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一)
我见青山2023-10-31 21:463,394

  宋时与睁开眼睛,黄昏的光透过窗斜斜照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被刺得眯起眼睛,抬手遮住光源。时间从指缝中流过,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太累了,费尽心机到最后不过一场徒劳,无奈和苦闷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必须好好地睡上一觉,才有精力面对这个让人绝望的世界。

  她很快就辨认出了自己身在何处——是清风楼三层唐怀风的房间。这里的一切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想来唐怀风买下鹿苑之后也并没有退租。她盖的不是被子,而是唐怀风的那件大氅。宋时与将大氅披在身上,下床推开窗,窗子正对着后面的清水巷,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居住的小院子。宋时与微微眯起眼睛,手肘撑在窗台上。夕阳逐渐隐没在远处山岚之后,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你醒了。”唐怀风推开门,半个身子探进房间,眼中不免惊喜,“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让楼下去做。”

   

  宋时与道:“我很饿,什么都行。”

   

  “行。”唐怀风转过身就去安排了。不消一刻,菜粥、鱼脍和一颗盐渍鸡蛋就放在了宋时与的面前。唐怀风将碗碟一样一样端出来,又将汤匙擦好,递给宋时与,“慢点,小心烫。”

   

  宋时与将汤匙接过来,贴着碗边舀了一口粥。温热的液体流进食管,五脏六腑都跟着暖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吧。”唐怀风道,“白三喜的尸首昨日刚刚接回白家,明天就发丧。你那位姨母还真是片刻都等不得。”

   

  白三喜一定知道邓玉坤背后的人是谁。那个人不愿看见邓玉坤和白三喜互相撕咬,恐怕牵连自己,所以先下手杀了白三喜。大宋职权分散,唯有绝对压倒性的权势,才能中断州府审讯,在大牢里不留痕迹地杀人的人。这个人的官职一定很高。那现在的问题是,孙知意和最后一个见过白三喜的白予舟,他们是否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呢?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去白家问一问。但宋时与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那个人为了捂嘴能杀死白三喜,就肯定不会容许还有知情人活在这个世上,那么孙知意母子就算知道也只能作不知道。

   

  宋时与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着食物,她需要足够的能量来支撑自己的思考。唐怀风静静坐在旁边陪着她。

   

  总算是填饱了肚子。宋时与将碗筷放下,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唐怀风笑起来:“吃的挺好。以后要顿顿都这么吃才好。

   

  他将碗筷一样一样收回。宋时与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

   

  “谢谢你。”宋时与道,“今日之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唐怀风的动作停了下来。

   

  “为什么?”

   

  宋时与道:“彼此互利才有合作。如今你已经重掌商会,我也没有什么再能许诺你的了。“

   

  的确,之前他们在那间澡堂子里谈了许多狗屁条件。但唐怀风以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和当初不同了。

   

  “你以为我和你在一起,是图那些利么?”

   

  宋时与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道:“你图什么我不在意。周大娘子不喜欢我们走得太近。我下一步的计划需要周家的帮助,所以我不能惹怒周家。”

   

  唐怀风此时的惊讶多过于愤怒:“就因为这个?宋时与,你到底有没有心?”

   

  宋时与垂眸:“这个问题不重要。尤其是现在,我只做我该做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唐怀风身体后仰,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些痛苦或是不舍。但是什么都没有。唐怀风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蠢货。他一厢情愿恨不得将命都给她,结果在她看来,根本不重要。

   

  唐怀风终究什么也没说。他站起来大步离开了房间。直到房门被重重地关上,宋时与脸上的神情才出现了一丝松动。她绷直的脊背渐渐放松,浑身的力气缷尽,整个人窝进太师椅里。

   

  有些话没有办法明说,说明了反而起不到效果。比如唐怀风身份特殊,上要应对官员,下要管理商会。而她与邓玉坤之间的争斗已经在打明牌了,邓玉坤一定会想方设法毁掉她这张最重要的牌。而对方的底牌是什么,她甚至还不知道。唯有和唐怀风划清界限,才能保护他。

   

  人在这世上行走,对公平和正义的追求远比爱情重要得多。这场复仇大战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她不能被对方抓住任何把柄。主动割舍,好过被动失去。宋时与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一点隐痛。她要打起精神来,她还有很多要去筹划。

   

  此时传来敲门声,邹四娘小心地探进半边身子:“我来取碗筷。”

   

  邹四娘平日里麻利的动作此时甚至显得有些迟缓。她一边慢吞吞地拖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时与的表情。

   

  “会首退租了,整个三楼都空下来了。娘子今晚不如就住这儿吧?回那小院子道儿黑,怕不安全。”

   

  这个人,倒是很干脆。

   

  “那以后这里就由我租下吧。唐怀风出多少钱我就出多少。对外不要与人多说,就当还和以前一样。“宋时与道。

   

  “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邹四娘端着餐盘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转身对宋时与说道,“娘子,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去做。”

   

  “你不怕么?”

   

  邹四娘微微抬起头:“怕过,有什么用呢?我帮你,亦是帮我自己。”

   

  宋时与笑了。虽然身处黑暗之中,桌上的一豆油灯却将她面前的方寸空间照得亮堂。

   

   

  白三喜的棺木其实从未进入白家大门,只在义庄停了一天半,就在黄昏时分抬出城下葬了。作为孙家的赘婿,他也并未葬入孙家祖坟,而是葬在了城外庄子的后山上。凡是在孙家做工的良民,死后都会在那里获得一处墓地安身。白三喜的父母也葬在那里。这是孙知意给他最后的体面。

   

  因此整场白事,既没有吹吹打打的出殡,也没有孝子贤孙的哭嚎,只在院子里摆了十几桌席,请了整个雄州商会的人来吃酒。又专门找了一个南曲班子,咿咿呀呀唱着花团锦簇的段子。孙知意高高坐在主位,面带微笑地与宾客们敬酒对答。这一场白事倒办得如同喜事一样。

   

  除了唐怀风和宋时与,雄州商会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此外,周大娘子也来了。她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了一众得力的下人,协助孙知意料理这场白事。两个独撑门庭的女人几乎迅速站在了一起。邓玉坤夫妇赶来的时候,白家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了。

   

  “各位!今日还有一个消息要宣布。”孙知意高高举起酒杯,声音清楚地传入在座每一个人的耳中,“白三喜本是我孙家的赘婿,之前我病着,大伙儿胡乱称一声‘白家’,我也没有深究。现如今我已经向州府报备,白家的一切产业都改姓孙了。我的儿子也要更名为孙予舟。妇人我久别商场,重掌家业,还要多仰仗各位。之前与我家往来做生意的,咱们一切如旧。帮扶过我家的,我还会更加优待。各位,以后我孙家在雄州行事,还请多多照拂了。”

   

  台下众人无不是高声应和,唯有邓玉坤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原以为白三喜一死,整个白家就是他的掌中之物,没想到曾经只吊着一口气的孙知意竟然又活过来了。邓玉坤神情微凛,刀子一样的目光射向身边的邓大娘子。

   

  邓大娘子总是能立刻感知到丈夫的情绪。她微微低下头,趁着众人不注意,起身离席,往后院走去。白三喜出事的那一晚邓菀本应带着白家全部的田产地契回邓家来,可是至今却连人影都没见到。定然是出了什么纰漏。女儿的纰漏,就是自己的纰漏。

   

  院子里往来的仆人都已经换成了陌生的面孔,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像时被人精心地调整过,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这个宅子已经换了新的主人。

   

  过去邓大娘子经常来白家见女儿,故而后院的路很是熟悉。她一路背着人,走走停停,来到邓菀的卧房外往里瞧,房间里只有一个乳母正推着小床哄小外孙睡觉。邓菀平时身边伺候的女使却是一个也没见着。

   

  邓大娘子愈发感觉不对劲了。该不会……女儿被孙家母子给害死了吧?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激灵,冷汗立即冒出来。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后宅争斗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况且孙知意这个婆母被儿媳压了这么多年,她定然会报复。

   

  有一瞬间,邓大娘子竟然有一丝侥幸。若女儿真的死在了白家,倒是个极好的把柄。

   

  邓大娘子转身往外走,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得去问一问丈夫。走过一处紧闭的门前,忽听房内传来几声沉闷的叫声。邓大娘子脚步一顿,侧耳细听,屋内确实有人,像是被堵住了嘴。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邓大娘子将门推开一个巴掌大的缝隙,往里瞧去。房间似乎被废弃了很久,阳光下到处是翻飞的烟尘。靠近门的柱子上用软布裹着一个女人,头发如稻草一般,下半身全是污秽。邓大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不正是邓菀!

   

  前院里酒席正到酣处。卢妈妈来到孙知意身边,低声道:“院君,亲家大娘子已经进了后院了。该看见的都看见了。”

   

  孙知意面色如常:“她闹起来没有?”

   

  “倒是没有。”卢妈妈道,“她带着少夫人从侧门出府去了。”

   

  孙知意踌躇片刻,放下酒杯。以她对邓家的了解,知道自己女儿被如此苛待不会不发作,更何况要是在今天的场合发作起来,更能让他们母子下不来台。孙知意本来想着,不如就借这个机会了解了这桩婚事,没想到邓家居然就这么悄没声地把人带走了……孙知意心中生出盘算,狼不吃肉,定然是后头还有更大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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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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