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尼拉。
杨若薇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还以为是外国女孩的名字。
她也亲口承认,马尼拉在日后就像她的另一个姐妹,脾性乖张,暴戾且贪婪,折磨她又陪伴她,捧她上云端,又将她卷入风暴。
有人告诉她,马尼拉是菲律宾的首都,也是黑产圣地,亚洲网络博彩的黑色中心。
为了寻获翻身之机,杨若薇在出发之前,对马尼拉进行了为其一年半的调研,每次国内公安针对马尼拉跨境网络赌博开展的“断链行动”,其中的时间、地点、涉嫌犯罪的公司、犯罪金额以及落网的总人数,杨若薇都事无巨细地记在那牛卡纸封面的笔记薄上。除了官方媒体报道的新闻,她还卧底过几个网络赌博QQ群,试图从中打探到一些内幕消息。
杨若薇最关心的问题是:如何才能逃避公安对网赌公司资金链的监管?
她预想过一个理想情况:涉案资金通过神不知、鬼不觉的隐蔽渠道成功洗白,“只要钱是干净的,那么人也就是清白的。”她想。
那些年,大多数赌博网站都在广泛采用“人头卡”模式,让国内的马仔去“跑分”,这种方法在杨若薇看来,传统且老套,无非是多占用公安的侦查办案时间,他们苦心孤诣构建的“人头卡”迷宫被攻破是迟早的事。面对这种主流的洗钱路径,杨若薇不断地思考着新方案,潜入到暗网角落的灰产社区,伪装成赌博网站的大代理,逐步向那些知情人士靠近。其中一个二级代理被问得不耐烦了,冲了她一句:“我要是能研究出这里面的门道,还要那么辛苦去管那些‘狗推’?我早他妈去洗钱了。”
“所以你也已经到顶了。”杨若薇在QQ聊天框输入了这段文字,又按了退格键删除。她冷笑着摇头。
杨若薇看不上这些代理,网络赌博是一座自上而下的传销式金字塔,她想一步登顶,自立门户。
为了避免伤及妹妹的自尊,杨若男试探性地问她:“你有什么资本?”
“我没有任何资本。”杨若薇顿了顿,“我只有这条命,拿命去赌。”
杨若男沉默良久,她当然能体会到这些“气话”背后隐藏的辛酸与决绝,毕竟她们彼此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生存下去的精神动力,回想到妹妹经历过的那些欺辱和委屈,她都历历在目——
她们姐妹俩曾在边境赌场当过荷官,杨若薇被赌红眼的客人用砖头一样厚的钞票扇耳光,半边脸都被打肿,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发牌。刚入职一家赌博网站,杨若薇就发现更衣室的房门是反装的——从里面看不到外面,从外面却能窥见室内的景象,她们的主管就站在门口,偷窥着她们更换荷官礼服,被撞见了也不嫌尴尬,杨若薇为了在这里“取经”,了解网赌公司的基本运作,只好忍气吞声,假装自己尚未发觉。但是,她每次都刻意挡在姐姐前面,不让门外贪婪凝视的目光侵犯分毫。
那位主管在她身上“吃豆腐”,遭到拒绝便克扣她当荷官的薪水。两人矛盾爆发后,有一次杨若薇指着金字塔等级表,告诉姐姐,她以后“就是尖塔上面的老板”。这句话碰巧被主管听见,随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她一个“臭发牌的狗娘们”,还想当幕后的大老板,简直就是痴人说梦,那张油腻而猥琐的臭脸,那种冷嘲热讽的眼神,如同病毒一般,深植进她的脑海深处。
杨若薇平生最恨被人看不起,这无疑触犯到她心中的禁区,一个疯狂的复仇计划悄然酝酿着。有一天晚上,她窃走了主管负责暂存的几十万现金,带着姐姐亡命奔逃。最惊险的时刻,星月下的利刃冒着寒光,离她们的身体仅差半个手掌的距离——这是杨若薇第一次把身家性命扔向赌桌,从此她迷上与命运对赌的快感,押“生与死”总比押“庄和闲”刺激许多。同时,复仇的成功更令她解气——刻薄变态的主管败了,他败给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被他歧视和欺辱的女人。
这家赌博公司惩罚违纪狗推的方式,是罚蹲在地上学狗叫,如今主管代为暂存的现金被她“黑吃黑”盗走,主管难辞其咎,到时老板追究起来,主管不是靠几声狗叫就能躲过,必然要遭皮肉之苦。
解恨了,却又没完全解开。那些遭受过的嘲讽和羞辱,杨若薇还是忘不掉,便向姐姐倾诉:“我肯定知道,绝大多数的赌场老板都是男人,但我不相信女人只能在牌桌上当一个‘臭发牌的’,如果我是第一个赌场老板,那我做也要做一个女赌枭。”这段话的结尾,她有意把“毒枭”改成“赌枭”。
杨若薇的身上确实有一种“枭”的气质,偏执、愤世嫉俗、报复心强以及偏好“黑吃黑”。除了过往经历,她日后能成为一名“幕后庄家”,还存在两个重要原因——
从赌博公司窃走现金之后,杨若薇将大部分钱款交给了姐姐,她自己仍旧保持着高消费,抽烟只抽百元价位的高档香烟,一买就是两三条,出门必须要有好车接送。这是她对自己赌命的犒赏,也是对过去的补偿。为了维持这种消费水平,她不得不去找钱,开设赌博网站就是她眼中最暴利的“财路”,照她的想法,只要将网站正式投入运营,“摇钱树”和“聚宝盆”这两种譬喻都不再恰当——若把网站比作“摇钱树”,可是赌博网站挂接了博彩系统,根本不需要她费着吃奶的劲儿去摇,源源不断的资金自动流入她的账户;要是比喻成“聚宝盆”,就更不贴切,赌徒们在赌博网站充值以后,钱变成了数字,可到了她的口袋里,数字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金钱,盆子容量再大,也装不下这些巨额资金。这种贪婪的欲念深深地植入后,在她的内心肆意疯长。
此外,杨若薇坦白过她主观上的心理动机,那就是她自身的操纵和仇富心理。带着姐姐离家出走的那天,杨若薇偷窃了继父的存款,还使用厚厚一叠粉色的练功券戏耍了对方,她从中品尝到操纵他人的快乐,后来她担任荷官是这种黑暗心理的延续。
在边境赌场期间,杨若薇通过刻苦训练,熟练掌握了整整13种作弊技术。她如何使用这些技术、对客人狠毒的程度,取决于她对赌客的察言观色或者事先的背景调查,假若赌客是一名真正的“有钱人”,她绝不会心慈手软,以此宣泄着仇富的愤懑。
种种因素交织,盘根错节,从她心底打捞出沉渣般的深渊回忆。生身父亲对她们姐妹的遗弃、继父对她的侵害、恋人的背叛,让她饱尝着心死的绝望,却又一次次复活:她仍有争心。
“我的想法就是很简单:贪婪并不可耻,只要你敢贪、会贪。我不靠出卖色相、不靠低声下气,只靠我自己这条命、我的本事,再加上一点点好运气,我就能搞到钱,把赌博公司开起来,自己当老板。姐姐后来也不劝我了,她知道我想干的事一定会干,把这条命赌掉也不在乎,如果我运气差,以前不是死在继父手里,就是落到赌场那些人手里,生不如死。可是我没有,我还活得好好的,苦的是他们,不是我。”
恨意灼心,杨若薇成天把自己泡在网赌的黑产圈子里,不断地打探内幕消息,一位名叫“龙金”的神秘网友在东南亚组建了一支网络技术团队,主营业务是维护赌博网站和清洗赃款。杨若薇和他聊得很投缘,经常向他讨教,龙金曾问过她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就像你说的,开在马尼拉的赌博公司这两年经常‘被围’(被中国公安捣毁),但还是有很多人冒险去那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杨若薇没有匆忙下结论,她抬起键盘上的双手,托腮思忖了片刻,反问龙金:“因为马尼拉方便洗钱?”
“聪明。”龙金向她解释说,“很多人之所以看中马尼拉,是因为马尼拉的洗钱系统四通八达,到处都是地下钱庄搞汇兑,还有很多像我们这种帮赌场洗钱的工作室,五花八门的洗钱手段,一些老板甚至还要求二次清洗,确保‘滴水不漏’。”
杨若薇没有回应,等待着龙金接下来的讯息。
如她所料,龙金主动向杨若薇抛来了橄榄枝,如果她实在想到马尼拉寻找“财路”,建议先到他们的洗钱工作室干上一年半载,积累自己的洗钱经验,“毕竟你想自己开赌博网站,不懂洗钱是不行的,到手的钱不干净,说什么都白搭”。
杨若薇婉拒了,她有一个特殊的习惯,无论接触任何领域,她都想去摸索其中隐藏的“圈套”,看别人踩过的“坑”。眼下,她和龙金只是素未谋面的网友,要是被对方坑害,“去菲律宾‘种菠菜’(博彩)”,那她就再难翻身了。
杨若薇按动了打火机,桌上的烟盒只剩几根,最近几天她抽烟的次数比平常多。她在笔记薄写下了几个问题:
这家赌博公司什么时候开?准备开多久?需要利用谁,又需要除掉谁?
深夜时分,姐姐杨若男早已酣然入梦,杨若薇把自己关在阳台,思索着问题的答案,烟雾弥漫在阴冷的夜色中,像魔鬼游离的眼。
杨若薇先要解决证件问题,她想制作假身份证和假护照,使用的名字叫张晗,这是她职校同学的姓名。读职校期间,张晗带着几个男生霸凌过她的姐姐杨若男,杨若薇为了给姐姐出头,被男生打得鼻青脸肿,她还是盯着张晗乱打,随手抓起铁尺乱戳,差点就扎破了张晗的眼珠。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们。
即便多年过去,杨若薇仍旧记仇,她发现张晗的容貌与自己有相似之处,便在网上托人搞到了张晗的身份证号,制作了一张假证件。但由于张晗没有办理过护照,杨若薇就花了1868元找假证贩子伪造,她的想法是:万一有人通过证件追查起来,她也要把仇人一起拉下地狱。
接下来是资金问题。杨若薇当时存着20万现金,这笔钱可以马尼拉创设一家小型的赌博平台,假如是开一个代理性质的赌博工作室,还略有盈余,能再招兵买马。
然而,杨若薇此时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她只留下了10万,另外一半交给了姐姐,这隐含着她对姐姐的照顾和歉疚。姐姐当然不同意,说:“老话说‘穷家富路’,你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不管做什么都要用到钱,这笔10万块我不要,我手头也还有钱,全部拿给你,你不要担心姐姐,我在国内又不会饿死。”
杨若薇背对着姐姐,她不肯转过来,也不愿给姐姐回应,视线已经模糊了,脸颊也被润湿。她原以为自己忘记了哭,甚至自动割舍了哭的能力,可是姐姐在任何时刻都是她的后盾和支柱,占据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那一瞬间,杨若薇想过回头,想过和姐姐在国内过安稳日子,但她已备齐伪造的证件,也托朋友联系了靠谱的蛇头,万事俱备,她回不了头了。
杨若薇最终只留下10万,这笔钱无法让她在马尼拉这座网赌圣城施展拳脚,她还剩下最后的筹码,那就是自己这条命。许多彩农和内幕人士不断强调,马尼拉的犯罪率极高,发生过多起针对中国人的恶性案件,可谓是群狼四伏。杨若薇预料到会有凶险,却没想它的降临如此迅猛。
刚到马尼拉不久,她就被幽禁在阴暗的囚室中。
2
马尼拉很闷热。
杨若薇初到此地,迎面吹来熏人的热风,混杂着泥腥味和腐臭的异味。她住在华人老板开的廉价旅馆,远远望见几个皮肤黝黑的男孩百无聊赖地跳着格子,还有一个小孩子在垃圾桶翻找东西。这是她对马尼拉贫民窟最初的印象。
杨若薇的视线移向了首都机场附近的珍珠大厦,这座巨大的网赌集中营臭名昭著,“彩农”们在那里服着苦役,将其称作“马尼拉东方地狱”,巍据在贫民窟的后方,宛如巨人般践踏着贫民窟的尸体,炫耀着罪恶的财富。她曾听别人说,珍珠大厦是24小时开灯的,从来不会关灯停电,正如金钱永不眠。
那时,杨若薇全身的家当只有10万元,依照当时的汇率,折合的比索在80万不到,这笔钱款远远不够她在马尼拉创造自己的“黑金帝国”。但她从不后悔把另一半资金留给姐姐,“只要抓住机会,我就能把这笔10万块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除了10万元人民币,杨若薇还有一顶灰色的鸭舌帽,在她出发去马尼拉之前,姐姐摘下了帽子,戴在她的头上,这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俊秀的大男孩。
透过拱桥般的帽舌,杨若薇凝视着姐姐忧心忡忡的双眼,她理解姐姐送上帽子的用意——女人遮去美貌,可以免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她的容貌清冷出众,放到人群中很容易被认出来,这种优势曾让她在边境赌场占尽便宜,可是到了罪恶肮脏的马尼拉,干的是违法的勾当,她得学会隐藏自己,绝不能再惹人注目。
杨若薇所在的旅店是蛇头向她力荐的,有了熟人介绍,再加上地理位置足够隐蔽,潜藏在贫民窟和各大赌博公司之间,她可以像猎手一样藏在阴影中,窥视着周遭的一切。
杨若薇当前的计划是:先入职一家合适的网赌公司,解决温饱问题,也积累工作经验和人脉,只要工作时间稍长,自然就会了解这家公司的“门道儿”,可以顺利“偷师”。待时机趋于成熟,再挖几个她需要的助手,另立门户。
白天,杨若薇伪装成不谙世事的求职者,给她的目标做走访调研,通过观察和询问,推算出目标公司的实力。夜晚,她趴在老旧破损的桌面上,记录当天的调研成果,那些不合格的目标被她一一划掉——
一、珍珠大厦和索尔大厦的名声太臭,堪称戒备森严的钢铁监狱,她一进去就是暗无天日,处处受人监控、凌虐,这等于自讨苦吃;
三、二、知名的网赌公司也不能去,枪打出头鸟,被警察查到的风险极高,遭受断链行动之后,那里的生意也变得萧条;
代理工作室的发展空间太局限,容纳不下她膨胀的野心,对于公司运转和洗钱路径,那些人不是装聋作哑,就是一问三不知,达不到她的“情报需求”;
杨若薇的目标是中等规模的网赌公司,按照她的想法,小规模的公司只会被竞争对手蚕食,更不会具备严密的洗钱系统;规模太大的公司有着更复杂的条条框框,将会牢牢限制住她的每一步动作,从中“挖墙脚”就更困难。
“当时我在思考,假如是一家中等规模的赌博公司在经历大范围‘严打’以后,能够存活下来,就说明这家公司有一定的硬实力,最重要的是它的洗钱手段更隐蔽,否则它也是被‘打掉’的下场。”杨若薇回忆说。
在马尼拉的第六天,杨若薇的考察笔记写了整整16页,旅店老板轻轻敲着淡黄色的房门,问她需不需要续住。杨若薇沉默了几秒,说:“明天退房之前,我给你答复。”说完,她便关上了房门。
杨若薇点上了一支烟,翻着笔记薄。经过层层筛选,符合要求的仅剩5家,她必须先入职一家公司解决生计,否则一直耗在旅店里,迟早会坐吃山空。
第二天一早,杨若薇戴上鸭舌帽,先跑了一家公司。网赌公司招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入职者必须要有人介绍。所谓的“介绍人”就是把国内同胞“骗去菲律宾种菠菜”的骗子,行话叫“老拐”,这相当于通行证。杨若薇没有这个通行证,在应聘时寸步难行,她也没有联系那些“彩农”帮她开后门,万一在应聘时被人误会,反而对自己不利。
第二家网赌公司名叫“赢爵”。一位叫赵东的主管看了她的身份证和护照,转手交给身边的男人,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杨若薇。
简单的问答过后,赵主管给出了两个选择:一是当推广员,主要负责吸纳赌客到赌博网站上充值下注,最近有两位女同事离职,正好缺人手;二是当荷官,不过最近行业不景气,荷官赚到的提成没有推广员这么多。
杨若薇假装思忖了片刻,说:“我还是当荷官,有过工作经验,也算是熟手,你们也省得再花上培训的时间。”
“荷官代表我们集团的形象,有严格的招募条件。”赵主管说,“你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杨若薇摘下帽子和发圈,长发如泼墨一般,在空中飘散开来,她平静地望着主管赵东,心里很是揶揄,这家公司规模不大,赵东却言必称“集团”。
赵东打量着杨若薇,又绕着她的身体转了一圈,目光在她玲珑的曲线上驻留,叹了口气说:“可惜现在又是严打又是疫情,不然凭你的条件,当我们集团的头牌荷官没什么大问题。”
杨若薇一言不发。
主管赵东丢给她一根好彩牌香烟,杨若薇伸手接住,叼在嘴里,无意间与赵东对视。赵东阴沉的眼神让她很不自在,像是在挑逗,又像在算计。赵东指着杨若薇背后的楼梯口,让一位女推广员小王先带她熟悉环境。
“张晗,你的身份证和护照先放在我这里,帮你代为保管。”赵东在杨若薇临走前,又补充了一句。
杨若薇应了一声,转头送去温和的微笑。下楼时,她迅速切换成阴郁的扑克脸,暗忖着:大多数的网赌公司都喜欢扣住身份证和护照,这是员工们的命根子,好在她这些证件都是伪造的,扣掉也没用。
女推广员小王先把杨若薇领去了摄影棚,那些荷官化着浓艳的妆容,始终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她们对杨若薇的到来不以为意,附近的监工正在巡场。
小王轻声告诉她,赢爵对荷官的要求极为严苛,包括荷官的服饰、坐姿和发牌的动作,都有相应的规定,稍有差错,就要被扣薪水,还要被责罚。
“张姐,要不你跟我一样还是做推广员吧?狗推听上去确实没有荷官那么光彩,但是女推广员毕竟是‘香饽饽’,业绩压力也没有男狗推那么恐怖。”小王劝她。
“谢谢你的好意。”杨若薇笑着婉拒,“但我知道我自己擅长做什么。”她比谁都清楚“狗推”的工作性质,压力大、被人骂,要天天熬夜,到时候她还没“偷师”,人就已经废了。
走出摄影棚,小王又带她去往荷官的宿舍,男舍一间住6人,女舍一间住4人,均为铁架子的高低床。女舍唯一的优势就是拥有独卫,其他条件与男舍相同。小王偷偷告诉杨若薇,荷官组本来已经招满,前阵子有一位荷官突然离职走人了,才给杨若薇空出了位置。
杨若薇随口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她离职的原因?”
“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说,要是被主管赵东抓到,我就完蛋了。”小王看起来很惊恐,好像她只要说错了话,就要被赵东一口吃进肚子里。
今天的入职异常顺利,杨若薇总觉得哪里有猫腻,尤其是主管赵东那个异样的眼神,令她起疑。果不其然,次日在她试工时,就发生了一件怪事。
其他荷官都身穿金黄色礼服,杨若薇却收到了一件黑色的礼服,比她们更暴露。起先,她还以为这是实习期的衣服,直到同为荷官的刘岚好心提醒她:“我刚实习的时候,没穿过这种衣服,要不你问问赵主管,是不是把衣服发错了?”
杨若薇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换上黑礼服,在牌桌前缓缓坐下,按公司的要求,她调整着坐姿,对准镜头挤出亲和的笑容。主管赵东就站在她的右后方,一双发绿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她裸露的后背,好像能把她吞到眼里似的。
半小时结束了,杨若薇一把扯掉耳机,轻轻呼出一口气,左手捏着鼻梁,显得极其疲惫。她的身后传来主管赵东的声音:“小张你今天试工感觉怎么样?这件礼服不错吧?我专门为你挑的。”
“我觉得还挺好的。”杨若薇沉住气,没有发作。
“那你以后就穿这件,不要换其他的,被监工抓住了,就扣你工资。”赵东笑着扬长而去。
望着赵东的背影,杨若薇紧咬着牙关,一口气堵在胸间,不上不下。她硬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此时,刘岚已经连干了两场,她猜到主管在欺负新人,便拍了拍杨若薇的肩膀,这是她在狼窝里唯一能做的事了。
杨若薇在赢爵干了一个月,这期间她一直穿着黑色礼服,犹如一朵盛放在金花丛中的黑玫瑰,显得格格不入。还有同事在造她的黄谣,说“张晗是靠出卖肉体才上位”,她自动隔绝了这些闲言碎语,也扛住了同事们的异样目光,总是自我开导:“上次那家赌博公司的死狗主管还要偷看我和姐姐换衣服,这一次好很多了。”
不过,杨若薇还是高估了赵大主管的人性。相较她以前的主管而言,赵东的变态和猥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好像会“瞬移”——一会儿装模作样地监工,一会儿站在杨若薇的更衣室门口,一会儿又擅自闯进她的化妆间,凑到她身后,贪婪地望着她在镜中美艳的脸庞,弄得像老熟人似的,顺势将粗大的手掌搭在她的左肩,轻轻地捏一下。
这一次,杨若薇不再强颜欢笑,冷冷瞪着镜中那头狼。双方久久地对视着,她不再僵持,便站起身:“主管,我去开下一场。”她一面往外走,一面使劲搓着肩头,好像皮肤上残留着难洗的污渍。
那双眼睛依然盯着她的后背。
3
在赢爵,杨若薇唯一的放松就是在换班时间,用她事先藏好的私人手机给姐姐打电话。马尼拉的网赌公司先没收员工的私人手机,再用公发的工机代替,这是杨若薇事先就做好的功课,她上缴了一部二手的旧手机,那是她在老家的手机维修店花600块淘来的,真正的手机被她藏得很严实,躲过了公司的搜查。
杨若薇和姐姐保持着单线联系,只能由她打给姐姐。身在中国的姐姐很担心她的安全,原本是让她每天打一个电话报平安,她果断地拒绝了,这样容易被人盯上,她和其他同事都不熟,说不定身边就藏着主管派来的“耳目”,她不得不防。
她来这儿之前,一位彩农苦口婆心地告诫过她:“我的血泪教训就是,要想在马尼拉活得像一个人,活得有尊严,那就要遵守唯一的生存法则:不要相信那里的任何一个中国人。”
在联络方式上,杨若薇选择了一款极为冷门的阅后即焚软件,每年要缴纳320元的会员费,像赌博网站那样由“人头卡”代收。这款软件的隐蔽性很高,可以逃脱警方和赌博公司的倒查。
杨若薇泡了一碗刘岚送给她的印尼方便面,给姐姐杨若男打了语音电话。那边很快就接通了,传来关切的声音,许久没有联系,姐姐时刻都关心她的安危。
听到姐姐的声音,杨若薇的喉咙像被小石子堵住了,眼眶烫得发红,她拼命搓着脸,让自己笑起来,不想让姐姐察觉到任何异样,身陷黑暗的狼窝,她也要伪装出“一切顺利”的假象。
“老板和同事都很好,我把‘台子’开起来以后,马上就把你接过来。”杨若薇望着墙上的挂钟,每个女舍的墙上都挂着一面红色的廉价挂钟,提醒她们在赢爵“时间就是生命”,必须时时刻刻为公司卖命。
杨若男听出妹妹的声音很疲惫,还想追问其他情况,这时杨若薇很不耐烦,说:“姐姐,我快要换班了,你有什么事在这个聊天软件问我吧,我看到就会回你,记住千万不要发微信,把我原来的微信拉黑删除。”话音刚落,杨若男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就被她挂断了。
实际上,假如没有时限,杨若薇很想和姐姐煲“电话粥”,煲三四个小时也不嫌多。在国内,姐妹俩相依为命,姐姐处处都让着她,为她着想,像她半个母亲,在马尼拉的每个夜晚,杨若薇都要经受思念的折磨。可是时间不允许,她自己也不允许,通话时间越长,就越容易露出“马脚”,姐姐就会知晓她在马尼拉过得并不好,为她敲响退堂鼓。
泡面已经泡烂了。杨若薇狼吞虎咽地吃着,她想着姐姐的关心,又看到当下的处境,视线像被雾气蒙住,一片模糊,她抬手擦着眼角,这一幕正巧被下班的刘岚撞见。
刘岚蹲到床底下翻找东西,边翻边问:“你刚才给家人打过电话了?”
“没有。”
“那你是想家了?”刘岚从储物箱翻出一根火腿肠,递给杨若薇。
“也没有,这个印尼的方便面有点辣,把我呛了一下。”杨若薇故意咳嗽着,她不喜欢像其他同事那样交浅言深。
刘岚不再言语,在杨若薇的小桌板上放了一根好彩香烟,识趣地退出房间,让她再独处一会儿。凝望着刘岚的背影,杨若薇按动了打火机,却并没有点烟,直至脚步声渐远,她拉开窗,把香烟扔了出去。
赢爵这家网赌公司无论上下、无论男女,都习惯抽硬盒细支的好彩牌香烟,这个外烟品牌还有别名,叫“幸运球”。杨若薇听同事说,好彩香烟是主管赵东带头普及的,公司一楼的西南角有一个售烟点,老板好像是赵东的外甥,售卖的好彩香烟比市场价贵3元左右,员工们考虑到环境特殊,也顾及赵主管的面子,还是选择在这里拿烟。
赢爵的每个部门,尤其是在客服组和摄影组(含荷官小组),好彩香烟是人际关系的硬通货,用来表达友好的善意。赵主管去监工时,逢人就发一根,有时还自言自语:“咱们这行是偏门生意,肯定要讨个‘好彩’。”
杨若薇收到过许多人递来的好彩香烟,有时她会抽,但从不过肺,她总怀疑这些香烟有问题。虽然抽着好彩烟,杨若薇在这里并不走运,这家公司就像她刚坐上的赌桌,接下来她拿到的“牌”又被做了手脚。
有一次,杨若薇刚换上黑礼服,就被赵东叫到办公室谈话。赵东划着手机屏幕问:“你上缴的这部手机是你平常用的吗?”
杨若薇默默地点头。
“那你手机相册里面的照片怎么那么少?”赵东叼着好彩烟,“你们女孩子不都是很喜欢拍照的吗?”
杨若薇眉头微皱起来。百密一疏,她忘了给这部手机设置锁屏密码,原以为上缴旧手机就可以蒙混过关,不料,赵东私底下还偷看了手机相册。凭她对赵东的观察和了解,其实他是想要找那些“私密”照片,满足内心的窥探欲。
“我这部手机很旧了,内存老是不足,所以我把照片都删掉了。”杨若薇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地回答,顺手掏出打火机给赵东点烟。
赵东握紧了杨若薇的手腕,大拇指在她的肌肤上反复摩挲着,杨若薇想抽他一记耳光,可她也察觉到,赵东已经有意识地在寻找她的“小辫子”,以便得寸进尺。那口难以下咽的恶气又堵在胸口,在她临睡前翻腾。
在赢爵干了一个月,杨若薇动了离开的念头,她想等到工资到账以后,找个机会溜出去,至于假证件和旧手机,她并不在乎,可是到了次月中旬,公司为她注册的工资卡余额依旧是零,她便询问身边的同事。
刘岚告诉杨若薇,当时她们的实习工资很少,折算成人民币也就6千出头,大约在次月8号到账,工作手机会有动账提醒。
杨若薇阴沉着脸,进了赵东的办公室,刚进门的刹那,她快速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假装轻松地问:“主管,我这个月工资怎么还没到?”
“因为我们集团有了新规定,第一个月就是没有工资的,很多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也就是到我们赢爵来取取经,没干多久就跑了。再说,我们集团包你吃、包你住,这些都是开销,没跟你算这笔账,算是集团有良心了。”赵东像叼奶嘴一样叼起香烟,“张晗,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你说。”
赵东又问:“张晗是你的真名吗?”
“我一直都是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杨若薇反问。
“我叫人事科的同事帮忙查过了,你这些证件全都是伪造的。我在赢爵待了四五年,什么人都见过,像你这种伪造身份证的,要么就是其他‘台子’(赌博平台)派来的‘内鬼’,要么你在国内犯过什么事,没办法回国,你现在告诉我,自己是属于哪一种?”
“我哪一种都不是,不信你可以去查。”杨若薇笑着,她和姐姐在国内的赌场“黑吃黑”,但好在底子还算干净,暂时还没被公安盯上。
赵东放下香烟,不紧不慢地说:“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你‘小张’吧,小张你还真不要嘴硬,我随时可以查,查到一点问题,我就把你送到移民局遣返回中国,到时候你就笑不出来了,除非你接下来老实听话,满足我的要求。”
“什么要求?”杨若薇问。
赵东走到她的背后,一把搂住她的腰肢,满是烟臭味的嘴巴亲上她苍白的脸颊:“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保证你在我们集团待得舒舒服服。”
“啪!”
杨若薇反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声音极响,她自己的耳朵都发出了高频的嗡嗡声。在赵东错愕的眼神中,她又扇了第二记耳光,整整一个多月的怨气都集中在这两记耳光上,耗尽她全身的气力,第二个耳光又碰巧打在赵东的耳屏上。
赵东反复拍着右耳,说他被打聋了,又喊来两名男性狗推闯进办公室,手指着杨若薇说,颤声说道:“把她给我关到304!”
那两名壮实的狗推一前一后,把杨若薇拖到了304室,这一路上,杨若薇挣扎着、尖叫着,所有客服、推广员以及茶歇的荷官都视若无睹,没人站出来为她说话。
“狗推”们交头接耳,一个资历深厚的老狗推说,304这间房常年上锁,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赢爵的库房,实际上这是赢爵用来关新人禁闭的,上一个荷官离职之前,也是被主管赵东关了禁闭。
来到马尼拉之前,杨若薇就听说过许多网赌公司有着关禁闭的惩罚,却没料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她被主管赵东罗织的罪名是:不服从集团管理,不遵守公司纪律,对主管实施了人身伤害。
禁闭室要关多久?杨若薇很硬气,从来没问过,即便问了,他们也未必敢说。整个屋子很黑,弥漫着灰尘的气味,没有灯光,也没有椅子,伸手在地上摩挲,弄得满手是灰,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席子,用来睡觉。
没有手机,没有灯光,没有食物,时间仿佛在虚无的黑暗中悄然融化了。杨若薇仿若身处棺椁之中,此时她俨然成了一个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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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若薇靠着墙角坐下,把头埋在臂弯里,她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事,哪怕这一次把自己关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禁闭室。眼下,她要设法离开这个鬼地方,如果一直没和姐姐联系,姐姐必然会忧心。
在黑暗中,杨若薇的听觉变得灵敏,她仔细聆听着门前的任何声音,包括狗推们的交谈,直到人群喧哗,她知道这是到了晚上的饭点。她的肚子听见开饭,不断地“咕咕”作响,她摸到门后边有一根绳子,上头悬挂着一个铃铛,她猜测这是让禁闭者求饶用的,生性倔强的她垂下了手,偏偏不去摇,她也不哭不闹,只要这条命还在,就还有筹码坐回命运的赌桌。
过了很长时间,杨若薇在幽暗的环境中打起瞌睡,自从来到赢爵,被压榨了太多休息时间,每过一天,她自立门户的念头便愈加坚决。
此刻,有人走到了房门前。她警醒过来,凑到门旁,那个人轻敲了两下。她从脚步声和敲门的习惯来判断,门前站着的是一个女人。
半分钟后,禁闭室的房门被打开了,一道强烈的光线像利刃般劈到她的脸庞,她抬手遮挡,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别害怕,是我,刘岚。”刘岚蹲在门前,把方便面从地上移到禁闭室里,借着光线,杨若薇看到纸碗里加了火腿肠和卤蛋,在物资匮乏的马尼拉、条件恶劣的赢爵,这顿饭已经能算得上奢侈。
“我们都住在一个宿舍,几个姐妹怕你在这里饿肚子,叫我给你带点东西吃。”刘岚低声说着,做贼似地左右张望,“我给狗推送了两包好彩,软磨硬泡了好久,我才把钥匙搞到手。你千万不要说是我给你送饭的,不然我就完了。”
杨若薇点了点头,大口吃着面条。刘岚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小张你这次闯下大祸了,好像把赵主管的耳朵打坏了,他晚上放了狠话,说你不服从管理,要重罚你。”
“那个畜生接下来打算怎么样?”杨若薇放下了塑料叉,抬头望着刘岚。
“你赶紧吃,耳朵竖起来听我讲就好。”刘岚把叉子塞回她手里,“你和赵主管这件事闹得挺大的,还传到了其他的赌博公司,惊动了我们上头的大老板,我和几个姐妹打算联合起来帮你说点好话,这样你也可以少受点苦。”
“我迟早要他付出代价。”杨若薇吃了几口面条,眼神凌厉。
“不不。”刘岚面露惧色,“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否则把我们也连累了。”刚讲完,她就夺过杨若薇手中的纸碗,随即关上房门。
光线没了,室内恢复黑暗。杨若薇的烟瘾犯了,很想抽烟,至少点燃的烟头能在这里制造一点微弱的光亮。她劝慰自己,无论如何,今天没有出卖自己的尊严,孤身来到马尼拉,就是为了赚到足够多的钱,让自己和姐姐活得有尊严。
事态的进展比杨若薇预想的更乐观,赢爵的大老板委派了一名助理,找赵东和杨若薇了解情况。那个助理戴着银框眼镜,看起来很斯文,他命令狗推把杨若薇放了出来,先让她去一趟洗手间,随后再做约谈。
与其说谈话,不如说是“告知”。那个助理告诉杨若薇,她打伤赵主管的事情已经弄得人尽皆知,好在很多荷官都站出来帮她求情,证实赵主管有错在先,此前频繁对她实施性骚扰,而且赵主管滥用职权,他这个级别并不具备使用禁闭室的权限,也违反了规定。
作为惩罚,杨若薇必须在公司担任为期一年的免费荷官,不到期不得解约,这期间违反任何规定,她还将回到禁闭室。
杨若薇这一整夜都没睡好,涨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男助理,他被盯得发怵,便转过头去,把这份免费荷官的新合同推到她的桌前。
杨若薇没有哭诉,也没啰嗦,在合同的签名处签下“张晗”这两个字。
这张卖身契对杨若薇而言,没有任何约束力,她也不想在赢爵多待一天,那个禽兽被她打得耳膜穿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要她还在这里,就随时会被暗算、骚扰。
如同她猜测的那样,一位同事偷听到赵主管和助理之间的谈话,赵主管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抱怨上级的处理决定不公正、不公平,说杨若薇把他打坏了,就只被关了一天,完全不能以儆效尤。
当天上午10点,杨若薇没有急着上工,她把头发扎好,戴上鸭舌帽,再拉起薄外套自带的帽子,盖住脑后的头发,用她这身“假小子”装扮,到公司外围走动了一圈。马尼拉的日头极为毒辣,仿佛可以灼掉一层皮。她假借休息的由头,给公司监控室的看守发了几根好彩,同他们聊天,这里由两个人轮番看监控,今天当班的是一个中国人,晚上21点30分,另一个菲律宾人来替他。
“有时候那个菲律宾人总是要晚到五六分钟。”看守抽着好彩烟,随口提到。
杨若薇晚上发牌的时间是晚上21点,和监控室的交班时间相差30分钟。
荷官的上桌时间有着严格规定,无论是上厕所还是其他个人原因,延迟上桌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5分钟以上,毕竟屏幕另一端的赌客在砸钱下注前,就是被狗推供着的“上帝”,赵东勒令荷官们要好生伺候,否则就要重罚她们。
假如杨若薇今晚超出半小时未上岗,这就代表荷官组在工作中出现了重大事故,严重影响了赌场的信誉。主管赵东作为第一责任人,必然受到牵连,他会喊来几个男狗推手持电筒和铁棍,在整个公司做全范围搜查。
“这一把赌还是不赌?”杨若薇在心里发问。
在赌命之前,她先要争取一副好牌,长期在赌场工作,她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没有人规定我在赌博的时候不能‘出千’,出了千没被人抓到,那就是我的本事”。
第一张牌就是交通工具。杨若薇望着公司大门,反复在脑海中做逃跑时的场景调度,光靠两条腿是逃不掉的,她要事先安排一辆车作为接应,但不能联系当地的计程车公司。根据她的考察,赢爵这家公司的人际关系网络极为繁杂,万一请来的司机是和公司一伙的,那么她的逃亡计划就落空了。同时,她经过观察,发现每晚都有一辆灰色的丰田皮卡车,停在公司大门口,好像在卸货,这让她想到了主意。
杨若薇借了一副太阳镜,悄悄走到公司的天台,顶着火辣的日光,给她当初的蛇头打了电话,请蛇头帮她联系一位负责的皮卡司机,车型必须是灰色丰田的皮卡车,今晚21点32分到公司门口接她,不准早,不能晚,她愿意花费2千元当做酬劳。
“2千元太少了,你这个活儿我派出去也没人愿意干。”蛇头有些为难,“你为什么一定要皮卡司机?还要丰田车?”
杨若薇避开了问题,只是问:“你想要多少?”
“5千块,晚上5点前我给你答复。”蛇头说。
“时间紧迫,我再多加1千块,下午3点前就要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否则我就把这6千多块给别人,等你找到合适的人手,我先给你3千,剩下的事成之后再打给你。”
蛇头那边犹豫了一会儿,说了声“行”,便挂掉电话。
今晚21点到21点30分,是她上桌发牌的时间,她不能让赵主管发现一丝猫腻。到了中午时分,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求同事帮她代为请假,换班到明天上午9点,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第二张牌就是路线。21点30分之前,她应该藏在哪儿?怎么逃出公司?乘上逃亡的皮卡之后,接下来的藏身处设置在什么地方?这些问题她都要充分考虑进去。
一楼的仓库间没有上锁,她可以先躲到那里,透过窗户观察公司大门前的动向。她还向宿舍里的荷官借了一块静音的夜光电子手表。
到了马尼拉之后,杨若薇的时间观念变得更强。在她看来,掠夺时间就是为自己争取微小的生存空间,开赌博网站洗钱就是在跟警方抢时间。今晚的逃跑是在和赢爵和主管赵东抢时间,她要像掐秒表那样紧紧掐着时间,才有资格玩这场猫鼠游戏,一旦慢了1到2秒,她这条命就不在自己这里了。
当晚20点35分,同事顶替了杨若薇,进入化妆间准备下一场。杨若薇来到摄影组,此刻赵主管还没到场,她瞄着摄影组墙面上的电子时钟,这面时钟精确到秒,她校准了电子手表上的时间,溜到了一楼的女厕所,把那件羞耻的黑礼服藏进马桶水箱,换上了黑色的薄外套,口袋里塞着私人手机和折叠的鸭舌帽。
杨若薇抬腕看着电子手表,20点45分,还剩45分钟,那辆皮卡就要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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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无人,杨若薇溜到一楼西北角,握紧储藏室的门把手,身体贴紧房门,把开门的声响压到最小。
门打开了,室内气味很刺鼻,到处都是旧物霉腐的味道。杨若薇摸到墙上的灯光开关,手又很快放了下来,在漆黑的房间,借着室外微弱的光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公司的大门。
身处幽暗的室内,杨若薇的头脑昏昏沉沉,差点打起了盹,她猛掐着虎口,迫使自己清醒起来,夜光的电子手表显示21点13分。
杨若薇始终留意着周遭的声音,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引起她的高度警觉。这时,走廊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好像有许多人匆匆赶到一楼,逐步迫近,她轻轻挪动步子,双目紧闭,耳朵贴住房门。
站在走廊上的男人骂骂咧咧:“那个张晗呢?刚才刘岚还看到她,怎么就不见了?你们给我分头去找,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要放过,看我今天整死这个狗娘们……”
这是赵东的声音。
杨若薇的心脏“怦怦怦”跳得极快,每一次搏动都悬在耳畔回荡,提醒她这一次到底是拿什么筹码在赌。她焦虑不安地紧咬着嘴唇,甚至怀疑那些人将被这种剧烈响动的心跳声吸引过来。
现在逃出房间等于送死。情急之下,杨若薇藏进了身边的立式储物柜,把发霉的旧衣物遮挡在身前,电子表盘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绿光,她瞄着时间:21点18分,还剩12分钟,接应她的灰色皮卡就要来了。
“张晗会不会藏在储物间?”赵东就站在门外,“刘岚你进去找找,我和其他人到对面去找。”他吩咐完,拧开对面的门把手,嘴里不停咒骂着。
橱柜的门缝外透进了光,刘岚进房开了灯,环顾四周,被难闻的气味呛咳着。她注意到房间里的储物柜,便走到柜门前,默默凝视着中间那条细长的门缝。
那一瞬间,杨若薇屏住了呼吸,伸出右手。
刘岚刚拉开门把脑袋探进去,嘴巴就被杨若薇死死捂住。杨若薇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几乎哀求地望着她。
刘岚转过头,瞥了一眼对面的房间,扯开嗓门喊道:“赵主管,这个储物间没人。”听到赵东回应后,刘岚压低了嗓音,轻声告诫杨若薇:“你暂时先待在这儿,出去被他们抓到就不妙了。”刘岚说完关上了房门,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她离开了这间仓库室。
杨若薇松了口气,走出了储物柜,心脏仍在猛烈跳动,随时要跳出她的胸膛。她没有听信刘岚的话,万一赵主管他们杀个回马枪,她还是逃不掉,不如放手赌一把。
21点28分,透过布满尘灰的玻璃窗,杨若薇看到那辆灰皮卡准时开到了。她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前,把门开出两指宽的长缝,观察着走廊的动静,赵东他们上了二楼,整个楼道异常空寂。
杨若薇跑到一楼外面的空地上,碰巧撞见了赶来的刘岚,在前方车灯光的照射下,她看见了终生铭记的画面。
刘岚手上抓着细长的链锁,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惊愕和恶毒。
这一刻,杨若薇彻底反应过来——刘岚是想拴住柜门的两个细小拉手,把她困死在这里,再让赵主管过来瓮中捉鳖,所以才叫她“待在这儿,不要乱动”。刚才刘岚没有直接喊赵主管,也许是怕她日后仇报复,便选了更为险恶的方法。
“估计刘岚还以为隔着柜门,我就猜不到是她把我锁死的。”杨若薇事后回忆。
目光交汇的刹那,刘岚还没回过神,便被杨若薇猛推到地上,她用尽了力气尖叫着:“张晗跑了,你们快来抓人!”
杨若薇抓下灰色帽子,拼命摇动着,这是她和司机的接头暗号。皮卡司机心领神会,帮她打开了副驾驶旁的车门,但她没有坐进驾驶室,而是踩着厚实的后轮胎,翻上了皮卡后侧的货厢,催促司机赶快发动汽车。赵东和刘岚他们匆忙赶到,眼睁睁看着她从公司逃走。
杨若薇的视线中,气急败坏的赵东逐渐变小。皮卡疾驰着,她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紧紧握住颠簸的货厢扶手,竖起中指朝他肆意狞笑着,生怕赵东看不见,那根倔强的中指犹如旗帜一般,久久树立在阴沉的夜色中。皮卡车驶离了将近1公里,把那些人远远甩在车后,杨若薇的中指都酸胀了,才缓缓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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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皮卡疾驶了3公里,中途停下,司机下了车,操着客家口音,问她要不要坐进驾驶室,马尼拉的道路不比中国,全是破坑烂路,坐在货厢上很不安全,还更容易晕车,“到时候别把内脏都呕出来。”
实际上,杨若薇刚才扶着锈蚀的货厢边缘,早已把肠胃吐空了,呕出的秽物在夜路上连成一条时断时续的曲线,仿佛把她屈辱的荷官生活做了不规则的零碎切割。她的喉咙被胃酸灼烧着,嗓音变哑了,在司机的搀扶下,慢腾腾地从货厢上面下来,刚爬上驾驶室,她的腿又往回缩。
“驾驶室太难闻了,我还是坐货厢吧,坐在副驾驶我更想吐。”杨若薇说,“我们把目的地也改一下。”
“不是开到帕赛机场吗?”司机问。
“不,你开到珍珠大厦附近,离这里只有5公里,你开到了就把我放下来。”杨若薇摇着头说,黑夜里她的面色更显苍白。
“那钱怎么算?”司机不依不饶。
杨若薇安抚着司机:“你放心吧,一分钱也不会少你,这样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皮卡司机还是一头雾水,又把杨若薇扶回了货厢,好心地送给她一瓶可乐,杨若薇接过以后,随手放在一边。
开到珍珠大厦附近的路口,司机放下车窗,从驾驶室探出上身,正想要提醒杨若薇,可此时车后的货厢上早就空无一人,只有那瓶未开的可乐微微摇晃着。
就在前1分钟,车子刚停稳,杨若薇就从货厢上翻了下去,如同魅影一般,迅速潜入黑夜之中,与暗沉的夜色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促使她临时改变主意的,是皮卡司机放在驾驶台上的一根好彩牌细支香烟,几乎就是赵主管平日抽的那一款,她不确定司机也把这种烟作为日常口粮,还是网赌公司的保安与他交涉时发给他的。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刚经历了刘岚的背叛,唏嘘之余,她的警惕性更高了,对她接触的任何一个人都做了恶意的预设。
从珍珠大厦到廉价旅馆,还需折返3.5公里,她是故意这么绕的,这样一来,不管是赵主管还是皮卡司机来找她,也很难找到精确的位置。
又拦了一辆计程车,司机发现她是中国人,便开始漫天要价,3.5公里的短途居然开价3600比索,杨若薇实在没精力还价,便爽快地答应下来,她要求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开往那家廉价旅馆。
马尼拉司机的车技很臭,还总是急刹,杨若薇熬到了目的地,拜托华人老板先帮她垫付了车费,之后她再用人民币结账。
旅馆还剩一间楼道尽头的客房,空气很差,杨若薇也不嫌弃,直接定了下来。刚一进门,就躺倒在留有黄渍的床单上,此刻她还惊魂未定,飞速鼓动的心跳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杨若薇挣扎着爬起来,把房门反锁,挂上门链,又把那张放不平的椅子抵住门后。
杨若薇掏出了手机,姐姐一直在给她发消息,急切地等着她的回应,她按下了语音通话按键,今晚的时间被拉扯得极为漫长,当前她只想听一听姐姐的声音。
“你怎么嗓子都哑了?刚才哭过吗?”手机里传来姐姐关切的声音。
“没有,就是有点感冒。”杨若薇说。
“薇,实在不习惯,你就回国吧,姐姐做饭给你吃。”姐姐说,“你什么也别多想,就当去马尼拉旅游了一个多月。”
杨若薇沉默着,姐姐以为网络状况不佳,不断地呼唤着,此时她终于开了口:“姐,我今晚考虑一下,明天再跟你说。”
“这件事过几天再商量。”姐姐叮咛她,“你今天晚上不要抽烟想事情,我猜你现在的面色肯定很差,做荷官都是昼夜颠倒的,你赶紧去补觉,睡饱了你才有精力。”
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只有姐姐还关心着自己。她每天都思念着姐姐,在外人面前,她让自己显得干练、果决,到了姐姐这里,她才会卸下所有伪装,脆弱的眼泪、膨胀的野心、恼人的倔强、可怕的执着,这些在贴心的姐姐面前,都会获得允许和接纳。
回中国还是留在马尼拉?这道题就像押庄还是押闲一样,重新上了命运的赌桌,迎候她继续下注。
这一个多月给公司当了免费荷官,没有赚到钱,也没有获取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还受了许多皮外伤,杨若薇不甘心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到中国。
“我那时候还是想留下,我是有仇必报的人,逃出公司算不上‘报复’,我这一个多月吃了很多苦头,也受过委屈,我要是直接逃回国,那我都看不起我自己。只有我把自己的‘台子’(赌博网站)做大,才有报复他们(赢爵)的实力,他们公司以后就是我的第一个‘猎物’。”杨若薇回忆说。
杨若薇开了灯,翻开她的笔记薄,目前还有两家符合她的筛选条件。她又回到当时在国内加入的几个灰产QQ群,网赌的黑话她已经烂熟于心,她把那两家赌博公司的名字,输入到聊天记录的搜索框,发现其中一家公司近期已被兼并,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赌客转移,一些彩农为此忙得叫苦不迭。
目前,只剩下最后一家名叫“海佳娱乐城”的公司。杨若薇装作新人,和群里一些“过来人”攀谈着,想了解这家公司的真实情况。一名挂着财神头像的彩农告诉她,这家网赌公司藏得很深,也很少见他们打广告宣传,最近倒是传出过他们公司在招人的信息。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你都不清楚这个‘台子’到底是什么路数,万一被坑惨了,别怪我当初没提醒你。你想想看,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他妈会跑路去老菲(指菲律宾)?那里什么脏事都会发生。”彩农郑重地告诫她。
杨若薇随便发了一个表情包敷衍着,向彩农要来了海佳娱乐城的赌博网址,注册了会员账号,通过网页的外观设计、博彩项目以及真人视讯的推广,她初步推断下来,海佳娱乐城的规模和实力都符合她的要求。
杨若薇又通过内部途径,获取了海佳娱乐城的实际地址,准备明天下午打车过去应聘。马尼拉的几家网赌公司都有规矩,下午2点过后,才有人接待应聘者,上午和傍晚均不予接待,公司大门紧闭。
第二天11点,杨若薇和华人老板结清了昨晚的车费,打算再续住一天。她回到房间冲澡,旅馆的淋浴器时好时坏,好在马尼拉天气炎热,她用冷水冲凉,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下午1点15分,杨若薇让老板帮忙叫了一辆灰白色的本田轿车。这辆车是“黑车”,驾驶员是中国人,不会像昨晚的本地司机那样狮子大开口,她谈妥了车费,便坐上了副驾驶座,轿车年限已久,前车门要用力才能关上,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汽油味和烟臭味。
循着地址找去,海佳娱乐城坐落在马尼拉临近帕赛的一处商务楼,杨若薇下车后,并未着急寻找入口,先绕着商务楼外侧逛了一圈。这座六层的商务楼很有年头了,左侧的外墙已剥落了大半片,剩下的墙皮正在摇摇欲坠。她点上香烟,观察着周边环境,总感觉这栋危楼里藏着猫腻。
杨若薇联系了内部群的彩农,通过不断地打点,终于被介绍给海佳娱乐城的人事部员工。对方告诉她,海佳娱乐城对外的地址早就更换了,要是诚心到公司找活儿,就到他提供的地址。
那个陌生人发的是语音条,态度很不耐烦,不过杨若薇并不在乎,她从不关注别人怎么说,而是看他们透露了什么。当前的位置过于荒僻,周遭很少有车经过,杨若薇顶着烈阳,步行了2公里,全身被密集的汗珠浸透了,她才拦到了一辆计程车,还只做机场单子,她用着半生不熟的英语交流着,提出她可以多加车费,司机才勉强答应了。
到达约定地点以后,杨若薇根据提示,在一处中端的住宅楼找到了一名身材瘦高的中国人,自称叫“龚海”。他戴着一副暗红色的墨镜,身穿灰黑色短袖,正面印着金发女郎的拉派插画,对着她翘起肥臀、搔首弄姿。龚海同她握了手,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对,另一个人觉得距离太远就放弃了。”杨若薇随口编撰着谎言。她细细回忆着刚才握手时的触感——龚海拥有一双女人才有的手,柔软、细嫩、光滑,与他交握时,她触碰不到粗糙的老茧。
这个男人不简单,她心忖着。
“来都来了,就跟我上车吧。”龚海告诉她,“我带你去海佳娱乐城的大本营。”一辆黑色商务车开到他们面前。
杨若薇望着车厢,略有迟疑。龚海笑着打消她的顾虑:“你放心吧,动脑筋想一想,在马尼拉绑架和开赌场哪个赚得更多?只有贫民窟的菲律宾人才会干绑票,那些和你一样来这里的中国人就只有一个目的:搞‘博彩’、发横财。”
“这个我懂。”杨若薇点头微笑着,上车后与龚海并排而坐。
“你叫什么名字?”龚海指了指她的帽子,“把这个摘下来吧,让我看看你的长相。”
龚海把墨镜下放到鼻尖,仔细端详着杨若薇,沉声说道:“现在菲律宾对离岸博彩的态度很暧昧,加上这几年老是‘严打’,公司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这些情况我都了解,我也是有难处,被闺蜜骗到这儿以后,证件和钱都弄没了,我得养活自己。”杨若薇伪装出可怜的模样,这是她常用的保护色。
龚海并不吃这套,直奔主题:“那是谁介绍你来的?你想做哪个岗位?”
杨若薇点亮手机屏幕,给他看了那名内部员工的头像和基本信息:“是这个人介绍的,我想应聘荷官,以前我就做过这个行当,而且……”
龚海打断了她的话,说:“网站上的荷官工作和你以前做的那种还不太一样,我们的荷官组基本上满员了,你也可以先试工。”
杨若薇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不过我先给你讲清楚,你入职以后等于跟她们抢饭吃,她们到手的利益就少了,你自己把人际关系处理好。上一个荷官比你大两三岁,就是因为在那边混不下去,找我谈离职。”龚海话锋一转。
“不会。”杨若薇摇头,“只要你给我这个饭碗,我宁肯少吃点,也不会和别人抢,再说我们都是出门在外,中国人肯定是帮中国人的。”
“你这种想法得改。”龚海按揉着太阳穴,“混在马尼拉的中国人都是专坑自己人的,尤其是你们女孩子,更要保护好自己。”
“你人还蛮好的。”杨若薇心想,鱼上钩了。
“就是因为人好才吃亏啊……”龚海伸着懒腰,双手触到上方的车厢,“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听见这古怪又愚蠢的问题,杨若薇故作懵懂地望着他,并没有回应,这时不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龚海自顾自地嗤笑着,吩咐司机打开电动车门,与杨若薇一同下了车。一座崭新的高楼映入眼帘,两名身着制服的门卫正在值勤,腰间佩戴着黑色甩棍。
门卫见到龚海,毕恭毕敬地为他打开电子门。龚海带着杨若薇进入电梯,说:“我们公司在五楼,你登记好以后,到化妆间坐一会儿,今晚五点试工,自己掐好时间,准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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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佳娱乐城的规模比赢爵更大,每个部门分工明确,客服组和推广组隔了一条走道,私彩(指非法的地下彩票)开奖的铃声此起彼伏,网站里常规的彩票项目“重庆时时彩”5分钟开奖一次,但是海佳娱乐城自创的私彩每隔半分钟就会响起开奖铃声,这大幅增强了博彩的刺激性,参赌的赌客们更加疯狂,短短30秒钟,决定了他们身处天堂还是地狱。
在杨若薇的印象中,海佳娱乐城的客服组和推广组的关系很融洽,一位女客服坐着滑轮转椅,脚往后一蹬,椅子移到推广组那边,麻利地接过狗推的工机,给赌客发去语音:“你不是想听我的声音吗?我的声音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话一说完,她推了一下狗推的桌边,转椅滑到了客服组,嘴里笑骂着:“充这么点钱还想听声音,回去找他妈听吧。”
杨若薇在人事那里做了登记,姓名那一栏依然填写着“张晗”,接着她到了更衣室,同事询问了她的尺码,随手选了几件挂在移动衣架上,让她挑选自己心仪的礼服。
荷官礼服多数以黑、蓝、黄、红为主,杨若薇穿的最多是黑色,给赌博网站打广告的荷官模特也是穿黑色。她注意到架子上挂着一件香槟色礼服,拿起来贴在身上。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香槟色比黑色更能衬出她清冷秀丽的气质,她一度为镜中人着迷,很快又犹疑起来,她想了一会儿,把这件礼服放了回去,换上黑色礼服。
刚换完黑礼服,同事慌慌张张地闯进屋子,一把收走了那件香槟色的衣服,便往回走,只丢下一句话:“我刚才拿错了,这件衣服是王小姐穿的,不是给你穿的。”
“不是给你穿的。”杨若薇在心里默念着,她并不生气,只想知道王小姐是谁。
杨若薇走进化妆间,从两排镜子中缓缓走过,一面面镜子有了她的闯入,像幻化成了魅惑的扑克牌,她在原地上转了一圈,随便拉了一张椅子坐下。
在她休息期间,有2名荷官进来化妆,她礼貌地打招呼,交谈时把姿态放得很低。那些荷官很配合,在逢场作戏的时候,也没落下虚情假意的关心。
傍晚4点50分,杨若薇准备去试工,之前她问了一位年纪稍大的荷官,被告知去3楼。杨若薇没有轻信,又找人事组的同事打听。
同事朝她翻了白眼:“这是谁告诉你在3楼?那是其他公司的场子,你跑错就惨了。试工也是在摄影棚,我们公司在一楼的辅楼租了一间。”
杨若薇倒抽一口气,第一天试工就被埋了颗“诡雷”,往后的工作必然凶多吉少。她定了定神,找到了辅楼的摄影棚,棚子和租赁的网络服务器比她上一家公司更好,视频画面也更流畅。
试工过程中,杨若薇端坐在赌桌后边,面对镜头,露出了荷官职业性的微笑。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脸上,她毫不慌张,从容地完成了20分钟的模拟发牌。
杨若薇离桌后,龚海匆匆赶到摄影棚,和他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耳语几句,朝她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个字:“过。”
荷官的伙食比其他部门要好,由公司直接提供中餐盒饭,杨若薇在人事组的指引下,去往508房间,那里有人正蹲在地上分发。
“怎么又多了一个人?”发盒饭的男人挠着脑袋,“刚刚有一个小姐跟我说,今天吃盒饭的人很少,还叫我赶紧倒掉,幸亏我没扔。”他把最后一份盒饭递给杨若薇。
杨若薇面不改色,接过饭盒到角落的餐桌,她心中很不悦,好像有人处处和她作对。她努力调整着心态:赵东的赢爵是包住不包吃的,这家公司还能为荷官提供中餐盒饭,已经相当人性化了。
杨若薇买了2盒香烟,发给了人事组的同事,他们的消息很灵通,可以让她迅速掌握整个公司的内部状况和人员背景。她最感兴趣的就是龚海这个人,年龄还比她小几岁,竟统管着公司的综合业务。
人事组的老徐告诉她,龚海是名副其实的“彩二代”,他们家族从闽南来到了菲律宾,是最早一批到马尼拉开设赌博公司的,在菲律宾的政、警两界积累了丰富的人脉。
“那王小姐又是谁?”杨若薇追问道。
“她是龚海的表妹,平常不太露脸的,她这种关系户,又不用当我们这种打工仔,只要负责数钱就行了。每两年,海佳娱乐城就会搞一次店庆活动,让那些官员坐在自家电脑面前,到海佳娱乐城的网站打‘百家乐’友谊赛,这时候王小姐才会出来发牌,给那些人助兴。”
杨若薇再清楚不过,这种所谓的网站“百家乐”友谊赛,实则就是海佳娱乐城给当地官员的贿赂,先由网站给官员和警界领导们储值,等到他们盈利了一定数额,再打到他们的灰色账户,海佳娱乐城的“网络行贿”由此完成。
得知了王小姐的真实身份,杨若薇只能摇头苦笑。她原以为,凭着自己的能耐,能在这个黑色产业中拼杀出一条血路,可是来到马尼拉,她仍然要面对一个由中国人组成的“关系型社会”。关系户能够轻易获得她想要的,就如同那件华美的香槟色礼服,她只能看,不能穿。
“这件事提醒了我,要想在马尼拉混得好,把网站成功开起来跟别的公司抢钱,那我得找一座靠山,还得让他相信我的能力。”杨若薇回忆。
荷官并不只是洗牌、发牌的机器,这很考验临场应变能力。头三个月里,杨若薇在工作中遭遇了一些突发情况,比如服务器发生故障、画面延迟和桌号混淆,这些都被她轻松化解,获得了摄影组的一致认可。摄影负责人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见到龚海就夸赞她,说她“脑子转得快”、“眼里有活”、“一坐上桌就是当头牌的料”。
杨若薇凭借她的细腻和谦卑,让大多数的工作人员都想和她合作。还有些人的目的很单纯,就想目睹新来的美女荷官长什么样,宁愿加班也要跟她排在一起。墙上张贴的新一周排班表,杨若薇的排班满满当当,占尽风头。她不由想起龚海意味深长的劝告:“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嫉妒心。”
就如龚海所说,与杨若薇同住的荷官们已经显露出强烈的嫉妒——她们嫉妒这个初来乍到的南方姑娘,嫉妒她冷艳清丽的容貌,嫉妒她随机应变的能力,与她日常交谈时,总是话里藏针,提醒她分清楚尊卑。
杨若薇并未回击,她始终挂着一张亲和的笑脸,主动揽下了倒垃圾的活儿,她弯下腰将垃圾袋套好,轻声关上了宿舍门。
门刚关上,杨若薇瞬时翻成阴戾冷漠的脸孔,四下望了望,昏暗湿热的走廊只有她一个人。她假装往前走了十几步,把高跟鞋踩得很响,在楼梯拐角处,她抓着扶手,弯腰脱下了细高跟,左手拎着鞋子,赤着双脚一步一步轻挪了回去。她阴郁的侧脸靠在门前,偷听那些荷官们的议论。听得越多,她的脸色就越发阴沉——
“三个月还不到,她(杨若薇)就混上头牌,肯定是和龚海上过床了,不陪上头的人睡觉,她根本爬不上去。”
“你说什么瞎话,王小姐才是头牌,这种野女人她有什么资格?她连人家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我一看到她那张假笑的嘴脸,真想抽她两嘴巴,我忍了太久了,莉莉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搞她?”
“你们小声一点,被人传出去就不好了,我们和张晗装得你好我好,那都是演给龚海他们看的,明天我们就好好收拾她,让那个贱女人分清楚大小王。”
放到许多年前,杨若薇会索性踢门闯进去,对着那些女人破口大骂,狠狠出掉胸中这口怨气。换到如今,她只是苦笑着,默默蹲下身子,穿上了高跟鞋,轻轻推开房门。门一开,七嘴八舌就关上了。
次日傍晚5点,杨若薇独自回到宿舍,还在思考莉莉将会实施什么样的报复,刚想坐到床边憩息,她就看到自己的床被人倒了垃圾,粉色的床单上全是烟头、烟灰、纸屑和黏稠的浓痰。她瞄向门旁的垃圾桶,那里是空的。
杨若薇低头坏笑着,莉莉这种报复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小儿科”了,还不及她和姐姐遭受过的校园霸凌。她冷眼望着床上那些肮脏的污秽,随手抽出两张纸巾,把大部分的垃圾扫进垃圾桶。
接着,杨若薇环视着整间宿舍,除了她的床以外,还剩下三张床,她抄起垃圾桶,像倒洗脚水一样,逐个把烟头和烟灰泼在她们的单上,把每个人都照顾到。既然莉莉对她动了手,她就让所有人跟着背锅。垃圾桶重又见底,被她扔到了门边,撞击地板以后发出轻微的闷响。
她走出房门,回到了辅楼的摄影棚,假装自己还蒙在鼓里,和莉莉她们有说有笑。
到了休息时间,莉莉她们回到宿舍,有人一进屋子,便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好像床上惊现硕鼠似的。杨若薇是最后一个进入房间的,她冷冷望着眼前大呼小叫的女人们。
杨若薇站在床边,环顾着她们各自的表情,此时的莉莉正瞪着她,透出恶毒的眼神。
莉莉冲到她面前质问:“张晗,这是不是你干的?”
杨若薇装得很无辜,指了指自己的床单,说:“我自己的床也被弄脏了,你要是怀疑我,那咱们就去找一下龚海,这里他说的话算数,让他找人调一下楼道的监控不就行了?”
听到她想要找龚海,莉莉的态度软了下来,摆了摆手说:“算了,就我们这点破事用不着让龚海出面。全都把床单拿去洗一下吧,以后谁最后一个走,谁负责把门锁上。”
看到懊丧的莉莉,杨若薇盘算着下一步计划。从她进入这家公司的第一天起,她尽力与人为善,表现得像一匹温驯的小马,过了今晚,她的角色就转换了,变成掠夺资源的肉食者。
8
两天后的晚上9点,莉莉在赌桌上犯下了严重的工作失误,客服组和推广组的人都打来了电话,说要找莉莉算账,否则他们跟会员没法交代。龚海闻讯赶到后,询问她出了什么状况,莉莉委屈地哭诉着,今天她一上桌就感觉不对,到手的扑克牌数量比平日少,几乎少掉了二十几张,洗牌的时候发现牌面全是红桃。
“有人对我的牌做过手脚。”莉莉愤愤地说。她已经想到是谁干的。
“所有扑克牌都是由摄影组保存在储物柜里,等会儿我再去查一下监控。”龚海紧盯着莉莉,“但你作为公司请来的荷官,上桌之前就应该检查好,而不是出事了在我面前哭,我们网站的百家乐是线上直播的,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你自己知道后果。”
莉莉擦着眼泪,不敢出声。
这件事迅速传遍了整个公司,推广组的狗推们不依不饶,一定要龚海和莉莉给个说法,有人起哄说:“我们兄弟几个没日没夜地做业绩,帮‘台子’(网站)攒流水,你们的莉莉倒好,连几张扑克牌都不会发,这是当那些会员是傻子么?现在我的会员找我算账,说他要把刚充值的50万提现出来,我们的荷官太不专业,他在我们台子玩,根本不放心。”
龚海专门去调取当日的监控,发现那个摄像头被人用一块波斯纹饰的头巾掩盖住了,由于那个破坏监控画面的人躲在死角,无法判断是谁所为,经过杨若薇她们的指证,头巾的主人是莉莉在宿舍里最要好的闺蜜妮可。龚海找到妮可时,妮可只是摇头,说她的头巾前几天就被人盗走了。
换牌事件陷入了罗生门,无论是谁在搞鬼,莉莉作为公司培养的荷官,必须为此担责。一些同事看热闹不嫌事大,疯狂地煽风点火,有人提议要莉莉签下为期5年的卖身契,给公司充当免费荷官,以此赔偿她给公司造成的声誉影响;有人提出更过分的肉偿要求,要莉莉充当战利品,用来奖励业绩最好的狗推,陪睡一个礼拜。
最终,龚海当着众人的面,下达了处罚决定,莉莉脱下了她的蓝色礼服,被调去了推广组,成为那里的第三名女性推广员。
莉莉被收拾了,这到底是谁干的,同宿舍的其他荷官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点破。她们心怀忌惮地看着杨若薇的地位逐渐上升,一开始不敢再偷用杨若薇的洗浴用品,后来她一进宿舍,她们就把手机的音量调低,害怕惊扰到她歇息,不然下一个倒霉的人就是自己。
杨若薇装作无事发生,逢人便笑,遇到各组组长就敬烟。为了让笑容更魅惑,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化妆间,对着镜子表演微笑。
深夜时分,安静的化妆间成了排练的舞台,她在镜子前调整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某个刹那,她在镜中看不清自己的脸,那张面孔好似变成了不同的动物——
有时像乖巧的小白兔,见到高层负责人和贵宾级会员,她需要博取对方的好感,此时她的笑容是温柔且俏皮的;
有时像受惊的小鹿,遇到不平事或者难以处理的麻烦,她装出不知所措的样子,轻咬着嘴唇,激发男人们的保护欲;
有时像妖艳的毒蛇,面对同她竞争的女人们,她的笑容自负且张狂,睥睨着每个不够格的对手;
有时像凶残的猛虎,这是她内心的真实模样,看到任何一个同她“抢食”的人,她毫不留情地露出“獠牙”,咬碎对方的幻想。
杨若薇还在镜子前反复操练着发牌的手势,也严格控制着身体的坐姿。有一天下午,龚海恰巧偷看到她苦练的画面,以为她只是心血来潮,过了几天,他又去看了杨若薇,她还坚持在镜子前训练。
随着杨若薇的业绩逐步攀升,给公司带来极为可观的流水,龚海也愈发赏识她,把她叫到了会议室,说:
“我们海佳娱乐城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努力的人,我叫他们帮你量身定做一件礼服,你喜欢什么颜色?”
杨若薇一直想穿上那件香槟色衣服,这在她眼中不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荷官工作服,它象征着公司里的特权阶级,高人一等,令人触不可及。
但她拒绝了龚海的好意,说这件黑礼服已经很合身,自己不想穿得太靓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看来你到了我们公司以后,变得成熟了。”龚海打趣说。
杨若薇笑着说:“主要还是靠你提醒。”
从那天以后,龚海频繁地找她聊天,她也挂着妩媚的笑,被他说成“张晗的笑总是24小时营业”。由于他们交往日渐密切,公司各个工作组流言四起,狗推们造着杨若薇的黄谣,说她进公司就先被龚海睡过,接下来还要被公司送去给那些官员陪睡。
杨若薇听后,只当做耳旁风。接近龚海能让她有利可图,毕竟弄清赌博公司的内部运作以及洗钱路径,才是她真正需要偷师的东西,如何套取信息又不显得刻意,这才是她当前着重考虑的。
杨若薇离桌收工后,龚海在化妆间门口等她,给她带了一杯加冰块的柠檬水,她接过杯子,试图套龚海的话:“我一直很崇拜那些懂洗钱的人,觉得他们的智商都很高,我就搞不懂的,赌博网站那些钱是怎么洗干净的?”
龚海却没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怎么对洗钱这么感兴趣?”
杨若薇不动声色,说:“我就觉得洗钱的人脑子特别好,我从小就崇拜那些聪明人。”
“你自己也是聪明人。”龚海的笑容含有深意。
杨若薇笑着摇了摇头。
龚海问她:“绝大多数的‘台子’洗钱还是靠国内的卡头,用的是‘人头卡’模式,这个方法你听说过吗?”
杨若薇仍旧摇头,故作茫然。实际上,她太了解“人头卡”了,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洗钱模式。
龚海耐心地给她讲解“人头卡”的运作流程,比如需要国内“卡头”和马仔的配合,还需要和公安打时间差等。杨若薇对这些要点早已熟悉,她还是认真听着,表现得恍然大悟。
“不过我们也在考虑新技术,这样更安全周密些,让警察没法查我们。”龚海点燃了香烟,在烟气中凝望着楼下的空地。
“新技术?”杨若薇问。
“对。”龚海点点头,递给她一支薄荷烟,“人头卡还是有风险,并不是跟警方抢时间,而是‘拖时间’,拖到最后还是会露出马脚,新技术才是抢时间。”
“怎样才算是跟警察抢时间?”杨若薇追问,觉得龚海的想法同她如出一辙。
龚海给她点了烟,说:“这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杨若薇缓缓吐出薄薄的烟雾。
龚海介绍说,他的朋友老K近几个月在马尼拉推广新的洗钱技术,尚处在试行阶段,他想摸清这个技术是否可靠,恰好老友最近人员紧缺,要他帮忙介绍一些靠谱的帮手。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帮忙,顺便帮你摸透他的技术?”杨若薇问。
“你说的对又不对。”龚海说,“我让你去帮忙,是卖老朋友一个人情,毕竟我和他认识五年了,你在那里看到和听到什么,都如实汇报给我。但他的技术你是摸不透的,洗钱的技术一旦被摸透就不值钱了,他也不会让你摸清楚。”
杨若薇抽着烟,没有说话。
“所以这件事就看你愿不愿意,假如你愿意,我就联系他,到了下周一清早,我包辆商务车把你送过去。”
“你不会是想把我卖了吧?”杨若薇故意开着玩笑。她以前听说过此类套路,先是以借调为名,把人骗到另一个偏僻陌生的鬼窟,被那些男人糟蹋。很多到东南亚做“彩农”的女性深受其害。
“你现在是我们公司的一块招牌,把你卖掉,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还等着你给我捞金呢。”龚海爽朗地笑着,把烟头捻灭在藏青色的铝制窗沿上。
“你打算让我去多久?那边开的待遇怎么样?”杨若薇直奔主题。
“先去一个月,那边工资不高,具体你要问他,我这边给你的工资照发。”
“怎么称呼你朋友?”杨若薇掐灭了香烟。
“干这行都用花名。”龚海笑着,“我这个朋友叫老K,你可以去问一问,在马尼拉很有名气。”
杨若薇说:“我回去想一想,明早再跟你说。”
“就今晚吧,你回到宿舍想清楚了,就给我打电话。”龚海抬手看着腕表,“我最多等到晚上9点,过了这个时间,就默认你放弃了。我就联系别人,实际上那些狗推都削尖了脑袋想干这个活。”
“为什么?”杨若薇有些疑惑。
龚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与她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他伸了一个懒腰,说:“你回去就想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龚海转身走了,望着他消失在阴暗的走廊尽头,杨若薇若有所思,她满怀心事地回到宿舍。
自从莉莉出事以后,那些荷官收敛了许多,主动向杨若薇示好,又是送零食,又是递烟,有时还把名贵的化妆品借给她,她照单全收。现在看到她回到了房间,她们都安静了下来,偷偷地看着她。
她享受着被忌惮的感觉,舒服地躺在床上,双臂枕着脑袋,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思考着龚海留给她的问题。她听见了女人们在低声交头接耳,便瞥了一眼,她们相约离开了宿舍,估计是去开工了。
整个房间变得寂静,她从床上坐起来,点了烟,望着窗外的楼宇,每栋楼宇都藏着规模各异的网络博彩公司。她想到:狗推们之所以想做这个活儿,是因为网赌公司最大的难点就是把肮脏罪恶的黑钱清洗干净,顺畅地回流到庄家手中,解决了这个技术问题,狗推们就可以自行建立一个赌博网站,或者挂靠在别的代理工作室,把手头掌握的赌客资源挖过去,这就是龚海优先找荷官,而不是找狗推的原因。
杨若薇反锁了宿舍门,偷偷拿出私人手机,在内部灰产群,向三位资深的菲律宾彩农打听老K这个人。
有两个人说他听都没听说过,最后一个人说他好像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你提到的这个老K在马尼拉专业做洗钱,主要是为那些大‘台子’(网站)服务,我们这些小台子攀不起他。”
杨若薇道了谢,看向那块电子手表,傍晚5点整,她要尽快就餐,6点就要准时上工了。
5点45分左右,马尼拉的天还亮着,杨若薇出现在化妆间,她掏出工机拨了龚海的号码,话很简短:“我想清楚了,等你安排。”
“行,下周一我包车送你。”龚海讲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就喜欢和聪明人聊天。”
杨若薇挂掉电话,猫腰拉出化妆镜下方的小收纳盒,盒子里放着她工作用的扑克牌,荷官们的扑克牌都在摄影组的储物箱封存,每次出牌记录和使用数量都被严格记录下来,她观察过这种扑克牌的型号,在马尼拉当地很常见,便在公司附近买了几副作为备用。当初她暗算了莉莉,得防着别人也动她的牌。
不过,这些扑克牌很快就用不上了,随着她进入老K的洗钱团队,她在马尼拉的命运将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