你付钱么?”这么说着,身边几个少年也都转过头来,黑着脸盯着唐怀风二人。一群愣头愣脑的小伙子,咋咋呼呼地壮着自己的声势。唐怀风不为所动,玉骨折扇在手掌中一下一下地敲着。在他眼中,这样一群小子,还不够格与他说话。
齐愈仍是满脸笑容:“原来这位小哥也喜欢付钱啊。那是同道中人,咱们就各付各的,都不耽误。”说完就转过身,不再看对方。
这一番话把小公子给说懵了,想找茬竟然找不到理由。对方的态度明显是不怕他,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心里不免有点虚。身边一个年长一些的仆人劝道:“三郎,这儿离雄州已经不远了。咱们凑合吃一口,家里大娘子肯定准备了一桌山珍海味等着您呢。”
“就是三郎,一条黑鱼罢了,不与他置气。”身边人应和道。
被称作三郎的少年愤愤地哼了一声,幸而也不再纠缠,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唐怀风身上。在他看来,这个男人年岁比自己长,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的架势比自己有派头得多。尤其他身边跟着的人,能言善道的,比自己手下这几个茄子强了不知多少倍。三郎有些不高兴,他琢磨着等到了家也让母亲给自己找一个这样上得台面的小厮,以后出门自己也不要轻易说话了。
唐怀风这边却早已经翻了篇,和齐愈喝着茶随便闲聊。
“我这次回来,倒是没见那位宋娘子。你们不在一处了?”齐愈问。
提起宋时与,唐怀风的唇抿成了一条线。齐愈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一丝端倪,此时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没事啊,没事。感情这东西本就难说得很。那位宋娘子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你们没成,兴许还是件好事。”
唐怀风冷哼一声:“那我祝你以后都是这样的好事。”
齐愈咧嘴一笑:“你这话就有点恶毒了。我这不安慰你呢,别生气么。”
正说着,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掌柜的,你这儿有黑鱼么?”
唐怀风循声望去,就见宋时与站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