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将沾满屎尿的布条从浴室里拎出来,臭味半天都散不干净。邓大娘子站在廊子地下急切底问到:“可检查过了,姑娘身上可有伤?”
婆子摇摇头:“眼瞧着是遭了许多罪,可却没有半点伤口。”
邓大娘子恨恨地啐了一口:“好个歹毒的婆娘,真是一点把柄都不留。”
“母亲。”邓芸道。
邓大娘子吩咐了邓芸去请邓玉坤来一起商议,可眼瞧着邓芸自己过来了。脸上还挂着一副与己无关的态度,瞧着让人火大。
“你父亲呢?”邓大娘子问道。
“爹爹还有事要忙,让女儿给娘带话。爹爹说女儿养不好是当娘的罪过,让娘您好生处置。若处置不好,让邓家吃了亏,爹爹只管找娘算账。”
邓大娘子心头一凛,邓玉坤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她当然清楚,故而觉得脊背发寒。再看邓芸,不仅没有半点担忧之色,竟然还一副看戏的模样。邓大娘子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甩在邓芸的脸上:“王八子,你在看谁的笑话呢?老娘真是白养了你!”
邓芸的脸颊火辣辣的疼,她眼里渗出泪花,却是一笑:“母亲下手小心些吧,我这张脸可还有大用呢。对了,我今晚约了赵行首讨教琵琶。还是母亲教导得好,女儿于风尘一途,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呢。”
邓芸转身就走了。邓大娘子看着女儿的背影,只觉得胸口闷痛。她想不明白,之前那个乖巧顺从的女儿怎么突然就变了样呢?眼下她却没时间想这么多,邓菀的事更加棘手。
邓菀终于梳洗停当,换回了人模样。只是苍白的面色和惊恐的双眸,展现着她遭到了怎样的折损。邓大娘子问了几遍,邓菀才将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全都说了出来。母女二人好一顿抱头痛哭,邓大娘子连声叹着女儿受了委屈,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子菜,给女儿压惊。
邓菀已经连着喝了五天的稀粥,肠胃早就坏了,瞧着满桌子的可口菜却也吃不下些许。邓大娘子只管殷勤地让女儿多吃一点。待晚餐完毕,屏退下人,母女两人才上床说起体己话。
“我是没脸再回去了。府里的下人们都看见我满身屎尿的模样,他们不定在背后怎么笑话我。”邓菀说到伤心处,又哭了起来。
邓大娘子将女儿搂在怀中:“你不能这样想。他们要笑话你,也得在背地里,因为他们是下人!你要做真正的大家主母,就得学会不把下人的吐沫星子当回事。”
邓菀皱眉,抹了一把眼泪:“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可是给他家生过儿子啊,我多大的功劳,他们竟然这样折辱我。要我说这门婚事我不要也罢,索性和离,去学政官那儿告白予舟一状,看他功名还保不保得住。”
邓大娘子叹了口气:“你说说气话也就算了。和离,你真舍得?你这丈夫可是从宋时与的手里抢来的。现在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真要拱手让人了?”
邓菀愣住。
邓大娘子继续道:“咱们之前就是疏忽了,谁能想到你那个婆婆是个沉得住气的高手,让她给摆了一道。要不然,现在整个白家还不是全都听你的。”
邓菀擦了擦眼泪,不免唏嘘:“我现在是一点心气都没了。娘,你不知道我被关的这几天,我都以为我自己活不下去了。”
邓大娘子搂着女儿的肩膀:“你从小就要强,什么事都要和你姐姐比一比,总要做那个掐尖的。你要真的也和离了,不就和你姐姐一样了么?“
邓菀吸了吸鼻子:“谁要和她一样。”
邓大娘子笑了:“人啊,都是先苦后甜的。你是他家明媒正娶的媳妇,你丈夫中了举人前途正好,你儿子是嫡长子。女人出嫁前靠父亲,出嫁后靠丈夫,年老了靠儿子。你婆婆隐忍这么多年终于熬出了头,这是多么明白的一条路。儿啊,你不能半途而废啊。”
邓菀的双眼因为向往而变得迷蒙,其实她最大的理想是成为自己的父亲。一个家庭中属于“父亲”的位置只有一个。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掌握生杀大权,可以狂躁任性,可以是非不分,可以坏事做尽后仍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获得谅解。所有人都要顺从“他”,都要供养“他”。这权力让邓菀着迷。公爹在时,这个位置是属于公爹的,婆母也不能抗衡。公爹死了,婆母便继承了这个位置。有朝一日婆母死了,丈夫也死了,这个位置就理所应当是她的。这就是一个女人一生辉煌的顶点。
邓菀恍然明白过来。母亲说得对,她不能放弃。好不容易取得的成果不能就这么拱手让人。她要回去挺着、熬着,等着从婆母手中接过权力。不过她不会熬太久的,她有的是办法。
第二天,邓大娘子一大早就带着邓菀登上了马车。孙家客客气气地招待了她,两边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和气。邓菀一改之前的态度,对待婆母毕恭毕敬。孙知意冷眼瞧着,便知道想要毁这桩婚事,并不那么容易了。不过也没关系,整治内宅,她亦有的是办法。
邓大娘子又坐了半晌,方才告辞离开。待她登上马车,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脸上的笑容就瞬间垮了下来。
白三喜死了,邓菀这场婚姻的价值已经被极大地削弱。等到邓菀真正能够执掌白家,还不知要用多久。邓芸的名声已经毁了,再难以议亲,唯一还剩一副皮囊可堪一用。然而唐怀风究竟看不看得上她,也未可知。邓大娘子手中所剩的筹码不多了。
在外人看来,邓玉坤是一个难得的丈夫,不停妻不纳妾,这已是许多发达的男人做不到的了。只有邓大娘子知道他这些年做了多少荒唐事来满足内心膨胀的欲望,而她也不得不用尽手段清理掉那些莺莺燕燕。她未曾给邓玉坤生过一个儿子,但却能屹立不倒,就是因为这两个女儿都还算“有用”。所以,当两个女儿再也无用的时候,就是邓大娘子地位崩塌的时候。
邓大娘子敲了敲车窗:“去南回巷。”
马车驶入熟悉的街道,在巷子口的槐树后停下。半个车身都被树干挡住,隐蔽的很。
邓大娘子掀开车帘,悄悄往外看去。巷口左数第三个门大开着,台阶上坐着母子两人。母亲看上去年岁不大,松挽着发髻,颇有风情。身边的小童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总着两角,十分可人。
这女子名叫青莲,曾是邓家的女使,生就一副勾人的模样。邓玉坤将她收作外室,悄悄地养在这里。更可恨的,竟然还生了个儿子。邓大娘子早就知道这母子二人的存在,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知道邓玉坤是一定要有个儿子的,不是和这个女人,就是找其他的女人。邓大娘子留着她们母子,不过是为了免除以后的更多麻烦罢了。
直到几天前,清风楼将这个外室的账单送到了邓家,才算给邓大娘子敲响了警钟。清风楼是不可能弄错账目的,说明这个女人是故意留下了邓家的地址。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她隐藏身份这么久,为什么突然敢向当家主母挑衅?也许她也感知到了风向的变化,她也按捺不住想要取而代之了。
邓玉坤的计划,邓大娘子也能猜出几分。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赔上两个女儿,难道就是给这野种铺路?不可能,她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邓大娘子收回了目光。邓家的继承人,只能是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