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九)
我见青山2023-10-29 20:132,989

  熹微的晨光穿过马车细密的竹帘,将道道光影投射在孙知意怀中的乌木食盒上。马车在州府大狱门前停下。等到车子完全停稳,孙知意才小心地打开食盒的盖子,露出里面一碗香浓的鸡汤。

   

  “东西给我。”

   

  卢妈妈坐在孙知意身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里面盛着一汪剧毒。长期少量服用,会让人逐渐衰弱。一次性大量服用,则会让人心脉爆裂。仵作验尸也只会认定是惊惧猝死。这毒药白三喜喂她吃了几年,如今,她要同样地还给他。

   

  孙知意打开缠着红布的塞子,一股脑都倒进鸡汤中。

   

  “姑娘!”卢妈妈拉住她的手,“还是让奴婢去吧。”

   

  孙知意摇了摇头:“我不亲眼看着他去死,我不会安心的。”

   

  白三喜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过堂论罪之前。白予舟不能有个罪人当父亲。她可以去偷去抢去杀人,也要保住儿子的前程。

   

  卢妈妈下了车,与看门的差人好一顿交涉,又给了半吊钱,终于得了许可,这才扶着孙知意走下车来。

   

  “盒子里装得什么?”差人冷声问。

   

  孙知意便将盖子打开给差人瞧。

   

  “吃食不让带。你们拿些换洗的衣服进去就罢了。”

   

  孙知意眉头微蹙:“这里头原也也没有什么吃食,不过是个空碗罢了。看事的先生说,要我带一只家里的碗来,可以替我丈夫消灾解难。官人您行行好,我怎么带进去的,还怎么带出来。”

   

  孙知意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一吊钱,不急不慌地挂在了差人的刀柄上。那差人迅速将钱收起来,摆了摆手,示意孙知意进去。

   

  孙知意将食盒盖好。忽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将食盒抢了过去。她惊讶地回过头,竟然是白予舟。

   

  白予舟还穿着昨日离家时的那身青衫,发髻有些散乱了,几缕碎发荡在眉间,看上去有些落拓。

   

  “予舟,你……你昨夜去哪儿了?”

   

  “母亲不用担心,我很好。”

   

  孙知意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儿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她又说不出。白予舟骨节分明的手将食盒握得紧紧的:“这些年母亲辛苦了。今日,就交给儿子吧。”

   

  孙知意面色煞白:“不行!你不懂,这里头的事情,你不明白!”

   

  白予舟露出一丝苦笑:“母亲总把我当个孩子。其实我什么都懂。我要走哪条路,也该由我来做主了。”

   

  孙知意怔住。

   

  “卢妈妈,照顾好我母亲。”

   

  白予舟不由分说,拎着食盒走进大牢。

   

  长街尽头停着一辆马车。两双眼睛透过车窗,观察着方才的一切。

   

  “你如何断定白予舟不会杀白三喜?”唐怀风问,“分明他母亲的选择才是对他最有好处的。毕竟他那样一个懦弱的人,更容易选择置身事外,默认一切发生。”

   

  宋时与说道:“他是个读书人。读书原就是为了让人能分清是非善恶,做对的事,而非容易的事。”

   

  唐怀风想说,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坚守本心,否则也就不会有所谓的贪官污吏。圣贤书可以是教化人心的信仰,也能是谋取前程的手段。归根到底,读书究竟有什么用,倒成了一个千古难题。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陪着宋时与关注着尽头的一举一动。孙知意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前,大约一炷香的功夫,白予舟走了出来。他对孙知意说了句什么,隔得太远他们听不清楚。但孙知意肉眼可见地颓败了下来。她将白予舟手中的食盒抢过来打翻在地,浓稠的鸡汤顺着青石板的纹路蔓延。隔着相当的距离,他们也能深切地体会到孙知意的绝望。她终于昏倒在了白予舟怀中。

   

  “看来白三喜的命保住了。”唐怀风勾唇,“这下可以放心了。”

   

  可以放心了么?宋时与靠在墙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当一切都按照计划在一步一步推进的时候,制定计划的人反而最是彷徨无助。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了接下来的每一步耗尽心神,怕这一切来得太不易,又怕来得太轻易。

   

  其实只要白三喜不死,这局棋就走活了。接下来他将会知道这一切都是邓玉坤的阴谋,他将意识到自己已是戴罪之身,于是在无限的愤恨和怒火中将邓玉坤也拉下来。即使邱掌柜不把邓玉坤供出来,白三喜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他手中邓玉坤的把柄也不止这一桩,最好用的,就是宋家的旧案。

   

  宋时与的计划很快就要能达成了。只要一切顺利。她反反复复地在脑海中盘算着,这里面的每一个人的行为轨迹她都能预测到,每一个环节她也都推演过。只要邓玉坤还是邓玉坤,白三喜还是白三喜,他们就不可能逃得掉。这才是真正的阳谋。

   

  黎明前最后的黑夜里,宋时与独自坐在窗前,仰头望着天上那一轮几乎被蚕食殆尽的月亮。就在今天白天,邓玉坤、邱掌柜和其他相关的人都已经过了堂。今夜,衙门将会连夜审问白三喜。那些曾经血肉模糊的罪状,都将在这一夜之间被揭开。

   

  牢狱之中,白三喜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他由两个差人押送,穿过火把熊熊的漫长甬道,走向肃穆的公堂。提刑官正高坐在长案之后,两侧文吏手中的毛笔胀满了墨汁。执着板杖的差人神色凶狠,如金刚怒目。刺破真相的箭已在弦上,只待发出。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此时此刻,一张神秘的字条由快马送来,递到了提刑官的面前。字条不过盈尺长,然而上面所承载的信息却让提刑官大惊失色,立即暂停了审问。

   

  一夜之后,大牢内出现了两具尸体。邱掌柜勾结契丹人在边境进行私易,畏罪自杀;白三喜遭受蒙骗,但内存愧疚,也在大牢内悬梁而死。白家那十几条伙计的性命全都葬送于贪得无厌的契丹人之手,抓捕真凶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府衙迅速结案。而邓玉坤并未牵连其中,当场无罪释放。

   

  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路上的碎石如同一根根翻向天的刀刃。宋时与提着裙摆在街道上狂奔,她的鞋子已经跑丢了,赤着的脚留下一路血迹。但宋时与根本顾不上这么多。她一路跑到府衙的门口,眼看着初升的旭日给那雄伟的碧瓦红墙镀上一层金色。此时此刻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喉咙里的血腥味。

   

  衙门的侧门打开,邓玉坤从容地走了出来。邓家的马车早就在门前等待。邓大娘子殷勤地拿出大红的斗篷,给他披在身上。邓玉坤被家人和仆从们簇拥着,他的脸上带着轻松且得意的笑容。他迎着阳光抬起头,似乎连太阳也不放在眼中。然后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宋时与,唇角勾起一丝浑浊的笑意。

   

  空旷的广场上,一面是阳光下浩浩荡荡的邓家,一面是阴影中孑孑而立的宋时与。邓玉坤一挽袖,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朝宋时与点了点,然后他咧嘴笑了,目光中满是轻蔑和嘲讽。

   

  有那么一刻,宋时与想就这么冲上去拼命算了。捅他十个八个窟窿,毁掉这张充满恶意的嘴脸,给这世道一个痛快,也给自己一个痛快。

   

  身体上突然传来的暖意将宋时与拉回了现实。唐怀风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用自己的大氅将宋时与严实地包裹了起来,大氅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宋时与因为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出了一身冷汗。好险,她差一点就坠入深渊。

   

  唐怀风的嘴唇贴在宋时与耳边:“先跟我走。邓玉坤背后的势力不简单。”

   

  是啊,她该想到的。邓玉坤不仅有白三喜这条冲锋陷阵的狗,还有一个庇护他的主人。所以他才能坏事做尽还有恃无恐,所以他才敢横行商会妄图取代唐怀风。那么多的蛛丝马迹全都指向这个缘由,可她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宋时与的身体仍在发抖,她强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不论敌人多么强大,她挥动屠刀的手永远都不会停。现在最要紧的是,邓玉坤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白家。

   

  丧服和白布将这个大宅装点得如同一座坟墓,忙碌的仆人们一个个面色惨败,像是陪葬的轧纸娃娃在排着队行走。白予舟一路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闪身进入书房,反手将门关住。作为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见过白三喜的人,他在无意之间,继承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书房角落那块松动的地板终于被撬开,尘封了十年的账本暴露于天光之下。白予舟将账本翻开,越读越心惊。宋家家产十二万八千贯,田产数百,铺子十余间。白三喜分得一万八千贯,邓玉坤独得宋家的全部地产。剩下的十一万贯,全都给了……

   

  白予舟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他!

  

继续阅读:槐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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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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