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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星期一,龚海等在公司门口,吩咐她两件事:一是不要向老K透露她在赌博公司工作,二是有任何事打他另一个手机号码。
“这件事比较特殊,公司里只有我们几个高层知道,你不要对别人说,泄密了对你没好处。”龚海补充完,塞给她一个小纸团。
杨若薇接过纸团,点了点头。她打开被龚海揉皱的纸团,迅速将号码记下,重新揉成团,趁着点烟的功夫,把纸团烧毁。
杨若薇时刻记着姐姐的嘱托:到了危险的马尼拉,千万不要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否则容易惹祸上身。她没有化妆,麻利地扎起头发,戴好鸭舌帽,习惯性地把帽檐压低,好让眼神藏在阴影中,她再把薄外套的帽子套住,这身行头让她看起来像清瘦的年轻小伙。
开到老K的工作室需要40分钟的路程,杨若薇小睡了一会儿,直到司机叫醒了她:“我们快到了,你看在哪儿停下?”
杨若薇透过车窗,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白色T恤的胖子,正低头刷着手机,体貌特征像是龚海说的接头人。于是,她让司机把车停在胖子旁边。
电动车门拉开时,那个胖子等在车外迎接她,主动和她握了手,并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吴荣华,你叫我阿华就好。”
杨若薇报了“张晗”的假名,她发现阿华的长相很有特色,乍一看像年画上的福娃,总是咧嘴笑着。
阿华带着杨若薇又步行了2公里左右,拐进了富人区。老K的洗钱工作室藏匿在一处住宅楼里,阿华按响门铃以后,老K开了门,把他们带进房间。和老K握手的时候,杨若薇发现他的手掌与龚海不同,布满了毛糙又坚硬的老茧,她就好像握着一卷砂纸似的。
在杨若薇的预想中,老K应该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眼镜,低调斯文。眼前的老K则不同,年纪大约45岁,留着板寸头,身形壮硕,有一股混迹江湖才有的匪气,左手佩戴着白金手链和佛珠。那串佛珠的三通珠子是橄榄核制成的,雕刻着“一念佛魔”。
老K说话带着广东口音,声音很混浊,像含着一口浓痰。刚交流时,她得靠阿华的翻译,才听懂老K在问:“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杨若薇掀掉了薄外套的帽子,又摘下鸭舌帽。
“龚海也真是,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女的,又能做成什么事呢?”老K挥了挥手,跟阿华说,“阿华你带她先熟悉一下环境,再把她带过来,顺便拿点茶叶。”
阿华带她逛了一圈,整个房子是四室一厅,客厅里有1部台式电脑,还有4台笔记本电脑,都亮着屏幕,其中2台笔记本正在“跑数据”,茶几上摆放着十几部不同品牌的智能手机。
室内的装潢和家具都是清一色的珍珠白,杨若薇猜测他们是在此临时租住。走到次卧的房间,她看见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低头整理着一堆纸质材料,每本资料都是A4纸,侧面装有大号抽杆夹,堪比辞典的厚度。他斜眼瞄了杨若薇一眼,又低头整理着材料,仿佛当她不存在。
阿华向她介绍说:“这是我们老二,英文名叫July,老K和我就叫他‘鸡鸡’,但你不能这么叫,就叫小吉就行。”
“小吉。”杨若薇轻声招呼着。
小吉扶着镜框,没有和她对视,只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
“你别介意,‘鸡鸡’他人很老实,是搞计算机的高材生,就是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何况是跟你这种靓女说话。”阿华说。
杨若薇说她不会介意,跟随阿华回到客厅,老K正坐在茶几后边操作笔记本电脑,左手夹了一根烟。
老K听到杨若薇走过来,头也没抬,便问她:“你以前做什么的?”
“以前做过会计。”杨若薇想起龚海临别前的吩咐,便报了她读职校的专业。
“那脑子还算过关,不然我要打电话骂龚海那个扑街。”老K转移了话题,“你自己一个人到的马尼拉?”
“对,我姐妹介绍我到龚先生的公司找工作,我原先是想应聘客服的,结果他就直接把我送到您这里来了。”杨若薇随口编织着谎言。
“跟我们在一起,不要‘您来您去’的,叫我老K就行,你到我旁边坐。”老K拍了拍他右面的沙发。
杨若薇刚走过去,老K就按了熄屏,转过头打量着她:“我们这个工作是很秘密的,平常不会找外人,你知道为什么我找龚海要人吗?”
杨若薇摇了摇头。
“你不要光摇头,用这里想一想。”老K指着他的太阳穴,接着讲,“照理说,学会计的女的比别的女人脑子更好。”
杨若薇很清楚,老K这是在向她施压,试探她的深浅。她坐下来,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说:“你们最近的工作并不涉及核心的机密,让我这个外人知道也不会有影响。”
老K揶揄地说:“我们帮赌博公司洗钱这一套东西,算不上什么‘机密’,同行在研究,国内公安在研究,银行反洗钱部门也在研究。这个月我们手头的工作快收尾了,原先给我帮忙的人自己去开了赌博工作室,我实在缺人,就联系了龚海。”
杨若薇没说话,接过老K递来的烟。
“你来马尼拉之前也还是做会计?”老K冷不防地问。
杨若薇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老K隔着腾升的烟雾,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姿,说:“你这个坐姿像是经过训练的,看起来蛮有气质。”
杨若薇的内心微颤着,长期训练的坐姿还是出卖了她。幸好她反应快,迅速编了谎话:“以前我参加过会计点钞比赛,也在银行工作过,对我们的仪容仪表还有坐姿都有要求。”
“小张这是弃明投暗了。”阿华坐在茶几对面,给老K沏着茶。
“我在银行做的是临时工,没人把我当人看,我就辞掉了。”杨若薇淡淡地回应着。
“投了暗处才好嘞,阿华你思路要开阔一点,我就喜欢暗处,在暗处赚更多,数钱都来不及数,小张你说对吗?”老K问她。
“对。”杨若薇附和着。
老K摘下了佛珠,在手上盘玩着,顺手抓起打火机,扔到到杨若薇面前,让她自己点烟。
“你一个女的跟我们几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有很多不方便,我单独留一间房间给你。尽管说我们干的事情见不得光,但也不会欺负女的。”老K喝了口茶,对杨若薇说,今天有两项任务,一是打扫客厅和自己的房间,二是帮着小吉整理材料。
小吉沉默寡言,还有点孤傲,杨若薇对他的印象很不好。想到稍后与他共事,她难免有点抵触,只好劝说自己,小吉总比那个油腻猥琐的主管赵东要好些。
杨若薇的房间在东南面,室内飘着淡淡的烟味,她打开窗,望见对面有一家小型赌坊。低头看向脚下,地板上残留着点状的黑渍,她用脚尖在上面摩擦着,没有磨掉,她猜测是那个离职的男人开汽水时留下的。
整个房间不到10个平方,只有床和柜子,床单和枕头均为白色。杨若薇感觉这里就像廉价旅店的长包房,到处都有种“临时感”。
拉开柜子的抽屉,那里躺着一本B5尺寸的花名册,杨若薇坐在床沿,饶有兴味地翻阅着,上面记录着马尼拉当地的知名赌博公司。这些她太熟了,随手翻了几页就放了回去。
打扫完房间,杨若薇到小吉那里帮忙。这时,小吉正在吸烟,屋内烟雾缭绕,见到她进来,他赶紧把烟掐了,如临大敌似地望着她,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杨若薇柔声说:“老K叫我过来帮你。”
小吉不说话,嘴巴朝他左手边努了努,杨若薇看见桌上放着一摞纸质材料。她走到桌前,问他:“需要我做什么?”
小吉咳了两声,说:“这是三家赌博平台今年5月的流水,你跟我一起整理,把有疑点的地方输入到笔记本上的表格里,用你旁边的白纸打印出来。”
杨若薇很纳闷,调取流水查账不应该是国内经侦的工作么?一支专业化的洗钱团队为什么还要干这种苦差事?她没有深究其因,到了任何地方,她总是多看少说,凭自己去摸索。
“这个事情很繁琐,你看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小吉说,“你介意我抽烟吗?”
“当然不介意,麻烦也给我一根。”杨若薇说。
小吉给了她一根万宝路,顺手给她点了烟,全程没有和她对视,羞怯地望着地面。
烟点燃了,杨若薇用指尖轻轻拍了拍小吉的手背,小吉似乎对触觉很敏感,手微颤了一下,马上背过身,和杨若薇背对背伏案查阅资料。
纸上印着无数列枯燥的资金数据,杨若薇昏昏欲睡,她猛吸了两口烟,逼着自己提神。她反复比对着两家公司的流水明细,很快发现了端倪。
这两家赌博公司在5月20号当晚22点30分,均有一笔数十万的大额提现,但放款到账都隔了近1小时,时间大致相同。
这两张明细表犹如巨大的疑团,笼罩着杨若薇。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老K要她和小吉调查赌博公司5月的资金流水?这些资金数据又从哪里获取?莫非是在赌博公司内部布设了“内线”?
杨若薇叼着香烟,像填表一样把时间和流水明细输入进表格。烟抽完了,小吉把他的半包万宝路和打火机放到她桌上。
两个小时里,杨若薇查到29个疑点,有些充值的大额赌资好像在网站里边“空跑”,有些则在两边对赌。她高度怀疑这两家赌博公司暗中勾结,甚至受控于同一位庄家,可她依然无法确定: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老K为什么要暗中调查?
傍晚5点30分,小吉从白色转椅上站起身,对杨若薇说:“到点了,去吃晚饭吧。”
杨若薇跟着小吉走到客厅,老K边抽烟边看着电脑,问:“给你派的靓女助理怎么样?”
“还好。”小吉左右晃动着脖子,蹲下来拿了一份盒饭交给杨若薇。
“小张你就坐到茶几这里吃,喝不喝啤酒?不喝也没事,我们从来不劝酒,何况你们女的也不擅长喝。”老K拉开了易拉罐,猛灌了两口,“这边的啤酒跟我们比差远了。”
杨若薇要了半杯酒,走到茶几边上,和小吉并排坐下。打开饭盒,菜品和口味就像龚海公司提供的饭菜,但她没多问,直接动了筷子。
小吉低头扒拉着饭菜,还不到5分钟,便匆匆站起来,把饭盒扔进了垃圾桶,回到了他的房间。杨若薇听见了房门反锁的声音,还听到他按动打火机的清脆声响。
“小张。”老K喊了她的假名,“你有没有什么不懂的?”
这正中杨若薇的下怀,太多疑惑如同铁钩,把她的心悬着,她恨不得把所有想到的问题一口气讲出来,让老K逐一解答。她没有这么做,只是问:“我查到30个问题数据,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老K鼓了两下掌,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他凝目看着杨若薇,眼神复杂而深邃,仿佛看穿了她心底的想法。
杨若薇举起纸杯,和老K碰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
“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休息。”老K盘着佛珠说,“这里环境是马尼拉最好的,其他地方都脏乱差,还有好多‘泡哥’(广东话,指窃贼)。你就在我们附近走动,远的地方不要去,不然东西要被偷。”
“行,我不会走远。”杨若薇起身把她和老K的饭盒倒掉,出门前拎着垃圾袋。她在这里排行最末,自动揽下了这些杂活。
“对了,你不要回龚海的公司,如果他问你今天做了什么,你就说整理材料,不要多讲。”老K对着她的背影说。
杨若薇答应着,在富人区走动了一圈。这里和贫民窟有着云泥之别,没有难闻的臭味,也没有满地泥沙,经过几个楼栋的大厅,里面飘来清淡的香水味。
最让她感兴趣的是开在楼房对面的赌坊,她想知道这家赌坊和她当年待过的边境赌场有什么不一样。不过,那里是老K严禁她踏入的。赌坊周围的治安堪忧,有扒手在盯梢,也有洗白的赌鬼想干点“脏活儿”,再博最后一把。
杨若薇驻足在治安室门口,迟疑了一会儿,又转头张望着,眼见无人跟随,便往赌坊走去。夜里有风,她裹着轻薄的外套,压低灰色帽檐,潜入赌坊之中。
不同于她想象中的喧闹嘈杂,晚上的赌坊人很少。只有6张低端木材制成的赌桌,赌博项目有龙虎、百家乐和21点,荷官大多数是男性,身穿银色背心,神色疲惫地发着牌。
她大致数了数,这里的赌客算上围观的人,还不到30人,或许是被网络博彩抢占了生意,边上一排老虎机坏了2台,放在那儿吃灰。
没人注意她的到来,她走到一台赌桌边上,看赌客们出牌,围观的客人讲的是塔加洛语(菲律宾本地语言),她听不懂,发现赌客的手气也不佳,怕沾上晦气,便摇头离开了。
天光渐暗,杨若薇独自在赌坊附近溜达,身旁被矮小的黑影蹭了一下,她感受到口袋被人动了,本能地急跨了两步,死死抓紧那个人的手腕。老K的乌鸦嘴像开过光,今天她真的遇上“泡哥”了。
2
这个“泡哥”还是一个小毛孩,手上抓着她的私人手机。还好她反应够快,当场抓了现行,否则手机被盗,就很难和姐姐联系。
杨若薇夺回了手机,正想要抽小偷耳光,宣泄她内心被压抑的愤恨。可刚抬手,看到那孩子往后缩着,像极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她倏然心软下来,松开了孩子的手,就这样把小偷放走了。那个孩子刚跑出几米,又被她大声叫住,回头惊恐地望着她。
她从牛仔裤里掏出2百比索,硬塞到小孩的手心里。“贼不走空”的规矩她很懂,担心孩子回家受罚,便掏了钱,当做“破财消灾”。
“你叫什么名字?”杨若薇半蹲着,试着用最简单的英语同孩子交流。
孩子说话夹杂着塔加洛语和英语,杨若薇听不明白,只发现这个小孩原来是个假小子。见到杨若薇茫然的神情,小女孩抽出一张满布折痕的扑克牌,塞给杨若薇作为“回礼”。眨眼间,孩子就跑开了,消失得仿似午憩时的梦。
杨若薇低头看着手中的扑克牌,那是一张“黑桃Q”。
杨若薇怀疑这是女孩从赌坊里偷的牌,既然小女孩没有名字,她就暂且称为“黑桃Q”。空旷清寂的街上,晚风还混着些许余热,她只身往回走,想到黑桃Q的容貌和小时候的她极为相像,黑里俏、长睫毛、短头发,最像的是眼神,混杂着悲伤和倔强。
返回富人区,杨若薇看见一位马尼拉警员猫着腰,缓缓开启警车门,一个欧洲人从车内钻出,警员恭敬地向他敬礼。早在上个月,她曾在公司听同事传言,马尼拉当地的犯罪率极高,警车沦为护送有钱人的交通工具,看来这并不是一句荒诞的玩笑。
富人坐警车,孩子在行窃,颠倒的在这里被视为“正常”。杨若薇心中有些愤懑,可她也只能视而不见,她更没想到,今后还要和腐败的马尼拉警界周旋。
行至老K的住宅楼,杨若薇的手机剧烈振动着,她掏出手机,看到龚海来电。
她快步走到对面的楼下,接听了电话,龚海问她:“今天还顺利吗?老K让你做了什么内容?”
杨若薇不断地“喂”,假装信号不佳,拼命想着对策。龚海让她瞒着老K,老K不让她透露给龚海任何信息,这对老友给彼此重重设防,微妙的关系令她挤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装出愠怒的语气:“老K让我打扫房间、倒垃圾、整理材料,你以为他让我干什么活儿?我猜他就是想要个免费保姆。”
龚海反倒笑了:“这倒像是老K的作风,那你今天整理了什么材料,上面是哪些内容?”
杨若薇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是一堆数字,老K让我帮一个叫‘鸡鸡’的男人整理的,他特别内向,好像怕我生吃了他,也不让我看里面的内容。”
“我听说过这个人,你好好跟他接触,看看能不能套点东西出来。老K的洗钱工作室在这里混得有名气,大部分都是靠他。”龚海说。
“这个人话很少,不太容易下套,我只能尽量想办法。”杨若薇说,“以后有了新消息,我再打给你,你不要主动打过来,得避嫌。”
“跟着老K混就是不一样,你说话都硬气了,我先和你讲清楚,我交代你的事情要在一个月里面搞定,不然要扣你在公司的薪水。”龚海冷声说。
杨若薇说完“知道”,便挂掉电话。事实上,她比龚海还想套取老K推行的洗钱技术,一旦掌握,她也就有了自立门户的资本。
3
杨若薇没有立刻回去,先到周边的店铺买了2瓶酒水和1盒万宝路。回到老K藏身的大本营,她把啤酒递给老K,用两个瓶口蹦开盖子,在老K的说笑声中,为他斟满了一杯酒,烟盒还藏在牛仔裤里,她打算去给小吉。
杨若薇轻敲着房门,没人应,随手拧了门把,门没有锁,整间房空空荡荡,只有电脑风箱运转的呼呼声响。
进屋后,她背靠房门,反手把门关上,点开了小吉的电脑。桌面壁纸是暖色调的海湾,两三个页面窗口交叠着,她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稍后可以对着照片,将桌面恢复原样。
她随便点开几个文件夹,里面存着大量的账目明细表,关闭以后,她看见几个程序员专用的软件,对她来说,犹如在翻天书,不知所云。
她继续搜索,在众多文件夹里面,发现了龚海的赌博网站“海佳娱乐城”。她马上点开,想研究一下“东家”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文件夹里包含着海佳娱乐城的网站概况、核心成员的联系方式以及网站流水明细表。她点开了明细表,由于缺乏其他参照,她暂时查不出猫腻,只是好奇:这些流水明细堪称网站的“内部机密”,小吉到底是怎么拿到的?
桌面上的浏览器并不常见,她查询着小吉平日登陆的网址,可惜历史浏览记录已被抹除,她又打开了浏览器的收藏夹,随便点击了一个网址,页面显示出英文网站,她顺手点击翻译页面,发现这是一个虚拟币交易网站,需要手动输入用户密码。
杨若薇在小吉的桌子和抽屉胡乱翻找着,又在电脑上搜索,几乎翻开了所有的文档和记事本。手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不知道小吉什么时候会进房间,也不能反锁房门,那样显得做贼心虚。
一份操作日志静静地躲在的电脑的角落里,她打开后发现了一串11位数字,打算试试看,就在她按下倒数第三个数字8,房间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往这边走来。
恢复桌面已经来不及了,她急忙站起身子,伸手长按着机箱的关机键,那个人走到了门口。
门把手被拧动时,她回到了对面的座位,假装正在加班整理材料。
进门的是老K,他拎着半瓶啤酒,问她晚上要不要也喝一点儿,如果不会喝酒,也别勉强。
听到杨若薇婉拒后,老K说:“那你不要加班了,加了也没多余的钱发给你,记住以后要是小吉不在,你不要进这个房间。”
杨若薇答应着,合上笔记本电脑,在老K的注视下,回到她的房间。
房间通风了一整天,异味已飘散,杨若薇凭窗凝望着对面的赌坊,那个叫“黑桃Q”的假小子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转而又想到阿华把她送到老K这里,又不见了踪影,她也没过问,在这间隐匿的洗钱工作室,应该像小吉一样,经常闭嘴,偶尔说话。
龚海曾透露过,老K在马尼拉的外号叫“圣手”,这当然说的不是他那双布满老茧的粗手,而是他出神入化的洗钱手段。
龚海和杨若薇都想套出老K的核心技术,往后的两个星期里,老K依旧对此守口如瓶,还是让杨若薇做一些繁杂琐碎的数据统计工作,额外让她干一些生活上的杂活儿。用杨若薇的话来形容,就是“统计员+免费保姆”。
星期日的傍晚,龚海忍不住给杨若薇打了电话,被挂断以后,他轮番拨打,直到杨若薇说她还是毫无进展,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他(老K)怎么可能一点都没讲?是你没仔细听还是怎么回事?我把你派过去是有任务的。”
“老K整天让我统计那些网站的流水,做完了就让我打扫卫生,这要怎么去搞?”杨若薇反问道。
龚海继续追问:“那他调查了哪些网站,你一五一十地给我讲清楚。”
杨若薇冷哼着,向他道出了实情:老K让她和小吉调查的那些赌博网站都是采用大写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的排列组合,例如A1、B2,根本不会向她透露任何关键信息。
电话那头,龚海悻然叹气,“我最多再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他还是让你做这种脏活,我就把你调回来继续当荷官吧。你的几个贵宾会员一直跟客服打听你的近况,你调走以后,他们都不到网站玩牌了,对我们来说也是损失。”
“我倒是希望你赶紧把我调回来。”杨若薇开着玩笑,“再过几个月,我都要忘记发牌规则了,你还得重新花时间培训我。”
龚海安抚着她:“你也别太担心,不管你有没有拿到有用的东西,等你调回来,我就把你的岗位等级升上去。最近恰好有几个狗推不想干了,到时我给你单独安排一间宿舍,再换一把新的钥匙。”
每任老板给杨若薇画下的“大饼”,像极了渣男的海誓山盟,说得比吐痰还要轻松,她从来都不会听信。迫于无奈,还得装得感恩戴德,对“大饼”如饥似渴,在电话里连说了几句好话,才把龚海哄走。
龚海“大饼”的吸引力永远不及老K掌握的新技术,她远赴马尼拉的目的之一正是为此而来。一旦学到这个技术,今后她开设的赌博网站可以“自给自足”,顺利完成自洗钱,那么她作为幕后的庄家,就拥有了绝对的掌控权。届时龚海的“大饼”画得再大,也喂不饱她的野心了。
杨若薇打算先从小吉这里入手,他经常和自己共事,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办法获取他的信任。
杨若薇做过分析,小吉是靠技术吃饭的,这种人都有傲气,吃软不吃硬,服捧不服压,只要持续发射糖衣炮弹,小吉难免会“漏”一点信息出来。
后续几天,杨若薇借着工作太无聊的由头,有意识地跟小吉聊天。起先,小吉并不搭理她,埋头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有时他会偷懒玩两把steam游戏,直到屋外传来老K的脚步声,才极不情愿地把页面切换成数据统计表。
杨若薇为他打起了掩护,在老K进屋前提醒他,又记下他平日里抽的“口粮”,给他点烟,夸赞他的计算机技术。偶尔再加点肢体接触,譬如扶着他的肩头,开玩笑时故作娇嗔地捶他两下。原以为他打不出什么闷屁,可是他面对着清冷美艳的女人,心防还是被悄然“捶”开了。
小吉为了长时间和杨若薇聊天,主动揽掉她的活儿,坏笑着说:“你信不信,老K昨天让我们干的工作,我说要三四天,实际上凭我的技术,最多只要一个小时就能搞定。”
杨若薇自然懂得他这么做的道理,所谓“谋职保位”,要是小吉轻而易举地干完统计数据的差事,就无法显得劳苦功高,老K做利益分配时,就不会朝他倾斜。不过,她还是装出茫然不知的表情,任由小吉吹嘘,她也乐得轻松。
谈及团队成员,她佯装不经意地问道:“阿华怎么经常不在?我看他很少来我们这里。”
小吉仰靠在椅背上,惬意地吐出烟雾:“阿华这是出外勤去了,主要跟我们合作的赌博公司对接,他们要是想联系老K,我们也是让阿华出面。做这行是不能轻易露脸的,所以阿华主外,我和老K主内,上次有人想从阿华这里打探老K的私人信息,阿华还骗他说老K是个靓女嘞。”
“这是哪个台子?那么想知道老K是谁?”杨若薇小心试探着,“这个我能问吗?不能问的话,我就不问了,省得对你有影响。”
“当然能问了,这家网站叫‘金创汇’,名字听起来好上档次,其实就是中等偏下的‘台子’,换了几个总代,经营得还是一塌糊涂,都没人过去玩,跟我们合作也是扭扭捏捏,今天说想合作,明天又说要考虑考虑,好像害怕我们把他的钱吞掉似的。”
杨若薇暗中记下了这家网站,此刻她也不会料到,就是这个不起眼的举动在以后帮了她一把。
晚饭后,杨若薇出门去买水果,结完账她发现有人在盯着她,转身一看,是那个小毛贼黑桃Q,正在踢着压扁的可乐易拉罐,犹疑地望着她。杨若薇很快会意,随手掏出了一根香蕉,凌空扔过去,黑桃Q跳起来接住,冲她嬉笑着。
杨若薇笑着做了“OK”的手势,转身便走了。她并不喜欢小孩,可她莫名对黑桃Q产生好感,也许是出于对幼童的怜悯,更有可能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童年时的影子。给老K做事的日子里,她总是挑在饭后出门逛一圈,想看看那个孩子还在不在,假如没见到,她心里还空落落的。
小吉碰巧在出门透气,也就是点烟的功夫,望见杨若薇买了香蕉分给街上的孩子。他并不言语,回到了大本营以后,看到老K正在盘弄佛珠,顺口分享了刚才所见。
“我正好想跟她聊聊,这个女人挺厉害,她一来,你这个哑仔都自信了,话也多了。”老K放下了佛珠。
小吉没听出弦外之音,听见杨若薇回到“大本营”,主动为她开了门。杨若薇进屋后,老K让小吉去帮忙买些烟酒,他有话要和“小张”单独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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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陡然凝重,杨若薇面不改色,到老K对面坐下,故作茫然地望着他:“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
老K注视她的眼神总是显得意味深长,把她看得很不自在,好像她心里打的算盘全被看透了。老K重新拿起了佛珠,问她:“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来我们工作室第几天了?”
“第36天了。”杨若薇说。
“喜不喜欢我这里?”问出这句话时,老K显得慈眉善目。
“如果我说喜欢,那肯定是骗你的假话,我觉得不存在喜欢或者不喜欢,就是一份工作,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杨若薇说完低下头,避开老K的目光。
“那我不让你做的事,你会不会做?”老K冷不防地追问道。
“当然不会,我很守规矩。”杨若薇抬头与老K对视,她怀疑老K已经知道她偷看小吉电脑的事,幸好她没有窃取任何有用的数据,就算老K接下来问起,她只要死不承认即可。
“小张,很多人都想加入我的工作室,他们抱着什么目的,我相信你也很清楚。到我们这里一个多月,你也不想每天就做个勤杂工,伺候我们几个臭男人吧?”老K盘弄着佛珠,说他现在给杨若薇两个选择:
一是离开他的洗钱工作室,他一次性付清这个月的辛苦费,再由龚海单独和她结算,帮她安排其他工作;
二是留在工作室,继续给他和小吉做帮手,接下来会让她着手处理一些“重头”的工作。然而这份报酬是浮动的,处理好了会获得奖励,处理不当就没有钱,甚至还有惩罚。
“你不用马上告诉我,给你10分钟的时间,你可以回到房间好好想一想,想好就出来告诉我答案。”老K瞧着手掌上的佛珠,那些核雕被他盘出油润的包浆。
杨若薇没有起身回房间,她坐在沙发对面,久久地住视着老K的目光。从表面上看,选第一种的收益是保底的,大不了她回去做荷官,每个月算上提成有2万出头,可是第二种符合她来马尼拉的目的,尽管风险系数更高,但她所获的利益也相应更多。
杨若薇假装想了三分钟,明确地告诉老K:“我选第二种。”
“你这个女人啊……”老K大声地笑着,双手搓着佛珠,“身上有赌性,我很欣赏。”
杨若薇顺势开了瓶啤酒,帮老K倒满,自顾自地说:“我从小家境很不好,又被父亲抛弃,所以我相信‘爱赌才会赢’。”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以便博取老K的信任。
“这一把能不能赢,就看你小张的本事了。”老K喝干了酒,“明天我给你做一场考核,通过了你也就‘转正’了,我就把你当自己人,考不通过,那我就只好请你走人,给你开的辛苦费也要打折,现在你反悔还来得及,你想选哪一种?”
“还是第二种。”杨若薇答得斩钉截铁。
老K指了指杨若薇身前的空纸杯:“你的性格真讨人喜欢,把酒喝掉吧,明天早上8点,到我这里来,凭你自己本事。”
杨若薇倒满了酒,一饮而尽,她转身回了房间,心跳莫名加快,总怀疑要出什么事,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久便打起了瞌睡。
马尼拉的天亮得早,昨晚没拉窗帘,白昼的天光打进杨若薇的房间里,把她弄醒。杨若薇抬腕看着电子表,早晨7点45分,她简单地洗漱后,坐到老K面前。
“很准时。”老K说完,扔给杨若薇一份材料。杨若薇翻阅着,上面记录着一家赌博网站的概况,这家网站的名字正是小吉此前透露的“金创汇”。
杨若薇边翻材料边问老K:“你需要我做什么?”
老K说,金创汇这家赌博网站通过内部渠道,联系了他们的外勤阿华(华哥),说想做金融咨询。这当然只是对接的“暗号”,实际上这个“金融咨询”就是商讨洗钱事宜,比如抽几个点,操作的安全性等等。然而,金创汇很不信任阿华,想要越过他,直接与老K本人对接,老K让阿华传去口信,今天亲自给他们解答。
“我想让你帮我出面做这件事。”老K说出他的诉求。
令老K惊奇的是,杨若薇没有任何顾虑,随手抄起桌上的德国钢笔,划出了金创汇那边的联系方式,询问老K是不是打这个电话。
“你已经猜到我在想什么?”老K放下他须臾不离的佛珠。
“老板你让我代你和金创汇对接,是想要做这个生意,否则你早就让阿华帮你推掉了,再说我们所有人来马尼拉都是求财,没道理有钱不赚。”杨若薇说完,又问老K,“抽几个点?”
“3.2%。”老K说,“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去解答,我要你记清楚,现在你就是我,对接的时候不能有露马脚,这通电话打完,我是叫龚海过来接你,还是教你一些真东西,就看你的本事。”说罢,他在十几部智能手机里盲选了一部,交到杨若薇手上。
杨若薇要了打火机,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拨通了纸上的号码。她不习惯被老K紧盯着,便站起身,走到茶几旁边的窗户前。金创汇那边提供的是虚拟号段,一串奇怪的电子提示音过后,她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老K工作室的,你是金创汇的维阳对吗?我现在方便,有什么事你就在电话里问我就好。”杨若薇拉开窗户,缓缓吐出烟雾。
“你就是老K本人?我想让老K来听电话。”维阳说完,杨若薇转身看了老K一眼,老K使了个眼色,让她自行发挥。
“我就是老K。”杨若薇说。
“老K居然是一个女人?”维阳不敢置信,“看来那个阿华倒没有骗我。”
“我只有5分钟的时间,你要提有效的问题。”杨若薇强调说,他们的洗钱工作室每天业务繁忙,过手的资金高达百亿,常年合作的都是知名博彩网站。原本她根本就不会和金创汇这种小平台合作,由于阿华再三坚持,帮金创汇说尽了好话,她才勉为其难地抽空打这通电话。
“我是听别的网站传的,你们要推行新的东西,更可靠安全,让警察很难查到,我想知道是什么?”
“这点你不需要了解,你只要知道我们会保证你的资金安全,你们也在这里开着‘台子’(赌博网站),也知道保障资金的安全性有多重要,这关系到网站的信誉。我们对资金的安全性要求比你们更高,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大平台和我们长期保持合作,每一笔单子的金额都在七位数以上。”
“我们能不能先试一笔小额的交易?”维阳试探道。
“这不是谈合作应该有的诚意。”杨若薇果断拒绝,“我们工作室的原则就是低于七位数的单子不接,如果你只是想做小额资金,那你自己联系国内的‘卡头’(银行卡贩子),他们什么单子都接。”
“在这通电话里面,你就要做决定。”杨若薇说,“时间宝贵,我们不可能一直等着你。”
维阳有些为难:“大额资金的事情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那你就让做主的人听电话。”杨若薇的态度很强硬。
“不如这样,老K你先让阿华用‘外聊’(黑话,指境外聊天软件)拉一个群组,我把我们老板邀请进来,他同意以后,你们就操作吧。”维阳和她定下了具体时间和软件名称,接着挂掉电话。
通话全程,杨若薇抽了两根烟,第二根还没烧到烟屁股,她回身坐到老K面前,看到茶几上放着老K帮她斟的茶,心里有了答案。
“小张。”老K顿了顿,“你这个女仔以后不得了,我没资格把你当徒弟,应该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张老师’。”
杨若薇捻灭烟头,啜了口清茶:“老板你不要取笑我,让阿华去拉群吧。”
“这件事不急,我等下和阿华讲。你把电话卡拔掉,阿华帮我买了26张虚拟电话卡,国内外的都有,用一次就没用处了,处理掉吧。”老K盘着佛珠,望着侧柜上一排手机。
5
杨若薇很想弄清楚,老K为什么让她顶替身份,她思索了片刻,换了一种问法:“下次我接到这种任务,照例说我是老K?”
老K摇着圆脑袋,郑重其事地告诉杨若薇:从今往后,她的对外身份就是老K的贴身助手,而且她必须记住这一口径——老K是女人,她助手也是女人,整个洗钱工作室就是一个“女儿国”。
望着杨若薇困惑的神色,老K说:“你的英文水平怎么样?我跟你说一个单词,跟着我念,Shadow。”
杨若薇跟着念完,向他摊了摊手:“我的英文都忘得差不多了。”
“Shadow是阴影的意思,小张你就是我的影子,以后我去哪儿,你就跟着我去。”老K喝了口茶,继续说,“你英文没学好,在马尼拉就很难混,这里三种人最多,一种就是过来‘种菠菜’(博彩)的华人,另一种是菲律宾人,他们主要讲英语和本地语言,还有一种是英国人,一些超大型赌博网站背后的实际控股人都是这些‘鬼佬’,你要是想跟着我吃这碗饭,想吃到肥肉,不学好英语是不行的。”
听完老K这番话,杨若薇哭笑不得。她不由打量着眼前的老K,这个壮实的中年男人和自己的父亲年纪相仿,刚才教她念Shadow的时候,她恍惚间产生了错觉,好像回到了孩提时代,父亲正在耐心地教她拼写单词。
父亲把她和姐姐抛弃了,眼前的老K也不知何时会走,纵使老K不走,杨若薇也迟早把他撇下,在马尼拉做庄家才是她的目的。她点了一根烟,意图让自己清醒,摆清自己的位置,也看清面前老K的角色。
感情这种东西,从来被她排除在计划之外。除了她的姐姐杨若男,她抗拒对任何人产生感情,主动接近小吉获取好感和信任,也只是她惯用的手段。
老K拍着身旁的沙发,示意她坐到身边:“今天开始,你就坐在我旁边,和我平起平坐,因为你就是我。”
杨若薇坐下以后,又接到老K抛来的问题:“如果你是到马尼拉开博彩网站的老板,你会用什么方法把那些黑钱洗干净?”
这正是她长期思考的难题,也构建出了雏形,可她在马尼拉待了小半年,她会了藏锋,宁愿在老K面前装傻充愣:“批量使用人头卡吗?”
老K注视着杨若薇,“扑哧”笑了出来:“你说的‘人头卡’也没错,但现在它又费力又蠢,很多网站都是这么被端掉的。”
“那么现在哪种办法最有效?”杨若薇追问。
“这个问题不要问我,要问你自己。”老K摆摆手,执意要她给出自己的方案。
杨若薇犹豫着,据她考察下来,时下最先进的洗钱技术就是利用不记名的数字货币洗钱,也许这就是老K鼓吹的“新兴技术”。她不想在老K面前显山露水,便描述着模糊的答案:“人头卡这种模式看起来复杂,但是通过银行走账,这些流水必然留痕,那么新的洗钱方式要做到无痕的。”
“你说的快接近了。”老K说,“我们现在用的方式就是数字货币洗钱,操作全程是匿名性的,只是推广起来不太顺畅,和我们合作的网站还不算多。”
“为什么他们都不太信任我们这种新办法,就像刚才那个‘金创汇’一样?”杨若薇问。
“这就回到你刚才说的地方。”老K说,“‘人头卡’跟虚拟币洗钱相比,看起来很麻烦,还要和国内的马仔里应外合,让这些屌毛帮忙取现,可这种方式至少可以倒查,那些网站觉得这样更安全。虚拟币这种新技术他们弄不懂,也就不敢玩。你听下来,还有什么想问?”
杨若薇还想知道,老K为什么坚持推行数字货币洗钱?是出于隐蔽作案的反侦查考量,还是大幅缩减犯罪成本?又或是两者兼有?她忍住没问,只是摇头表着忠心:“我没有什么要问的,做助手就是当执行者,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听话照做。”
“我就喜欢你这种人,有话直说,从来不拖泥带水。”老K吩咐她,“你到小吉那里帮忙吧,明天我跟他教你一点真东西。”
杨若薇起身走向小吉的房间,她背对着老K,脸上的微笑藏不住了。自从进了老K的团队,她收拾桌子、倒垃圾、洗衣服、打洗脚水,和旧社会的学徒相比,她隐忍的这一个多月真的不算什么,明天她就能学到她学的本领,在马尼拉“保命”的本领。
见到杨若薇,小吉关切地问她:“这两天老K问了你哪些问题?他有没有为难你?”
杨若薇故作轻松地笑着:“没有,他就是问我想不想走,我说我想留下来,他就让我顶替他,跟你说的那个‘金创汇’沟通了一下,说明天你们教我一些新东西。”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要走呢。”小吉很欣喜,“我们明天教的东西很简单,现在我就讲给你听。”
杨若薇拒绝了,说她今天有点累,明天让他和老K共同传授,说完她就趴在小吉背后的电脑桌上睡着了。每天都要给老K他们演戏,她变得容易犯困,刚步入房间,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房间冷气很足,当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轻薄的毯子,便打着哈欠问小吉:“这毯子是你给我披的?我怎么没见过这件?”
小吉摇头否认:“不是,老K刚才进了房间,看到你在打瞌睡,就给你披上了。”
“老K快进房间的时候,你怎么也不提醒我?”杨若薇嗔怪道。
“刚刚我正好离开房间去倒茶水……看到你睡着了,没忍心叫你……”小吉支支吾吾地说着,“我也没想到老K会进来。”
“算了。”杨若薇叠好毯子,正要向老K认错,小吉提醒她说,老K给她披上毯子,便出门了,好像是去和阿华商量事情。
老K平常不会出门,刚才出去真的是去找阿华么?杨若薇没有在意,她借口出去透气,顺手拿走小吉放在桌上的烟盒,溜到楼下,给姐姐杨若男打了一通电话。
由于姐姐担忧她的人身安全,反复强调说:“你以前五到六天才给我打一通电话,可我只要收不到你的消息,就会胡思乱想,以后最好过两三天就打过来,这样我也用不着每天担惊受怕。”
杨若薇听完很内疚,不住地安慰姐姐:她想要的东西马上就要弄到手了,在马尼拉的小半年总算没白混,让姐姐再坚持两个礼拜,到时她们姐妹俩就不是听彼此的声音了,她会把姐姐接过来,共同坐庄。
挂掉电话,杨若薇回到老K的大本营,进屋看见老K正端坐在沙发上,面容肃穆,手里拨弄佛珠。老K转头看着杨若薇,没有责问她,只是说明天的工作提前到今天下午,“你实在犯困就回房间睡一会儿,下午要打起精神,不能出一点差错”。
杨若薇低头认了错,回到小吉的房间。小吉告诉她,阿华和金创汇的维阳对接了,原定在明天上午,后来维阳又变卦了,改成今天下午1点,由老K和小吉做她的带教。
下午1点整,老K的黑钱清洗计划开始。
杨若薇坐在老K和小吉中间,紧盯着电脑屏幕,藏在口袋里的手机偷偷录着音,生怕漏掉关键信息。老K把金创汇的维阳拉入了境外聊天群,其中有8名群成员的昵称以赌博网站命名,方便小吉他们辨认。
老K把他的新型技术吹得很玄奥,实际上只有三步,杨若薇暗中记下:第一步是“查卡”,验证对方提供的对公账户是否可用;第二步是“转卡”,将卡内赃款转入虚拟币通道清洗,也是最关键的步骤,将赌客输掉的赌资从中“洗白”;第三步叫“回炉”,清洗后的资金重新倒回第一步的对公账户。
点开聊天群里的转账截图,杨若薇很快发现,金创汇委托的洗钱金额只有区区50万,她转头问老K:“我们不是和他讲过,这种小单子不接吗?”
老K解释称:“原则上我们是不接的,但是金创汇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只拿出50万,让我们抽点多抽0.6%,我们正好要教你这方面的操作流程,也就勉强破一次例吧。”
杨若薇没再多说,从查卡到资金到账,全程用了40分钟不到,这还是由于中途存在网络延迟。她复盘着这些流程:老K采用的新方法比“人头卡”更为便捷,然而大多数赌博网站有所顾虑,也情有可原——洗钱过程的第一步和第二步,赃款均掌握在老K手中,万一老K意欲侵吞、跑路,网站也无计可施,只能看着自己被“黑吃黑”。即便老K在博彩业界有着信誉背书,谁也无法担保老K使用的非法虚拟币交易网站不会出任何错误,这本身又是一场豪赌。
老K有意考验着杨若薇的记性,让她回顾着每一步操作务必牢记的细节,听到她悉数答对,老K满意地点头称许:“你就是我要的人,以后就由你来操作,我和小吉负责监场。”
第一,杨若薇起身给老K和小吉倒酒。她假装很愉悦,实则怀藏心事:她只是暂时充当洗钱“操作员”,与马仔毫无差别,如果她想全盘掌握这门技术,还需获知两点:
第二,老K所使用的虚拟币交易网站藏在暗网,并非主流的知名网站,这个网站的安全性和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她日后做庄必须将其考虑在内;
此前她套过小吉的话,这个虚拟币交易网站实行内部邀请制,并不接受外来访客注册账户,这就给洗钱带来了门槛。当前,她想要拿到老K和小吉的用户名称和密码。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杨若薇帮老K操作了三次,每当老K登录网站时,总是让她回避,她根本没法偷看。她和群内与赌博网站对接,开始查卡洗钱,老K则会走到一边,摆弄柜子上的智能手机,时不时刷着屏幕,又放回银色铝制的手机支架上,还对她说,不这么放,他都分不清哪一部正在使用。
令人生疑的是,龚海已经很长时间没来“骚扰”了。起先他总是很迫切,恨不得杨若薇早点收工,现在却没了消息。她并没有主动联系,反正她也不想如实汇报,便换了一个思路,她伪装成赌客,在手机上注册了“海佳娱乐城”的会员。
此时,她关注到网站对外的荷官名单上,她的花名“玛丽”已被除名,取而代之的头牌叫“金玫瑰”,她又进入视讯页面,看见那个荷官穿着香槟色礼服,相貌比她差了许多。
手机页面上,这位荷官露出皓齿,犹如在嘲笑。杨若薇怀疑自己遭到龚海的抛弃,可能是他操之过急,觉得她进展太慢,索性将她踢出。
她没有打电话质问,而是把龚海的号码拉入黑名单,随后环视着整个房间。当初她向老K承诺会留下,如今除了这间洗钱工作室,她也无处可去。
杨若薇出门采购时,她又看见了黑桃Q。那个小女孩主动伸手向她讨钱,眼巴巴的样子令她心生厌恶。回想到被龚海抛弃,她像找到了宣泄口,很想重重地打黑桃Q一巴掌,可当她望见黑桃Q的眼神,心又软了下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后怕。
杨若薇蹲下身子,塞给黑桃Q一些比索,用手势比划着,让她去商店代购一盒香烟,再带回这里,剩下的比索作为她的劳动费。
杨若薇这么做,是想测试黑桃Q的服从性,看孩子是否诚信,也让孩子明白不能“不劳而获”。“不劳而获”是她以后对付赌徒的,她不想用在孩子身上,何况这个小女孩很像她的小时候。
杨若薇的失意在老K这里得到了弥补,老K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又是发烟,又是斟茶,还把日常的杂活扔给了小吉。他让杨若薇坐到身边,同她促膝长谈,向她保证:“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干,一年收入顶得上别人十几年,等我建立二组以后,让你担任负责人。”
杨若薇比较过海佳娱乐城和洗钱工作室,荷官虽然衣着光鲜,但毕竟是伺候人的活儿,还要被公司的规矩束缚,同事之间还要勾心斗角。不像老K的工作室,时间自由,不用加班,她的地位也颠倒过来,从服务性质的荷官变成分饰两角的洗钱圣手,她一面扮演老K,一面扮演老K的助理,无论哪一种,那些赌博网站都敬她、怕她,尤其是在她转卡洗钱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恭敬,这是她在海佳娱乐城永远体会不到的。
为了让杨若薇演得更逼真,老K还找阿华借了变声器给她,在给她的剧本里,老K是一个带着低沉烟嗓的中年女人,她的助手则是杨若薇本人的声音。
老K在境外聊天软件的头像是一个诡异的白色鞋拔脸,留着张扬的胡须,挂着胜券在握的邪笑。杨若薇询问小吉,这个“白无常”又是谁?小吉笑着告诉她:“这哪里是什么白无常啊?是电影《V字仇杀队》里的角色,老K他很喜欢这部电影,我正好有‘熟肉’(指汉化),可以发给你。”
每过两三天,工作室就会接到洗钱任务,杨若薇顶着老K的身份,用这张面具脸和网站代表们交流。她嫌老K的聊天用户密码设置得太复杂,容易输入错误,看到老K没在身旁监视,便悄悄地改成她的密码。
到了空闲的时段,老K把她叫过去谈心,讲述他这些年专业做洗钱的血泪教训,比如遭遇过黑平台,白白给他们洗钱。又比如他遭到马尼拉的黑帮暗算,后背挨过一刀,差点命丧异国他乡,他顺便撩起衣服,给她看那条巨型蜈蚣般狰狞可怖的刀疤。老K还重点提到马尼拉的各方势力,例如马尼拉警局腐败成风,要查某个公司乃至某个人的私密信息,花点小钱就能让马尼拉警员照办。
老K特别补充道:“小张,你吃过晚饭不要只是出去买烟买水果,要多去银行套点现金,比索也好,人民币或者美钞也行,尽管说现在流行移动支付,但是不管马尼拉警察还是谁,他们还是习惯收现金。”
杨若薇暗自记在心里,从那时起她经常在身边放一些现金,这些人民币和比索在她将来的逃亡之旅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和老K相处久了,杨若薇发现这个粗糙汉子有着细腻的内心,好像在把她当成女儿一样照顾,不仅从外面带来她爱吃的水果,还偷偷在她房间放了两包新买的卫生棉和一把黑色牛角梳。老K电话订购了一把电炒锅,叫上她和小吉一起做饭,结果他亲手炒的菜忘了放盐。杨若薇和小吉放肆地欢笑着,讥讽老K的厨艺,小吉还开他玩笑:“吃你做的这坨鬼东西,我还不如天天吃泡面。”没想到,小吉第二天真的搬了一箱印尼生产的泡面放在电脑机箱旁,还对杨若薇说,他已经被老K弄出了心理阴影,“你可以让老K帮你做任何事,就是不要让他做饭。”
某些瞬间,杨若薇对洗钱工作室有了家的错觉,她也不清楚自己对老K产生了怎样的感情。为了试探老K的心思,与他单独相处时,她主动把老K的手放在自己裸露的大腿上。老K当即缩回手,抓起了佛珠。
“要是我在国内结了婚,生了女儿,应该和你差不多大。”老K望着杨若薇,浑浊的眼神让她看不透。
不过,仅仅隔了4天,杨若薇就猜到老K的眼神中到底隐藏了什么。那天傍晚,她又替老K做了一个大单,老K说她来工作室已有三个月,让阿华搬来两箱啤酒,给她办一个简单的庆功宴。那天他们喝到了半夜,标榜从不劝酒的老K,不断地给杨若薇灌酒,直到把她灌醉。
当她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电子时钟是中午12点30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件。老K没有触碰她的身子,只是把她扔到床上,随手盖了条毯子。她起床洗漱,很快发现异常,整个客厅仿佛被搬空了,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柜子上两排智能手机,全都消失不见。她叼着牙刷,拧开了小吉的房门,台式电脑还在,衣柜和抽屉像被洗劫过,空空如也。她回到卫生间,那里弥漫着烧纸的味道,她移开铁桶上的木板,里面藏着一堆灰烬,那些打印的纸质材料被烧了。
昨夜的老K还说他近期要出门谈合作,今天就搬空工作室、毁灭证据,杨若薇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被龚海抛弃之后,又被老K当成垃圾一样丢弃。她反复拨打老K和小吉的号码,只听见冷漠的机器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杨若薇找了一张备用电话卡,在她即将换卡时,一通陌生的电话打了过来,她犹豫了2秒,刚按下了接听键,那边恶狠狠地问她:“你是不是老K的助手小张?”
听到杨若薇承认后,对方威胁道:“你现在在哪里?你把我们网站的钱黑掉了,趁我们还没派人去找你,赶紧把钱吐出来。”
握持手机的左手剧烈抖动着,杨若薇不止是惊恐,更是被气得发抖——老K不仅抛弃了她,还在她这里引爆了重磅炸弹,逼她背上侵吞赃款的黑锅。
电话里充斥着污言秽语,杨若薇没有挂断,冷淡地反问:“我都不知道这件事,你们是哪家网站,损失的资金有多少?”
“将近有300多万,你到底在装什么傻?我们这里还有你帮我操作的视频资料,老K他们也在找你,你个狗娘养的,给我快点滚出来还钱……”对方还没骂完,杨若薇就掐掉了电话。通过对方提供的信息,她猜到了答案:老K想要金盆洗手,临走前干一票“黑吃黑”,再让她这个女助手背黑锅,防止自己被赌博网站雇佣的黑帮追杀。以前她进行洗钱操作,老K就在一旁摆弄手机,还随手把另一部手机屏幕朝下,放在支架上背对着她,实际上他已经提前计算好了角度,利用手机的后置摄像头偷拍她洗钱的视频,伪造成假证据,让受害的赌博公司把矛盾指向她。
手机又响了,这一次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龚海打来的,急切地问杨若薇是否安全,还责问她:“你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难道你不知道海佳的规矩?擅自离职会被拉入行业黑名单,你在这里就混不下去。”
“我从来没跟你谈过离职,是你自己把我除名了。”杨若薇很想说她当下遭遇的困难,又咽了回去。
“我听老K说,你把赌博公司的钱吞掉了?”龚海主动引出话题。
杨若薇说:“这件事你自己去问老K,我到现在什么都不清楚,这个月的工资和提成他也没跟我结清,就自己跑路了。”
龚海那边沉默了半分钟,对她说:“你现在在哪儿?自己千万不要乱跑,那些小台子狗急跳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那时候你连命都难保。我派司机去接你,给你提供地方,你先到我这边避一避风头。”
杨若薇直接挂断。龚海这种人无利不起早,绝不会仗义救她,唯一的目的只可能是套出她所在的方位,提供给那家网赌公司做一个顺水人情。她从这个角度反推,明白这里目前是安全的,暂时还没人查到。
手机不再消停,轮番响着电话铃声和短信提示音,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杨若薇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像欠债的赌狗一样,遭受着网赌公司的催债轰炸和恐吓短信。她翻查着一长串的来电记录,里面夹杂着一个官方号段,上网一查,正是马尼拉警局办公室的号码。她紧咬着嘴唇,马尼拉的黑警很多,让他们掺和进来,那么她就要面临更大的危险。
最早她偷渡马尼拉的时候,就听蛇头提起过这里的黑警,他们很依赖刑讯逼供,掌掴、电棍、拘禁、剥夺睡眠、生拔指甲,比当地的黑帮更为狠辣。
“落到黑警手里,最好的办法就是交够钱,让他们把你送到移民局遣返,否则在他们这里生不如死。”这是蛇头当初说的话,如今在她看来,并不是玩笑。
6
杨若薇不想被押送到移民局,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在客厅踱着步,分析着当前的情势:
三方势力都在找她,首先是那家中小规模的网赌公司,被黑掉300万等于要了他们的命;其次是网赌公司雇佣的马尼拉黑帮,刚给她发来恐吓短信;最后就是马尼拉警局,那些警员懒得介入这种“黑吃黑”的案子,估计收了网赌公司的好处费,协助调查她的下落。
杨若薇换成另一张国际上网卡,看到黑产群也在争相讨论此事,还有一个小台子的彩农幸灾乐祸:“现在马尼拉所有的赌博公司都在找她,那个台子还发了悬赏公告,你们倒别说,这个女人长得倒还行,要是被我逮住了,我要先好好爽一把。”发完文字消息,他又配上了黄色表情包。
“你也只配当狗推。”杨若薇回怼以后,气愤地退出群聊。
她把手机扔到床上,忽然发现这不是她原有的手机,现在这部手机的底部布满划痕和污渍,点开她和姐姐联系的境外聊天软件,一看是旧版本,瞬间闪退到桌面。她暗自猜测,这可能是老K或者小吉偷偷换掉了她的手机,装上她的电话卡,匆忙下载了那些APP。
他们为什么要浪费精力把手机调包?杨若薇凭着记忆还原出画面——老K放在柜面上的两排手机,其中有两部和她自己的是同款型号,老K调换成他的备用机,极有可能是在这部手机里装了特殊的东西,如果他安装了特殊的追踪器,那些势力很快就会追查到她的位置。有了追杨若薇这个时间差,老K和小吉早就“脚底抹油”了。
杨若薇快速换好服装,揣着这部手机,偷跑到富人区之外,那边有几辆黑车正在“趴活”。她压低了帽檐,开价2500比索,让黑车司机尽快赶到马尼拉首都机场。
赶往途中,杨若薇感觉到司机在偷窥她,驾驶台上放着一张寻人启事,印着她在“海佳娱乐城”担任荷官时的一寸照。幸好她扎起了头发,把自己打扮成“假小子”,没让司机有所察觉。为了防止意外,离首都机场还差两个路口的时候,她提前结掉车费,旋即下了车。
从地图上看,马尼拉首都机场位于海佳娱乐城和老K工作室之间。杨若薇把自己想象成龚海和网赌公司:“如果我是他们,预判我大概率会逃到距离最近的首都机场。”
正如她所料,首都机场附近多了3辆警车,几位马尼拉巡警正在设卡盘查往来人员的证件,重点调查与她年龄相近的女性。杨若薇绕开了警方所在的路线,拐到邻近的贫民窟片区,那里有许多暗巷的小道,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贫民窟里的孩子们蹲在地上玩耍,他们和黑桃Q差不多大,面黄肌瘦,杨若薇蹲下来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发。看到陌生人突然靠近,男孩惊恐地望着她。
杨若薇边讲边打手势,向男孩表示她没有恶意,她愿意出600比索,男孩和他的同伴平分,但要先帮她玩一个精彩刺激的小游戏。
小男孩和同伴面面相觑,兴奋地点头,从地上站起来,活脱脱像两个童子军,等候她的派遣。
“孩子们,你们玩过追逐游戏吗?”杨若薇的左右手抚摸着他们的脸蛋,看到他们点头,她把手机交给其中个子稍高的男孩,“我把这部手机交给你,你的朋友负责追,你负责逃,看到角落就藏起来。”
“那我们从哪里出发呢?”拿到手机的男孩会说简单的英语,他循着杨若薇手指的方向,望见了机场外围熙攘的人群。
“孩子你要记住了,哪里人多,你就跑到哪儿,千万不要让你的朋友抓到。”杨若薇付给他150比索,“如果有人问你这部手机的主人在哪里,你就告诉他,那个女人早就乘坐航班飞走了,剩下的150比索,等到游戏结束后,我再给你们。”
另一个男孩也拿到150比索,随着杨若薇的三声倒数,个头稍高的男孩撒腿就跑,男孩紧跟着后面狂奔。两个孩子穿过重重叠叠的贫民窟群落,跳过乱放的木材和倒地的垃圾桶,在马尼拉的日头下,他们追逐嬉笑着,裤兜里藏着杨若薇被定位的手机,从马尼拉警员的眼皮底下,混入拥挤的人群。
杨若薇望着孩子的背影,转头朝反方向走。窄小的前路上,一个身穿碎花背心的小女孩紧盯着她,破屋前的中年男人弯下腰,听着女孩讲悄悄话。
杨若薇立即警觉起来,赶忙调头狂奔,身后传来紧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她顾不上回头,疾步冲出贫民窟的外围,躲入邻近的小型商场,那里有几家华人开设的店铺。她随手抓起一件淡青色短袖,逃进了试衣间,剧烈喘息着。
呼吸平稳后,她在镜子前更换衣服,又重新挑了一件更为宽松的休闲短袖穿在身上。和女店员结完账,她将原先的外套放入纸质手提袋,悠闲地走出服装店,转身走进旧手机回收店,购买了一部二手的老式按键机。
老式手机不具备联网和实时定位功能,可以躲避恶狼们的追击。她从商场后门离开,徒步走了1公里,淋漓汗液浸湿了后背,经过水果批发市场,那里听着一辆灰黄色的小型货车,她和司机交谈了几句,发现对方是中国人,送货路线和她的目的地很近,于是她谎称手机被盗,周围又都是黑车,问司机能不能捎她一段路,稍后她用现金结算。
司机爽快地答应了,随手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说:“你不用给我钱,反正是顺路的,我又不会绕远,在国外都不容易,中国人总要帮中国人。”
杨若薇刻意搭乘这种“奇特”的交通工具,想要混淆视听,不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返程路上,送货司机自称姓罗,很喜欢和她聊天。被问及家乡和工作,杨若薇胡乱编撰着,在马尼拉的半年多,她练成了一种特殊的能力——他人无法从她的神情和语气推断出她是否在撒谎。
杨若薇还是选择提前下车,经过她一再坚持,司机拗不过她,被硬塞了300元人民币。这笔钱她是多给的,一方面是酬谢司机出手相助,另一方面是司机无意间向她透露了关键信息——近期有一部分黑帮人员频繁在富人区出没,专门针对中国人实施作案,嘱咐她务必多加小心。此外,热心的司机还给她介绍了一位开计程车的朋友,司机老张和他都是广西柳州人。杨若薇快速记下了联系方式。
老K的大本营不宜久留了。杨若薇在距离最近的便利店采购了大约5天的日常用品,走到赌坊门口,她再一次见到了那个俊俏的黑桃Q。
黑桃Q慌忙用手比划着,透过她的神色和语言,杨若薇勉强能够理解她要表达的是:“这里来了很多陌生人,他们看起来都像坏人。”这证实了司机所言非虚。
杨若薇抚摸着黑桃Q的脸颊,把比索塞进她的小手,和她立下一个约定:假如黑桃Q发现坏人们即将进入赌坊对面的楼房,就立刻掏出鞭炮玩具枪,在赌坊门口打响三声,给她发射信号。
此前杨若薇专门观察过,贫民窟的孩子们很喜欢玩这种带有鞭炮响声的玩具手枪,由于声音过大,常常遭到大人们驱赶、打骂。眼下,她让黑桃Q去购买这种“信号工具”,告诉孩子只有在危急时刻,才可以“开枪”。
黑桃Q指向了远处的网赌大厦,声称她可以为杨若薇提供一个“安全基地”,这样坏人就找不到她。杨若薇猜到这个基地应该就是贫民窟,便摸了摸黑桃Q干枯的短发,催促她尽快去“买枪”。
与黑桃Q分别后,杨若薇回到工作室,将房门反锁,装上新买的防暴门链。她又抽出一张A4纸,在上面绘制她的逃亡路线。以往她每天饭后在周边闲逛,对这片富人区的地形极为熟悉,工作室离电梯较远,但是出门右手边就是安全出口的防火门,顺着阶梯往下,通向房屋后门,直通地下停车场。
停车场有两个出入口,一个联通住宅楼,另一个通向居民区大门,车辆从此经过。她使用老式手机打给计程车司机老张,与他商谈价格,前提是让他在停车场随时待命,这一星期的停车费和其他费用,均由她来承担。
老张很为难,说:“我在这里有固定的客户,要送他们的孩子上学,现在我被你包下来,就等于爽约了,对以后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杨若薇没有多啰嗦,把价格抬升到2万元,老张这才松了口,和她约定了见面时间。这笔2万元堪称天价的车费,她毫不心疼,到马尼拉孤注一掷,投掷的就是她这条性命,也是她迄今为止的最大投注。“无论如何,得先把命保住。”她一个人待在工作室,和自己说着话。
下一通电话打给姐姐。杨若薇把话说得很简短:“我原来的号码被人弄了,换成这个备用号码。”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姐姐杨若男听出了端倪,妹妹在偷渡之前,就和她立下了备用号码的约定,一旦妹妹更换成备用号码,就表明在马尼拉遭遇了困难。
“没出什么事,我这么机灵,怎么可能会出事呢?顶多就是被同事摆了一道,等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好了,再好好收拾他。”杨若薇安抚着姐姐,“你不要担心我,在国内照顾好自己,我的台子做起来以后,就把钱处理一下,打到你的银行户头。”
杨若男还是担忧她:“你肯定是有什么事了,把这通电话挂掉,你给我打一个视频,让我好好看你,确认你是安全的。”
杨若薇的鼻子有些酸楚,她在马尼拉每天都是精神高度紧张的,只有在姐姐这里可以卸下防备,获得极为短促的喘息。可是,她这部老式手机不能视频通话,再编下去就露馅了,她借口“手机没电”,便匆忙挂断。
在小吉的房间,杨若薇翻找到半箱印尼泡面,这是小吉之前购买的,借此嘲讽老K糟糕的厨艺。也不知是他良心发现,还是无心遗漏,这几盒泡面可以充当她三天的食物。
杨若薇打开了小吉的台式电脑,桌面的58个文件夹被全部删除,回收站也是一片空白。不久前,她趁着小吉出门买泡面,遴选出几个关键文件夹,隐藏在D盘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只要小吉没有将电脑格式化,她就还有机会。
也许是小吉逃得太匆忙,D盘文件没被他操作过,杨若薇搜寻着当初她隐藏的文件,那里包含着几家网赌公司的流水明细表以及部分财团的联系方式。从她踏入这间洗钱工作室,便发觉这里挂满了一连串的问号:为什么让她反查赌博网站的流水明细?老K为何中途叫停她的调查工作,又问出那些古怪的问题?这几家赌博网站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老K和小吉为什么突然卷款逃离工作室,单独把她撇下?
文件夹藏着重要线索,通过分析这些线索,她就能把这一连串问题彻底捋清楚,也只有这样,她才能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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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若薇点开一个9MB的文件夹,里面的子文件夹以各大赌博网站命名,涵盖了马尼拉当前中型规模及以上的网赌公司,每个子文件夹按序号排列,小吉先前运用思维导图梳理过公司的重点人员框架。
杨若薇速览了几家网赌公司,发现那些公司看起来各自独立,实则均隶属于马尼拉境外的某个大型财团。她的“老东家”海佳娱乐城,是银海集团旗下的子公司,顺着导图的线路,她查到另外两家子公司,其中一家居然是主管赵东所在的“赢爵”,另一家则是向她讨债的受害公司“尊冠”,只是方框内的“尊冠”被标成了灰色,还额外加了删除线。
返回上级菜单,杨若薇重新梳理着银海集团的重点人员名单,看到两个熟系的名字赫然在列——龚海和赵东。单论成员等级,龚海比赵东整整高出两级,但依照小吉复制在正下方的内部备注,龚海和赵东曾经都在尊冠负责管辖各自的业务部门。
查到这一步,杨若薇像被抽走了脊骨,险些从转椅上滑了下来,她呆望着电脑屏幕,喃喃自语:“也就是说,龚海和赵东原先就认识,他们不仅认识,还一起工作,说不定关系还很好。”
杨若薇不禁想到,当时她冒着生命危险逃出了赵东的虎口,转而又进了龚海的狼窝,生存处境愈发艰险。好像不管她怎么逃跑,都逗留在他们的手掌之中。
杨若薇怀疑,赵东和龚海联手报复她,而她还一直蒙在鼓里,可她实在想不通:他们曾在尊冠共事,为什么又拿尊冠开刀,借老K之手嫁祸于她?刚进老K工作室,为什么让她协助查账?假使龚海参与了这次“黑吃黑”,那么他最直接的目的是什么?
杨若薇查询到尊冠公司对外的联系方式,她登录了指定的聊天软件,假装自己是应聘狗推的新人,结果遭到对方的拒绝:“我们公司连工资都快发不出了,你也不要跳火坑了。”
杨若薇很理解,被黑掉300万元,这等于扼住尊冠的咽喉,还让它沦为马尼拉离岸博彩业的笑柄——人们只听说过赌博网站是“黑平台”,黑掉赌客充值的资金跑路,第一次听说赌博网站被别人黑掉一笔巨款。
杨若薇不断地软磨硬泡,终于讨到那位工作人员的个人联系方式。添加好友后,她开门见山,提出自己想打听一位离职者之前的讯息,同时会奉上红包作为答谢。对方一看有利可图,很快便答应了,询问她想要查谁?杨若薇飞速打出一个名字:龚海。
对方当即回复:“上次有人叫我查过你说的这个名字。”
“这个人是谁?你放心说出来,我替你保密,钱再额外追加。”杨若薇在脑海快速翻过一张张熟悉的人脸,事实上她心中有了答案,明知故问是为了验证她的推测。
“叫华什么来着还是什么吉吉的,过了很长时间了,我也记不清楚。”对方发完消息又追加了一条,“他们跟你一样在线上联系我,给我发了红包,后来直接打了我的工作电话。我看到他们证明自己是职业搞洗钱的,跟我们公司不存在利益冲突,加上我以前就在尊冠的人事组,整个公司从上到下的人员他们去或留,我都要登记台账,就把我知情的和他们说了。”
“他们想查龚海什么事情?”杨若薇追问。
“查起来挺简单的,好像是说龚海这个人主动找他们谈合作,他们不太放心,就到我这里做‘背调’,想知道龚海原先在尊冠是什么职务,又因为什么事情离开。”
杨若薇截屏了聊天记录,又问:“这也是我想问的,你当时回答了什么?”
对方告诉她,龚海原先在尊冠任职期间,负责彩票和视讯这两块重点业务,在代理层级方面,公司还为他开设了总代级别的会员账号,将流水抽佣作为他薪资以外的“激励”。此后,龚海和公司老板闹了矛盾,认为老板分配的利益不均,黑掉了他应得的大部分“激励”奖金,其次是尊冠想从集团独立出去,他们就此事存在明显的分歧,龚海就从尊冠离职,到集团下属的海佳娱乐城做“小领导”,还顺便挖走了同阵营的朋友,把朋友介绍到了赢爵。
“他朋友是不是叫赵东?”杨若薇自嘲地笑着。
“对,就叫这个名字,在我们公司老是骚扰女同事,他幸亏走了,不然迟早被人打死。”对方反映了赵东此前在尊冠就有“前科劣迹”。
杨若薇回到最关心的问题:“你刚才说,龚海和尊冠发生过利益上的矛盾,那么龚海在离开尊冠以后,他有没有做过任何报复尊冠的事情?”
对方迟迟不见回复。
杨若薇没有催促,等候的时间里,她调取了此前负责查账的公司名单,还清楚地记得每次比对的时候,都存在代号为“Z1”的公司,假如按拼音的首字母,这个“Z1”大概率就是尊冠。
半小时后,对方终于回复消息:“刚才掉线了,你问的事情涉及到我们公司的敏感信息。”
杨若薇看懂了暗示,便问:“你想加多少?”
“再加2000。”对方补充道,“你给的越多,我说的越多。”
见到杨若薇马上转账了50%,对方发送了一个点赞的大拇指,接着说:“为什么我说你问的事情特别敏感呢?那时候,我们尊冠还没壮大,每个季度要给上级的集团报账,龚海他老是怀疑我们老板和其他公司暗中勾结,给集团报了假账,还说老板把他应得的那100个(万)给吞掉了,所以龚海在他离职前后,一直在给集团打报告,想搞垮我们老板。”
杨若薇又转账了剩余的30%,示意他往下说。
对方收款后,继续追忆着:当时银海集团专门派人到尊冠公司调查,阵仗还弄得很大,派了集团的3名财务人员,还花钱雇了2名马尼拉警员过来“镇场”。公司老板倒是无所畏惧,强调说尊冠已经是独立的博彩公司,不再受集团制约,至于龚海举报的另外2家公司,与尊冠向来都是竞争关系,绝不存在利益勾结。
“龚海提到的另外2家公司叫什么名字?这又不是什么敏感信息,反正你们老板‘身正不怕影子斜’。”杨若薇讥讽着,支付了最后的20%。
对方果断回复了两家公司的名称,首字母恰巧对应着杨若薇之前核查比对的公司名,她又追问:“集团派那些人到你们尊冠是什么时候?”
“你提的这个问题也是要钱的。”对方说,“算了,看在你付钱爽快,我就直说了,集团派人过来差不多在三个月前,大概是5月7号,前后查了将近一个月。”
“集团查到了什么?”杨若薇据此猜想,集团结束调查以后,龚海对结果不满,便把杨若薇送到了老K工作室。
对方冲了她一句:“他们(集团)能查个屁!本来就不存在的事情,最后就不了了之了呗,就算我们公司老板真的有问题,那也是他的本事,让集团的人查不出来。”
杨若薇不再回复,将聊天记录备份以后,拉黑删除了对方。她拉开电脑桌下方的第三节抽屉,找到一包全新的香烟,抽出一根点燃,推测龚海和老K他们的真实意图——
老K的洗钱工作室可以非法调取尊冠的资金账目,龚海让她过来协助和监工,催促她套取洗钱技术只是幌子,中途被叫停协查,这是因为老K和尊冠取得了合作,龚海和老K临时变卦,打算“黑吃黑”之后分账。毕竟,要回被尊冠老板侵吞的提成,才是龚海最想达到的目的。
杨若薇摸清了原委,陷入空前的绝望。她完全没想到,龚海和老K联合起来给她做局,老K对她的好只不过是虚情假意,让她沦为“黑吃黑”的牺牲品,落得被追杀的下场。
打开老K的内部邮箱,里面的往来邮件均为加密传输,逃避警方和反洗钱部门的监管。杨若薇查到老K尚未修改密码,这表明他确实“金蝉脱壳”了,随手把烂壳子甩给她,让她收拾残局。她先修改了密码,进入加密邮箱,看到金创汇的几封邮件,对方表示老K的电话打不通,只能发送邮件寻求合作。
杨若薇特别纳闷,几个星期前不是和金创汇的维阳谈过合作了么?第一笔50万还是由她亲手操作的,洗白后回传到金创汇的对公账户。
金创汇发的邮件有重复的内容,她比对了一遍,看到他们提供的联系人确实叫“维阳”,联系电话却不是她上次打的号码。
这一刻,杨若薇叼着的烟掉到手背上,却感觉不到烫,她怔怔地望着屏幕上那串陌生的号码,整个人像丢掉了魂。原来,老K的测试只是他和阿华演给她看的,50万是洗钱工作室的自有资金,电话那头的“维阳”是阿华或其他人借用变声器假扮的,从她进入这里,任何一件事都是他们精心编撰的谎言,可她还一度把这里当成了家。
接着,杨若薇做出了一个奇特的举动——从冰箱的冷冻柜拿出3盘空置的制冰盘,小吉以往爱喝冰可乐,喜欢自制冰块。她接了水,重新放回,独自在走道上踱步。
时间到了,杨若薇取出制冰盘,握着水果刀把冰块剜到脸盆里,再放满冷水。望着着冰水里破碎的面孔,她一头扎进去,屏住呼吸,感受着彻骨的寒冷,直到她快要闷死在冰水中,才猛然抬起头,水花四溅,她大口喘着粗气。
“我想‘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已经死过了一次,往后都是从头再来,我不再是那个被他们欺骗玩弄的杨若薇了,而且我必须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样才有办法复仇。”很久以后,杨若薇被姐姐问及原因,如此说道。
杨若薇擦干了头发,走回小吉的房间。老式手机不能联网,她就只好用电脑登录银行网站,页面弹出了动账提醒,她蹙起了眉头。打开消息的那一瞬,她的双手合住口鼻——被老K和小吉出卖,她没哭;被追杀得狼狈逃窜,她也没哭;看到这条动账消息,她冻得通红的脸颊淌过两道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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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她转账的账户,她太熟悉了,就是那个视她如生命的姐姐杨若男。目前的账户余额算上她的原有存款,统共50万元,也就是说,姐姐猜到她在马尼拉出了事,一口气把所有积蓄全都打到她的账户内,助她度过难关。
杨若薇想起姐姐对她的嘱咐:“你认准的事情一定会去做,我知道我拦不住你,只希望你在国外万一碰到什么难处,要想到自己还有我这个姐姐。姐姐哪怕舍掉这条命也要帮你。”
在这里,连哭都是不自由的。她生怕房间外面潜伏着黑帮人员,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便走到自己的房间,把哭声闷死在枕头里。她不愿打给姐姐,看到她这样伤心,姐姐也会跟着哭。曾经她在边境赌场受尽欺辱,和姐姐抱头痛哭,那样的日子,她发誓此生不会再有。
走进洗手间,杨若薇捧起冷水拍打着脸。哭过之后,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坐回小吉的电脑前,抽烟思考着她接下来如何翻盘。
摆在她眼前的,是300万的黑窟窿。她没必要也没有能力为龚海和老K他们收拾烂摊子,冤有头债有主,她必须要让尊冠看清真相、调转矛头,否则她实在应付不了他们三方势力的追击,马尼拉的黑帮极为凶残,整座城市都有他们的恶魔传闻,拘禁、殴打、性侵、虐待,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杨若薇打开境外聊天软件,此前她更改过老K的密码,可以顺利登录。工作室的群聊消息已爆满,许多网赌公司争相问询老K,他的工作室到底出了什么事?外界传闻女助理黑钱跑路的消息是否属实?
4家知名的网赌公司已退出群聊,大部分公司还在等待老K本人的回应,他们难以置信,一个信誉良好的职业洗钱团队有一天会突然“爆雷”,那他们还能找谁清洗黑钱呢?
杨若薇抽着烟,翻看排山倒海般的讯息。今日下午,姐姐打来的钱款可以作为坚实后盾,但最能让她翻盘的筹码就是这个工作室的境外群聊、剩余的客源以及手头掌握的内幕资料。
老K连夜跑路,把吞黑钱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工作室的名头却还在,他不知道更改后的新密码,也不能对外宣布工作室解散的消息,否则就坐实了他和女助理串通一气,反倒会吸引尊冠的火力。
“老K留下的洗钱工作室不仅要开,还要高调地开。”要好好利用眼下唯一的资源,杨若薇只有这一个念头。
“你们觉得这消息是真的吗?”杨若薇用老K的身份回复。
眼看“老K”终于现身,网赌公司纷纷议论着,有人表明了态度:“我和老K合作这么多年了,我自己是不信他们工作室会出这种事,除非被人陷害。”杨若薇抄下了这家公司的名字,日后必然用得上。
“没错,我们工作室确实被人暗算了。”杨若薇顺着对方的话茬说道。
不等他们追问,杨若薇又发出一条消息:“各位都是我们工作室长期合作的老朋友,如果你们不想再合作,我老K不会挽留,愿意留下的,我希望你们帮我一个小忙。”
这是一轮筛选,又有3家公司权衡利弊之后,立刻退出了群聊。现在群里还剩4家公司,有人问“老K”需要什么帮助,是不是生活上急着等钱用,不妨投奔到他的网赌公司。
“帮我的这个忙,根本不用花钱,只要帮我把消息放出去。”杨若薇点开了工作室过往的群公告,模仿着小吉的书面口吻,字斟句酌地发布了声明:
2017年,海佳娱乐城的总监龚海亲手导演了这场“黑吃黑”,骗取我们团队对他的信任,侵吞了他的仇家(尊冠公司)的资金。赌场信誉至上,我们团队也是,龚海的行为严重抹黑了我们的信誉,我们将动用一切手段讨回公道,必将让他付出惨痛的代价。截止目前,我们备好了相关证据,尝试与尊冠公司取得联系,商讨后续方案。
杨若薇接到第一通恐吓来电时,懒得浪费口舌去争辩。照她的理解,人们天生崇信权威,当事件发生后,他们更愿意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女助理,还是相信业界驰名的洗钱工作室?
工作室声明发布后,群聊再度炸开了锅,有公司忧心老K工作室的命运,唇亡齿寒,这关系到他们今后的切身利益,也有公司提前获悉了内情:“老K提到的这两家台子,我都找人摸过底,海佳娱乐城和尊冠原来是兄弟公司,后来变成了竞争对手,真想不到龚海还有胆子做出这种事。”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接受陌生客户的合作,操作技术已变更,更加透明、安全,客户可以掌控资金运转的全流程,为了回馈大家的信任和支持,操作手续费再降0.8%。”杨若薇回答了人们最关心的问题,其他问题不再回应。
消息已经放了出去,杨若薇意识到她要提前动身了。她先给司机老张发了一条短信,说她会提早走,原定的价钱不变,但在她打老张电话的时候,老张必须将车辆停到防火门最近的地方。
收到老张的回复后,杨若薇将台式电脑里剩余的全部资料加密传输到她个人的云盘,即便是无关紧要的系统日志,她也没有放过。
次日上午,日光流入房间。杨若薇自从吩咐黑桃Q以后,她就再也没拉开过窗户,只时不时抬头盯一眼对面的赌坊。她凭窗望去,见到了触动内心的画面——黑桃Q果真买来那把玩具枪,插在右侧裤兜里,头顶烈日在赌坊附近站岗。她认真得像一个士兵,眼睛瞄着每一个经过此地的路人。
杨若薇下了楼,走到黑桃Q面前,说这里太晒,让她躲到附近阴凉的地方。黑桃Q不住地摇头,拼命比划着,大意是想说,换了位置,将会影响她的视野。一连几天,她除去吃饭和睡觉,就一直在这边“值勤”,随时准备“开枪”。
看到黑桃Q晒得更黑了,杨若薇用英语开着玩笑:“再晒黑一点,我在晚上就看不到你了!”她轻抚着黑桃Q干瘦的小臂,原先还她以为这个小孩子难堪重任,却怎么也没料到,黑桃Q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比那些大人更守信誉。
黑桃Q依旧讲着塔加洛语,偶尔掺杂一点英语,杨若薇半听半猜,明白黑桃Q想要让她留意贫民窟里面一个挂着唐老鸭书包的破房子,那是黑桃Q的家,暂时可以作为她的“安全基地”。
杨若薇把300比索塞到黑桃Q的裤兜里,嘱咐她千万不要弄丢,这是奖励她的“值班费”,又指向门卫室旁的电子大门,告诉她:“假如你看见了一辆车牌尾号为69的计程车离开这里,就不要再值勤了,希望我以后有机会还能再见到你,黑桃Q。”说完,杨若薇拿起黑桃Q的小手,指尖在她的手心里写着阿拉伯数字6和9。
回到工作室,杨若薇拿起剪刀走近洗手间,看着镜子中面容憔悴的自己,剪短了她的头发,原来她乌黑的长发太显眼了。她盘算着出发时间,前脚刚踏进卧室,便听到赌坊那里传来三声鞭炮枪响,这是她当时与黑桃Q约定的逃亡信号。
那些人追上来了。
杨若薇的心头骤然收紧,赶紧戴上姐姐给她的灰色鸭舌帽,拨通了老张的号码,让他尽快把车停到安全门那里接应。她飞奔出工作室,闯到安全通道前面,随手拉上防火门,反锁了门后的拨钮,几乎是连跳着下了楼梯,那张门禁卡一直被她藏在口袋里,她刷开了感应门,老张的计程车就停在正前方。
上车后,老张问她接下来去哪儿,杨若薇怔了几秒,机场和富人区已被排除在外,眼下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去黑桃Q所说的贫民窟,那里有许多暗巷和小道,更好躲藏。
计程车驶离了居民区,杨若薇透过后视镜观察,一切都很正常,尚未发现跟踪的车辆,只有黑桃Q孤零零地站在赌坊门口,望着她乘坐的车。她看着这个黑瘦的小孩子在后视镜里越变越小,变得像芝麻这么大,随后便消逝了。杨若薇怀疑黑桃Q看错了,不过她迟早要离开这儿,黑桃Q打出的三声枪响,让她下定了逃走的决心,和老K的工作室彻底做个了断。
杨若薇刚松了口气,前路的景象又让她的瞳孔瞬时放大,两位马尼拉警员正在前面设卡盘查,经过的任何车辆都要放下车窗,接受人脸核验,他们想调查车内有没有要找的人——有人预判了她的逃亡路线。
她立即问老张,还有没有其他备选路线?老张挠着他的秃头,说:“这条路不走,我们就只能绕小路,你这属于舍近求远了,不值得。”
一位马尼拉警员挺着啤酒肚,离她的计程车越来越近。杨若薇不断催促着老张:“现在你不要排队,我实在赶时间,绕远路的车费,我再追加给你。”
老张猛打着方向盘,拐进了邻近的小道,摇着头说:“这些小路很不好开,有些地方是死胡同,车子不能调头,到时候还得倒回去,老老实实地排队检查,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那就赌一把。”这是她最常说的话。
杨若薇闭紧了双眼,担心老张是乌鸦嘴,真的撞进了死胡同。随着眼皮外面迎来了强光,她眯着双眼,看到挡风玻璃前已经是街区外的大路了。她顺利逃过马尼拉警员的盘查,甚至觉得警员们的敷衍了事,反倒帮了她。
老张的车开到贫民窟附近,由于那边有许多小巷,车辆无法驶入,他只好把杨若薇放下。杨若薇用人民币结算了车费,吩咐他:“你的手机保持开机,如果我还要用车,会打你的号码,我们就在这里碰面。”
老张点了点头,边叹气边把车开走。也许在他看来,这是他在马尼拉接到的最奇怪的乘客。
小巷很暗,散发着腐臭的气息。杨若薇左右张望着,听到身后窸窸窣窣,她猛地转过头,看到硕大的老鼠正在充满异味的垃圾堆里翻寻食物。她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轻手轻脚地钻出小巷。贫民窟里的旧房子都长得差不多,幸好黑桃Q提到了一个显眼的特征——门口悬挂着蓝色的唐老鸭书包。
杨若薇挨家挨户地找,并没看见黑桃Q说的书包,前面有阴暗狭长的甬道,挂着皱巴巴的短袖和内裤,裤子还在滴水,霉绿的地面上一片潮湿,暗道尽头连着另外几处破屋。
她探进暗道,背后不远处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对方说的也是塔加洛语,她听不懂,猜男人命令她“站住”,她的脚步不听使唤,一直往前走,越走越快,心脏噗通乱跳。男人在后面厉声叫骂着,快步追上来想要抓她,她马上跑出幽暗的小道,夺路奔逃。
贫民窟地形复杂,遍布小巷和死胡同,杨若薇完全找不到出口,像过街老鼠般胡乱逃窜,那些旧民房的房顶上还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声。那个男人很快追了过来,把她扑倒在湿漉漉的肮脏地面上,她的下巴产生剧痛。
杨若薇的身子被翻了过来,看清男人的长相,黢黑瘦长的驴脸留着邋遢的胡渣,男人骑在她的身上,操着一口塔加洛语。她以为男人是劫匪,便用英语说:“我可以给你钱。”说完,她伸向了外套的口袋。
驴脸还在怒声逼问她,和刑讯逼供的马尼拉黑警没有什么两样,他捏着一张照片正要核对人脸,看到杨若薇在口袋里摸索,误以为她想防身,便掏出了弹簧刀,逼近她苍白的面庞。
此刻,在杨若薇的眼瞳里,刀尖彷如毒蛇吐出的信子,迅疾地游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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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声口哨,平房顶上有人扔下了一块残损的砖头,重重地砸在驴脸的后背上,他怒骂着回头,看见了房顶有个模糊的黑影,又朝他扔下两块砖头。杨若薇趁乱挣脱了他,疾步逃出了窄巷子,磕伤的下巴还在淌血,浸染了她的薄外套。
杨若薇慌不择路,误打误撞地逃进了贫民窟的最深处,一个矮小的男孩正在拼命地朝她挥手,她看见男孩背后的房门上正挂着一只亮蓝色的书包,上面画着唐老鸭图案。
男孩打开了房门,杨若薇径自闯进屋里,回首张望着,那个男人还没追来。她弯下腰,扶着身旁的柜子气喘吁吁,下巴的鲜血滴落在地上。厕所的房门被打开了,她不禁往后蜷缩。一位肥硕的菲律宾大妈走了出来,惊恐地望着她这位不速之客。
小男孩走到大妈跟前,说着塔加洛语,向她交代着什么。大妈不停地抚着胸口,对杨若薇讲起了流利的英语,大意是说:“我收养过一个小女孩,她经常和我们提到你,说你总是帮助她,送给她水果和比索,前几天她告诉我,你在这里遇到了难缠的坏人,求我们帮助你,还拜托她的伙伴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害。假如你不嫌弃,可以暂时躲在我们这里。”
杨若薇艰难地点点头,她猜到大妈口中的小女孩正是黑桃Q,刚才那些砖头就是黑桃Q的小伙伴扔的。
如今她连走动的力气都耗尽了,后背紧贴在柜子,屁股滑落到地上。大妈发现她受伤的下巴,便示意她往旁边挪一挪,从柜子里翻出了消毒药水和止血绷带,先为她清创。
杨若薇不断地发出“咝咝”的呻吟,大妈将要使用绷带的时候,有人正在外面捶门,好像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大妈赶紧把杨若薇拉起来,叫她躲到左面卧室里的旧衣柜,看到她藏好以后,才骂骂咧咧地开了房门。隔着柜门的缝隙,杨若薇看到大妈叉着腰,和门口的男人高声理论着,她仔细分辨着,听到外面说话的人正是那个持刀的驴脸,不由得紧张起来。
然而,大妈似乎比驴脸还要凶,操起门旁的拖把,将驴脸赶走了,她关紧了房门,还拴上了门框上锈烂的旧门链,又走近柜门前,轻声安抚着杨若薇:“我已经把他赶走了,你快出来,柜子里的味道很难闻。”
经过种种强烈的刺激,杨若薇几近虚脱,一屁股坐在衣柜边上的大床上,右手伸进外套里,摸出几千比索递了过去。大妈摇着双手,并没收下:“我叫莱莉,在中国做菲佣,你们中国人总是很友好,莱莉这个名字就是我的老主顾给我取的。他去世后,我回到了菲律宾,在贫民窟救助过本地黑帮的伤员,他是黑帮的头领之一,有了他们的庇佑,那些人不敢擅自闯到这儿来搜查。”
莱莉大妈帮她止着血,接着说道:“黑帮的人最近在首都机场活动,你在我这里待2到3天,我帮你留意帕赛机场近期的航班。”
杨若薇沉默着,点了点头。
借住在莱莉大妈的屋里,杨若薇睡了很长时间,保持着半梦半醒的状态,稍有轻微的响动,她便会惊醒,直至次日下午,她从噩梦中醒来,看到黑桃Q正伏在床边望着自己,便伸手抚摸着孩子的脑袋,艰难地挤出了微笑。
她猛然发现黑桃Q浑身都是伤痕,便问孩子遭遇了什么,莱莉大妈走了过来,边给孩子涂药边说:“那些马尼拉警员都是黑警,怀疑她给你通风报信,就把她抓起来审问,她怎么也不开口,被那些狗杂种毒打了一顿。”
黑桃Q努力争辩着,莱莉大妈无奈地朝她竖起了拇指。这一次杨若薇猜到了,黑桃Q是想说:“但我没有哭。”
杨若薇把黑桃Q揽入怀中,心疼地望着那些黑紫的淤青,怒火瞬间点燃,总有一天她要那些马尼拉黑警付出代价。趁着莱莉大妈出去晾晒衣服,她掏出老手机,对着孩子的伤痕拍摄了十几张照片,她笃信这在将来能派上用场。
黑桃Q很喜欢杨若薇,成天把她当成大姐姐一样黏着,还热心地教她讲当地的塔加洛语,杨若薇则教她拼写简单的英文单词,例如“sister”。
莱莉大妈的屋子比较简陋,可杨若薇觉得这里远远胜过奢华绝伦的富人区。这是她待在马尼拉最轻松的日子,不需要任何伪装,也没有紧张焦虑,她甚至想一直待在这儿,向莱莉大妈支付租金,这样她就可以和黑桃Q待在一块。
杨若薇很心疼黑桃Q,孩子和她有着相似的身世,同样都是被父亲抛弃,也同样被其他孩子欺凌、嘲弄,每当她望着黑桃Q稚嫩的脸庞,犹如看见了那个遥远而悲伤的童年。
莱莉大妈告诉杨若薇,帕赛机场近几天有适合她的航班,提醒她早一点购票。杨若薇心里很明白,大妈这是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毕竟她现在被黑帮和警局时刻盯着,在这里待得时间越长,只会给大妈和黑桃Q增添负担,她也不想让黑桃Q再受到伤害。
可是,杨若薇扪心自问:你甘心就这样回国么?丢了工作,伤了身体,还像流浪的野狗一样被到处追赶,如果就这样回国,那你为什么还要殚精竭虑地策划?如果就这样回国,那你身上这些伤痕,受过的委屈又算是什么?
杨若薇仔细回顾着手头掌握的筹码,目前她还存着姐姐汇来的钱款,还有那些客户源以及金创汇真实的联系方式,就算她想要卷土重来,也不用耗费太多时日。
这一把赌还是不赌?
杨若薇坐在床沿,脑海闪过这个问题,她没有过多思考,低头在手心里写下了5个字母,当成她给自己的答案——“All in”。
原因也很简单,她的内心只冒出两个字:复仇。
这几天,杨若薇翻看着莱莉大妈提供的市区地图,逐步排除了老K原先待的富人区以及首都机场附近的街区。经由莱莉大妈的介绍,她知道了2家高档酒店具有深厚的政府背景,并被严加保护,黑帮人员无从袭扰,她自己手头的资金还很充足,便打算去那里避一阵子。
第二天清早,莱莉大妈和黑桃Q还在酣睡,杨若薇找出一个空鞋盒,把1万比索藏在里头,再塞进床底。她悄悄换上衣服,想要无声无息地离开,刚打开门,便发觉黑桃Q拽着她的衣服,问她要去哪儿?
杨若薇心里发酸,她不忍心告诉黑桃Q,自己即将离开这里,那样黑桃Q会很伤心。她蹲了下来,拥抱了黑桃Q很久很久,轻轻地吻着孩子的脸颊,编织着善意的谎言:“姐姐出去买你最喜爱的玩具,在床底下也藏了有趣的宝贝,如果你想念姐姐,就把那个鞋盒翻出来,交给莱莉大妈。”
黑桃Q抬头望着杨若薇,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离去,在她即将走远时,说出了她教的单词:“sister。”
杨若薇的身子定住了,她强迫自己往前走,不许回头看,可才走几步,她的步伐便显得踉跄,视线也模糊了,她不想拭去泪水,怕黑桃Q从中觉察出异样。许多年前,那个该死的男人也是编造了同样的谎言,说自己给女儿去买时髦的洋娃娃,之后他好像就死在了玩具店,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男人就是她这辈子最痛恨的生身父亲,可是她今天也变成了自己厌恨的人,好像把童年的自己又伤害得体无完肤。她知道自己对黑桃Q有了感情,感情这种东西一直被她排除在计划之外,她也明确地知道黑桃Q只是她对童年的投射,可是黑桃Q也喜欢上她这个姐姐,何况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杨若薇懂得涌泉相报,给莱莉大妈留下了1万比索。接下来,就是她睚眦必报的时候了。
“凡是欠我的,要他百倍偿还。”当她不久化身成Shadow,这句话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