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八)
我见青山2023-10-28 21:524,394

  邱掌柜当然没有背叛邓家。对于他这样的老掌柜来说,口碑是一切的基石,背叛东家无异于自掘坟墓。此时他正带着一家老小走在去往东京的路上。儿子屁股底下的木箱子里装着六百贯钱,足够他在最繁华的甜水巷盘下一间店面,自己当东家。演一出戏,换取一个举家飞升的机会,他觉得很值。

   

  对于邓玉坤来说,这也是一桩很值的生意。耗费六百贯和一个掌柜,就能吞并白家的全部资产,甚至还能将那个举人女婿牢牢地捏在手中。这着实是一招妙棋。

   

  等白三喜进入边境树林之后,他就会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辽国商人。等待他的是流寇的尖刀。当初邓玉坤是如何送宋启明夫妇下黄泉的,白三喜也终将迎来同样的命运。

   

  待白三喜的尸体滚落山崖之后,邓玉坤会亲自派人去寻找,然后痛哭流涕地送回白家。白三喜身上的私易货单会成为最好的证据,将这一惨案推到契丹人身上。而他参与私易的事实,也将被当作把柄,用来挟制白予舟母子。邓玉坤仍然会让白家存在于世上,但永远不会再有敢与他叫嚣的家主。他需要一条绝对服从的狗。

   

  朝阳升起,雄州城平凡的一天开始了。路面上的浮尘被粗枝扫帚扫起,小贩们的铜炉上又冒起了白烟。远道而来的商队在长街上排成行,等待着榷场开启。小乞丐则缩在墙根下,晒着太阳打瞌睡。小院槐树下设了一张长案,宋时与提笔,琢磨着要写什么字。鹿苑书房的窗前,唐怀风正和林通判相对品茶。所有人都在既定的轨道中,平静地等待着那一声惊雷炸响。

   

  按照约定,流寇得手后会将一个白家马夫的尸体扔在附近商道上。而邓家的马队会正好经过,借由两家的姻亲关系,顺理成章地赶在官府到来前找到白三喜的尸体。计划可谓是滴水不漏。可邓玉坤从清晨等到了黄昏,也没有等来半点消息。

   

  邓玉坤心下奇怪。流寇头子赵五跟了他多年,办事从来干净利落,没道理会失手。难不成是报信的尸体让别人捡去了?邓玉坤急忙派人去衙门口盯着。要是有人携尸报案,那就大抵没错了。

   

  他刚将小厮派出去,前面就来了一队官兵叩门。领头的差人腰跨横刀,身子敦实,像一座小山一样。他朝邓玉坤一拱手:“衙门出了案子,烦请邓员外跟跟我们走一趟。”

   

  邓玉坤急忙点头应下,又问道:“敢问官人,是什么案子?”

   

  那官差态度倒是不错,直言道:“白员外在城北山林里遭遇流寇,受了伤。还好赶上我们巡边的兄弟给救了下来。白员外要告您手下的邱掌柜害他性命。”

   

  邓玉坤心下一悬,搓着手说道:“邱掌柜我也好久没见人了。之前我找遍了全城也没找到,想必是卷了钱财跑了吧。这大伙儿都能作证啊!”

   

  “这您不用担心。邱掌柜我们已经抓着了,大人正在审着。”官差居高临下地看着邓玉坤,“邓员外,还是快些跟我们走吧。下一个就该您了。”

   

  此时的白家大宅人心惶惶。门前的长街上并排摆着十来具尸体,全都穿着白家商队的衣服,思想凄惨。卢妈妈搀扶着孙知意,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运送尸体的差头上前,低声道:“大娘子可能确认,这些都是你家的人?”

   

  孙知意苍白着脸色点了点头。

   

  差头向后一挥手,便有一队差人上来给尸体盖上白布,抬下去了。

   

  “案子了结之前,尸体都会暂时存放在义庄。麻烦大娘子好生安抚死者的家人,别再横生枝节。”

   

  “官人放心,我一定好生约束下人。”孙知意的脸色惨败得近乎透明,声音也带着颤抖,“我家白员外,当真无事么?”

   

  差头只当她是忧心,点了点头道:“放心吧,白员外毫发无伤。不过结案前他要暂时留在州府,配合调查。”

   

  “好,好……”孙知意的目光瞬间灰败下来,“有劳官人。”

   

  孙知意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白家。卢妈妈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门楣之上的灯笼将一片暗红投射在孙知意的脸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如今螳螂没有捕到蝉,黄雀又该怎么办?

   

  孙知意突然加快了脚步。她的身体从未如此有力,声音也从未如此洪亮:“严令府中上下,看紧门户,一个苍蝇都不许给我飞出去。”

   

  “是!”身后两个婆子分别退了下去。吆喝斥责之声随即四下响起,乱哄哄的大宅院就在这些婆子熟练的管控之下,逐渐恢复了秩序。

   

  “大娘子!少夫人要从后门走,让我给拦下来了!”

   

  一个壮硕的婆子将邓菀扭送上来。邓菀被她反剪着双手,仍在不停地挣扎:“放开我!你这贱奴!我岂是你能碰的!放手!”

   

  婆子向前一推,邓菀便摔在了孙知意的脚边。另一个婆子手中拿着一个木匣子上前,当着孙知意的面打开:“这里头都是咱们家的地契和铺面。这贱人是要卷了钱跑呢!”

   

  邓菀恨恨地抬头:“我呸!我是为了保住白家的财产!白家要完了,难不成这些东西都让官府抄走了你们才安心!”

   

  角落里传来小儿的啼哭声。原来是邓菀的贴身女使正抱着环哥站在角落里。他们本是要和邓菀一起走的,结果全被婆子们拦了下来。

   

  孙知意冲那女使招了招手:“你过来。”

   

  女使小心地挪着步子。此时在她的眼中,大娘子已看不出丝毫病容,反而还有一种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孙知意从女使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中,脸上难得现出温柔神色。但当她再次看向邓菀时,目光中又带着寒意。

   

  “是邓玉坤这么跟你说的吧。”孙知意的唇边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错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白家。这宅子是我的,万贯家财也是我的,这里是我孙家!你邓家想吞并我孙家的家产,未免不自量力了些。”

   

  今日的孙知意和往常相比简直是另一个人。她站在那里,怀抱着婴儿,明明是一个慈爱的祖母形象,邓菀却觉得她好像随时可以吃了自己。

   

  “你……你要干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既然进了我家的门,就不容你放肆。来人!”

   

  婆子们应声而出。

   

  “把少夫人绑了,好好看守。每日三碗粥,拉尿都随她,不死就行。”

   

  邓菀脸色惨白,她没想到孙知意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孙知意,你好狠啊!别碰我!环儿!环儿!”

   

  邓菀的声音缓缓消失在拱门之后。环儿在她怀中哭起来,她的脸贴着孩子温热的笑脸,低声哄着。

   

  卢妈妈来到她的身边,小声道:“大娘子,公子不见了。应该是在咱们封锁院子之前趁乱跑出去了。”

   

  孙知意全身僵住:“那还不派人去找!”

   

  “是,是!”

   

  卢妈妈转身要走,却又被孙知意叫住。

   

  “等一下!”孙知意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算了,不用去找他了。”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善良却也心软。他不就是想救他的父亲么?这是拦不住的。她只能比他更快一些。

   

  白予舟的确是趁乱跑出来的。父亲遭受了杀身之祸,竟然还无法归家。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当他真的跑出来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他先去找了衙门里一个交好的文吏朋友。对方今日休假,对衙门里的发生事并不清楚。好在这位朋友的把兄弟是个差人,今日在堂前陪审,两人便一起去找了他。那差人刚刚下值回家,切了二两牛肉,又烫了一壶酒,正在院子里吃晚饭。见他们来了,便相邀同坐。

   

  白予舟心急,自然是急忙询问衙门里的情况。那差人叹了口气,说道:“白举人,你父亲的事还真没这么简单。巡边的兄弟们在山上发现了大量散落的货物,而你父亲身上又正好带着货物单。上面已经认定这是私易了,你父亲这次,恐怕是要获罪的。”

   

  白予舟傻了:“不可能啊,我从未听说过!”

   

  差人摆了摆手:“你要叫冤得去堂上叫。咱们这儿都是自己人,大伙儿都相信你,可官老爷不信啊。我听说这事儿连林通判都惊动了,说是最近朝廷正在严查边境私易,可能要报给按察使。若真是如此,就闹大了。白举人,你心里得有个数。”

   

  白予舟浑身上下都凉透了。他这些年寒窗苦读,熟悉律法,知道私易是大罪。宋辽两国边境线绵长,想要杜绝边民私易是很难的。所以朝廷不定期就会抓一两个典型,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父亲身上既然查出了货单,想必这里头也没有什么冤屈了。白予舟又是羞愧又是气愤,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铤而走险,明明已经有万贯家产了,还不够么?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要将全家都置于危险的境地?

   

  白予舟喝了几杯闷酒,小风一吹,便觉得头晕乎乎的。他不知道是何时离开的差人家,也忘了是何时拜别的文吏朋友。当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处小巷人家门前的青石板台阶上,头顶是一轮明月。

   

  巷子口蹲着几个乞丐,看上去似乎吃饱了肚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白予舟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了——这里是清风楼后面的清水巷,是宋时与住的地方。

   

  白予舟曾经无数次地望向这里,有时是在马车上,有时是在清风楼的窗前。但他一次也没有踏进这个院子,他在等一个机会,能自信且从容地将宋时与从这里接出来,给她一个家。

   

  他曾经扪心自问,对宋时与究竟是怎样的感情。说是男女之情未免牵强,兄妹之情、青梅之谊可能更合适些。他和宋时与共同长大的那段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彼时疼爱他的祖母还在人世,父母举案齐眉、鹣鲽情深。他早在心中将宋时与和这些美好的记忆联系在了一起。他暗中期望着,如果宋时与能够重新回到他的生活,那眼前的一切艰难,是不是都能烟消云散了。

   

  此时白予舟只感到一阵深深的绝望。他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门环,却没有期待能有人回应。月至中天,四下悄然。忽听门内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就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问道:“谁啊?”

   

  白予舟还没准备好怎么回答,宋时与就已经拉开了门扉。

   

  “怎么是你?”

   

  白予舟靠着槐树坐下。宋时与为他端上一盏清茶,敛裾坐在他的身边。月光洒下满院清辉,将宋时与乌黑的头发照出霜雪的眼色。这一刻白予舟才终于觉得自己的酒醒了。

   

  “这院子你收拾得很好,就是冷清了些。”白予舟道,“你一个人生活,一定很难吧。”

   

  宋时与淡淡道:“我的日子比你想象中要好一些。你呢?看上去似乎不太好。在为你父亲的案子发愁么?”

   

  白予舟愣住了:“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宋时与露出一个微笑,但是在白予舟看来,这笑容却有些诡异。

   

  “你就从未想过,我为什么会回来?”

   

  白予舟确实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又有什么可深思的呢?无非是年岁渐长,被放出了宫廷。无非是思乡心切,想要落叶归根。再往深处想一层,这里毕竟还有认识的人,比如自己,还能做她的依靠。

   

  “所以,你为什么回来?”

   

  宋时与道:“邓家和白三喜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回来,是要他们血债血偿。”

   

  茶盏跌落,刺耳的声音令人心惊。

   

  宋时与仿佛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用平静的语气说道:“白三喜的案子从一开始就是邓玉坤设的局,他不满白家的势头压过了邓家,所以想要害你父亲的性命,然后吞并白家。不过对于局势的走向,我和你的母亲却有着不同的期待。她希望白三喜能死于过堂之前,这样他就不会被定罪,你也就不会遭到连累。不过我却更希望白三喜能多活一段时间,我想要看见他和邓玉坤互相撕咬,最好彼此咬得血肉模糊,再一同坠入炼狱。”

   

  白予舟的身体在发抖,寒意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时与,好像他从未认识过她。怎么会这样,曾经那个柔弱善良的小女孩,怎么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他甚至从她眼中看到一丝嗜血的快意,一瞬间,将他过往的幻梦,全都击了个粉碎。

   

  “如今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你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你的母亲料理好一切,你仍是你的举人老爷,你的手上不会沾染半点鲜血。要么你站出来,把你的功名、前程全都抛掉,救你父亲的一命。你将能从悬崖边救赎你的母亲,但你会失去一切,从此清白而痛苦地活在这个世上。白予舟,你要怎么选?”

   

  宋时与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感情。白予舟却好像听见了世界崩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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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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