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弘嘉转头看着辛晓梅，她放在他左肩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他，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朝他眨了眨，意思很简单，由她来应付邱彤。
透过肩上薄薄的T恤布料，他感觉到她的手柔软而微凉，仿佛一股山间清泉倾泻而下，让他原本绷紧的肩膀松弛下来，焦躁的心渐渐恢复平静。
邱彤见到辛晓梅参战，刚才张牙舞爪挥着折扇的手，收敛了几分，起码不再当兵器使，“啪”地打开真丝扇面，装模作样地在胸前缓缓扇着，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担怕（恐怕）你鼻子扯拐（出毛病）了，我用的黑兰娇芳香水，是我老公从香港带回来的法国限量版，在大陆花十万八万都买不到。你有这个闲心，还是好生管下你老公，一个男的批咋啦咋（叽叽喳喳），鼓起个二筒打胡乱说。”
辛晓梅收回放在周弘嘉肩上的手，突然朝邱彤逼近两步。邱彤摇着折扇的手一僵，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差点踩到躲在身后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怯意。
辛晓梅紧盯着邱彤的眼睛，饶有兴趣地观察她的神色，唇边露出鄙夷的笑，“你怕啥子？我又不得扇你耳巴子，就想闻一下你的洋盘香水，哪晓得，一下就闻到老头伙（老头子）的膏药臭。我看你硬是下得了嘴，找个干筋筋、瘦壳壳、丑得打脑壳的爆烟子老头（糟老头子），生个猪一样的戳锅漏（爱闯祸）崽儿，天到黑（一天到晚）手造脚造（调皮捣蛋），还有批脸来说我老公？”
邱彤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又迅速褪去血色，隐隐发青，嘴唇哆嗦着，半天抖不出一个字，手里拿着的真丝折扇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又打开，薄薄的扇骨在她的紧握下弯曲变形。
周弘嘉盯着眼前这一幕，想起之前同学会和今天的亲子赛，邱彤都是一个人来的，看她现在这般反应，显然是觉得老公带不上台面。辛晓梅当然明白这一点，往常还能留几分情面，这会儿发起狠来，自然专挑她的痛处下刀。
邱彤冷哼一声，猛地将折扇合拢，抿紧嘴唇，狠狠瞪了辛晓梅一眼，拉着儿子傅文彦转身就走。
辛晓梅盯着邱彤这个手下败将远去的背影，微微扬起下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转头看向周弘嘉，原本凌厉的眼神倏然柔了几分，“这种人，没必要跟她一般见识。”
“我知道。”周弘嘉抬手扶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借此微垂眼帘，避开她的目光，想起自己刚才张口结舌的表现，不禁有些发窘，心里暗自感叹，像她这样伶牙俐齿的临场战斗力，实在令他望尘莫及。
周弘嘉转头看向花坛的方向，那个小女孩又像刚才那样，坐在花坛的边缘，以手托腮，望着布置了气球和道具的操场出神，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场因她而起的风波。
周岚弯腰站在那个小女孩旁边，手指着花坛中盛放的白色小雏菊，笑嘻嘻跟她说了一句什么。小女孩充耳不闻，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周弘嘉思索片刻，走到小女孩面前，看到她胸前的校牌上写着“一（2）卢文文”，果然和周岚是同班。他望着小女孩的眼睛，对她柔声细语：“卢文文，要不要我陪你去找老师？我可以帮你作证。”
卢文文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摇了摇头，脸上仍是一片木然。
周弘嘉有些犯难，不知道应不应该直接找到二班的班主任老师，反映这个情况。不过，看卢文文的反应，或许认为找老师并没有什么用。
这时，辛晓梅径直越过他，坐在卢文文旁边的花坛上，从运动短裤的兜里掏出一小包湿巾纸，抽出一张，转头看向卢文文，“你的脸脏了，我帮你擦一下。”
卢文文毫无反应，仍然呆呆地盯着操场。现在临近一点，原本躲在教学楼门廊下乘凉的家长和学生，纷纷走出来，找到各自班级的位置，准备开始下午的比赛。
辛晓梅见卢文文没有反对，一只手轻轻撩起她的齐耳短发，另一只手捏着湿巾，仔细擦掉她额头和脸颊上的黑印，手法轻柔，声音舒缓，“你爸爸妈妈呢？”
卢文文像是发痒似的扭动了一下身体，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低声答道：“爸爸死了，妈妈跑了。”
辛晓梅神情蓦地一凛，捏着湿巾的手一下僵住了，凝神盯着小女孩漠然的脸，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聚集着人群的操场，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参加比赛？”
卢文文仿佛吓了一跳，第一次转过头看她，瞪大了稚气的眼睛，眸子闪烁出晶亮的光彩，但随即光彩又黯淡下去。她低垂眼帘，两只脏兮兮的小手绞在一起，用指甲抠着另一只手上的倒刺，嗫嚅着低声道：“老师不准。”
辛晓梅擦掉卢文文脸上最后一道黑印，朝她露出招牌式的自信笑容，“你等到，我去跟老师说。”说完，她站起身，把用过的湿巾扔进垃圾桶里，大步走向二班的班主任。
周弘嘉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心中的惊讶，凝神注视辛晓梅挺拔的背影。
下午还有一场“三人四足跑”比赛，辛晓梅早在中午吃饭时就放出豪言，要二度夺魁。她这样聪明的人，当然明白，既然每个人的腿都要和同伴绑在一起，人越多，协调性越差，获胜的概率就越低。
然而，卢文文没有父母来组队参加比赛，从头到尾只能羡慕地看着其他同学。辛晓梅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宁可压抑争强好胜的本能，也要满足这孩子心底最隐秘的愿望。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对辛晓梅刮目相看。
卢文文从花坛前站起身，远远望着辛晓梅的身影，嘴角绷得紧紧的，脸上流露出担忧和紧张的神色。
很快，辛晓梅走到操场另一侧，对二班班主任说着什么，隔得远，听不清，只能看见她在阳光下站得笔直，脸上带着神采飞扬的自信，说话间辅以果断的手势，那副理所当然的架势，就好像“三人四足跑”原本就是四个人参加一样。
很快，辛晓梅转过身，大步朝他们这边走来，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果然三言两语说服了老师。
卢文文望着辛晓梅，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终于绽放出甜甜的笑容。周岚扒着她的肩膀，笑嘻嘻地看着她，一脸“我早就知道”的得意表情。
很快，比赛结束了，几乎没有多大悬念，他们作为二班唯一一个四人组，稳坐倒数第一的宝座。
辛晓梅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沮丧，想必是不愿意让卢文文觉得拖了他们这组的后腿，反而兴致勃勃地提议去小卖部买冰淇淋吃，引得两个孩子一阵欢呼。
周岚和卢文文分别选了草莓和巧克力甜筒，经此一役，她们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边撕着甜筒包装纸，一边叽叽咕咕咬耳朵，逗得彼此咯咯直笑。
辛晓梅从冰柜里拿了两支“娃娃头”雪糕，撕开一支大口咬着，等周弘嘉掏出钱包付了款，也递给他一支。
周弘嘉伸手接过来，目光再次落在辛晓梅的左膝上。
刚才比赛时，他右手牵着周岚，辛晓梅夹在周岚和卢文文之间，左右各牵了一个。快要跑到终点时，也不知是哪个孩子绊了一下，她只顾提溜着两个孩子，防止她们摔倒，自己却实打实单膝摔在地上。
周弘嘉跟着辛晓梅走出小卖部，低头咬了一口冰凉的“娃娃头”，也不知怎么的，只要一想起她微微渗血的红肿膝盖，他的心口就像扎了一根冰针，一阵凉刺刺地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