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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若薇拨通了老张的手机,让他开车到贫民窟接她去酒店。老张回绝了,还关照她:“你说的这个地方全都是警察,还有一些道上的人,这生意我不敢接了,你自己不要乱跑,先找地方躲起来,自求多福吧。”
杨若薇挂断后,走出气味混杂的陋巷,看到外面站着4名马尼拉警员,只好绕回阴湿的角落,独自抽着烟,翻查着手机通讯录。除去赌场的人,她认识的中国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黑车司机老张,另一个则是送水果的运货司机罗师傅。
她打了罗师傅的电话,谎称老张临时有事,问他还能不能给她介绍其他的司机。
罗师傅依然很热情:“我和老乡关系熟,跟别人倒不太打交道,要是你实在有急事,不嫌弃就坐我的车,我开过来捎你一段,车钱就看着给吧。”
“自己人有什么嫌弃的?”杨若薇低头看向电子表:“价钱随便开,我照着付,但你不要空车过来,货箱上要放几箱水果,我有点赶时间,师傅你尽快过来。”她和罗师傅约在一家水果批发商行的对面。
她抽掉一盒烟,脚下全是踩扁的烟头,罗师傅总算赶来了,停在她指定的“接驾地点”。与罗师傅汇合时,杨若薇头戴鸭舌帽,撸起薄外套的袖子,伪装成卸货查验的伙计,让罗师傅搬下一箱水果,还询了价,随后便钻进了驾驶室。这是一辆运送水果的货车,被马尼拉警员们自动略过,侥幸逃避了盘查。
“这算是马尼拉最高档的酒店,但是跟我们国内还是没法比。”罗师傅看到杨若薇要去的酒店,不禁感叹着。
“我听说这家酒店很有背景?”杨若薇随意问道。
罗师傅说:“你说的没错,我听朋友讲过,这家酒店被政府罩着,那些住在房间里的客人都在干违法的事情,就连马尼拉的警察也不敢轻易查房。”
这正是杨若薇想要的,她顺着话茬,说她上次的包包被小偷窃走,包里还有她的身份证和护照。
“补办太麻烦,还要去一趟马尼拉警局,那些警察坏得很,我实在不想过去。能不能让你帮代开一个房间?”杨若薇说,“我可以先把车费和房费一起给你,再加一点感谢费。”
“当然没问题。”罗师傅说,“又不是你借钱要我给你担保,等我开好房间以后,到酒店大堂的电梯门口等你。”
入住很顺利。杨若薇接过了罗师傅的房卡,走进7楼的客房。窗外的市景乏善可陈,放眼望去,仍然是大片野草般的贫民窟,房顶像人造卫星的翅膀,那里住着无数像黑桃Q这样的孩子,为了解决温饱,被迫干着扒窃的营生,有时还要被黑帮和马尼拉警察欺压。
杨若薇没有让罗师傅离开,请他再代办两件事:一是代购一箱速食品,二是帮她到二手电脑维修店,购买一台高配置的笔记本电脑。事成之后,她再另加感谢费。
罗师傅答应了,在电话里说:“你是我的贵人,今天你付给我的钱,够我在店里忙活半个多月。”
大约2小时后,罗师傅把她要的东西送进了客房,她多付了一部分的感谢费,当做给罗师傅的烟钱。回到房间,她打开了笔记本脑,准备将这里打造成简易的洗钱工作室。
杨若薇先登录老K的私密邮箱,给金创汇写了邮件。她不抱任何希望,尊冠被黑钱的事在博彩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老K工作室信誉受损,金创汇应该不会再谈合作。
令她意外的是,当晚7点15分,金创汇回信询问“老K”,近期黑钱事件频发,老K工作室牵连其中,如何保证他们这些新客户的资金安全?
只要金创汇还愿意交流,就还有合作的可能。杨若薇看到邮件下方留下了维阳的工作手机,她想亲自致电,解决金创汇洗钱的顾虑,争取到合作机会。
杨若薇随身携带着黑色变声器,尺寸比防风打火机大两圈。藏匿在贫民窟时,她看到黑桃Q的玩具只是一个破旧的芭比娃娃,金色头发乱糟糟的,便想把变声器给黑桃Q玩,但她还提防着莱莉大妈,把变声器刚掏出来,又收进了口袋。
杨若薇凭借自己对老K的印象,模仿着老K的广东口音,使用变声器录制在电脑的音频软件里,反复倾听、重录,直到她对仿造的“老K”满意了,才拨通了维阳的号码。
听到“老K”主动来电,维阳大为吃惊:“阿华不是说老K是一个女人吗?而且他说老K不会联系公司。”
杨若薇回答得轻描淡写:“阿华说的女人是海佳娱乐城的龚海派来的,我和阿华只用网络联系,被那个女人利用信息差钻了空子冒充我,现在龚海把黑钱的事嫁祸给我们,我必须出面澄清,顺便解答你的问题。”
维阳说话直截了当:“所有人都知道了尊冠被黑的事,你们工作室的名声都臭了,你叫我们金创汇还怎么信任你们?”
“维阳你自己也在博彩公司的,难道你没看来问题么?”杨若薇冷不丁地反问道。
维阳那边沉吟了一会儿,并未作答。
“大多数的赌博公司都是采用‘人头卡’模式,好处是可以掌控资金的流向,像尊冠这种大额资金,怎么会冒险兑换成匿名的数字货币?”杨若薇顿了顿,“这就说明,这笔账目本身就有问题,想要在最短时间内清洗干净。我先前对外放出消息,顺便附上了证据,龚海在尊冠任职期间就和公司负责人有过利益冲突,我们工作室只是被他用来借刀杀人。”
“尊冠被黑就让他们自认倒霉,和我们金创汇又没关系。如果公司有资金转换(指洗钱)的需求,我们还是找别人吧。”维阳说。
“你除了相信我,还能相信谁?”杨若薇冷笑了一声,“马尼拉的赌博公司成百上千,专业做洗钱的也不少,名气都不如我的工作室,就算尊冠被黑钱的事情传了出去,几个‘大台子’还是和我保持合作,给我们的信誉背书,难道他们的转换需求(洗钱)比你们少么?你们金创汇刚开业不久,还处于吸收赌客的阶段,如果我没猜错,你们的‘人头卡’线路还没搭建完全,所以才会联系我们工作室。”
“你猜的倒是没错。”维阳的口气软了下来。
杨若薇捏着变声器,笃定地说:“现在我提供的方案,就是用最传统、透明的办法满足你们的转换需求,让利1个点。”
维阳犹豫着,许久才说:“你让我和老板商量一下,过几天给你答复。”
“明天中午之前就给我答复。”杨若薇很坚决,“我们实际让利1.5个点,多出的部分是给你的介绍费,每一笔都有,积少成多,数目相当可观了,这个让利幅度最晚保持到明天,过时不候。”话音刚落,她就挂掉了。
如她料想的那样,维阳在第二天主动联系了她:“我们老板愿意合作,但是第一次合作,对情况不熟悉,能不能先‘试卡’?”
“试卡”就是小额清洗、化整为零,金创汇想先用10万元试卡。杨若薇立刻同意了,在她眼里“苍蝇再小也是肉”。
下午2点整,杨若薇新建了一个境外聊天群,与旧群互不干涉,又花钱购买了5个假账号,利用手头的内幕资料,分别将它们“乔装打扮”成以假乱真的知名网赌平台。然后告诉维阳:“因为前面几个大平台还在排队,我们约到后天下午3点‘试卡’,你也可以和老板再沟通一下,‘试卡’的金额越高,你到手的介绍费也就水涨船高。”
另一边,杨若薇回到她在国内卧底的暗网群聊,与网赌技术员龙金重新取得了联系,和他谈了合适的“优惠价”,让他的技术团队加班加点,建立一个名为“金凤”的小型赌博网站,这就是九凤国际最早的雏形。
“金凤”只挂接了传统的博彩系统,例如重庆时时彩和北京赛车PK10(赌博网站的常规彩票项目),除此之外,没有真人视讯,没有捕鱼和花里胡哨的转盘、老虎机,也没有赠送彩金等优惠活动。页面设计极为敷衍,主页的荷官照片是杨若薇提供的,正是海佳娱乐城穿香槟色礼服的荷官。
杨若薇是故意让龙金设计成这样的,主要考虑了两点:第一点是节约建站成本和时间,降低风险;第二点是这个网站只是洗钱工具,并不是正式的赌博网站,也不会招狗推和投放广告。”
杨若薇干起了老本行,此前她利用赌博网站帮别人洗过黑钱,如今她重新搭建了国内的“人头卡”迷宫。
到了“试卡”那天,杨若薇将维阳拉入境外群聊,第一笔清洗了30万赃款,如约支付了维阳的“介绍费”。
住在酒店的一周,杨若薇变身“老K”帮助金创汇完成了25次洗钱,有了这个成功案例,她可以吸纳更多新的客源,但这个洗钱工作室靠自己一个人撑着不是长久之计,还得借助别人的力量。
杨若薇直接问维阳:“想不想赚更多?”
“当然想,跟着你有肥肉可以吃。”维阳恭维着。
杨若薇又说:“你和你们老板讲,不管他通过什么渠道,只要再拉一些合作伙伴到我这里,给他再让利,拉来的客源足够多,我也可以免佣。”
“老K你是说,让我们老板帮你拉人头?”维阳的声音变了。
“我没有这么说,这是你自己的理解。”杨若薇予以否认,“要想把生意做大,就要靠客户帮忙‘转介绍’。难道你做业绩的时候,要靠自己把腿跑断,挨家挨户去拉客户么?如果你想赚到更多的钱,你自己就会想好怎么跟老板谈,我把这个任务拜托给你,接和不接是你的自由。”
杨若薇说出这番话,是她在网络博彩行业摸爬滚打之后领悟出来的。“网络赌博的本质就是传销,一级一级发展下线,金字塔越高,上头的人利益就越丰厚。”她说。
在酒店迎来的第一个星期六,杨若薇的老式手机在深夜响起了铃声。她立时警惕起来,无论是姐姐杨若男还是金创汇的维阳,都是由她打过去,那么这个主动来电的人是谁?
2
看到来电是维阳的号码,杨若薇定了定神,按下了接听键,没有讲话。
说话的人却不是维阳,声音微颤着:“你好老板,是老K吗?我是金创汇的吴嘉。你现在方便接听电话吗?”
杨若薇开启了变声器,用老K的声音说:“是我,你这么晚打过来有什么急事?”
“我是有点急事,想给你汇报一些情况,金创汇是黑平台,他们马上要跑路了。”吴嘉小声说着。
杨若薇皱紧了眉头:“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
吴嘉带着哭腔说:“因为我在金创汇完不成推广任务就要被毒打一顿,维阳还叫人把我差点打成尿失禁,所以我要把真实情况告诉老板。”
“你现在是不是从金创汇逃出来了?”杨若薇想到她以前从赵东的公司逃走。
“对,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还有一个同事被抓了,他回去会很惨。”吴嘉说。
杨若薇又问:“你偷了维阳的手机,冒死告诉我这个消息,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吧?”
吴嘉愣了几秒,说:“老板,我跟你坦白讲,我的身份证和护照都被扣在金创汇,身上一分不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希望你防着他们,也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能不能让我跟着你干,我可以不要工资,只要给我一口饭吃。”
杨若薇不想收留他。吴嘉出卖了老东家,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再出卖别人,何况她现在的身份绝不能露脸。然而,她又转念一想:如今自己真正成了老K的影子,只能在暗处潜隐其身,在明处终归要有人替她办事,送货的罗师傅也只是暂时帮忙,她正好急需出面跑腿的马仔,做她操纵的傀儡。
“行,但你暂时不能到我这里来,这样也是在保护你。”杨若薇给吴嘉提供了一家廉价旅店的地址,让他先到那边住几天,吃住的钱由她代付。
“老板,我感激你一辈子,好人一生平安。”吴嘉胡乱说着,快把杨若薇逗笑了。
杨若薇憋住笑,语气冷硬地说:“接下来我会安排你去一家靠谱的博彩公司,去和不去都随便你,总之你要想保命,就听话照做,懂吗?”
“我懂的,老板。”吴嘉照着杨若薇提供的地址,赶往那家廉价旅店,把手机交给了旅店老板,和杨若薇打了电话。杨若薇和老板熟识,使用她在国内的“人头卡”,把钱打入老板的账户。
杨若薇又给姐姐打去电话:“姐,我的麻烦基本解决了,在马尼拉的钱也够用,我先把30万打回你的卡里,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只要你没事就好。”杨若男说。
杨若薇说,她曾在国内盘下一家空壳公司,现在可以发挥作用了。她让杨若男把公司运营起来,主营业务是销售美容眼贴,专门销往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
“那你的赌场不开了吗?公司卖的眼贴从哪里进货?”姐姐疑惑不解。
杨若薇笑道:“根本不需要进货,姐你就照我说的做,等着数钱就好,而且那些钱很干净也很安全。”
在杨若薇的经验里,马尼拉是天然的黑产圣地。与境外公司的资金往来,并不是通过银行,而是打入马尼拉的地下钱庄,免除交易数额的限制以及其他手续费,各自在境内完成洗钱,这种做法由来已久,导致马尼拉具备了一套成熟且完备的地下汇兑系统。她让姐姐杨若男运营公司,是想额外再增加一条洗钱路径,为今后的“九凤国际”清洗赃款。
随着金创汇介绍的两位客户的加入,杨若薇将洗钱的佣金汇入“九凤国际”的“创业基金账户”,并和金创汇正常保持合作。但与此同时,她在与吴嘉的通话中,获悉了最新消息:近一周,马尼拉警局增强了巡查力度,专门针对本地从事离岸博彩行业的中国女性开展身份核查,对身份存疑或不配合调查的人,强制送往马尼拉移民局申请遣返。
杨若薇听吴嘉的讲述,内心讥笑着那群酒囊饭袋,也难怪马尼拉警局的大领导会出此下策,毕竟他出动全城警力,还抓不到一个中国女人,反而被耍得团团转。
“你在旅馆再待两三天,下个礼拜就要干活了。”杨若薇对吴嘉说,“游戏开始了。”
3
杨若薇不想一直住在酒店,她想寻找下一个“安全屋”,必须先转移马尼拉警局的注意力,否则她无法在周边自由活动。
经由她的指使,吴嘉顺利入职了龚海的海佳娱乐城,又成了一名狗推。
比起金创汇,吴嘉在海佳不会被频繁毒打,但他依然面临巨大的业绩压力,龚海还总是喜欢变相体罚狗推。吴嘉在与杨若薇的通话里大倒苦水,问她还能不能给他介绍其他差事。
“再过两周,你拿了那里的保底,我要你投下一颗‘重磅炸弹’,那时候你就要想办法脱身了。”杨若薇说。
“什么炸弹?那样我会坐牢的,老板。”吴嘉有些惊恐。
杨若薇说:“别慌,你要好好练一练自己的心理素质,到时候我会让你放出一个重磅消息,这就是我上次说的游戏。”
投放“炸弹”的前几天,杨若薇通过电话给吴嘉下达了任务,要他借着海佳娱乐城的名义,将黑桃Q被马尼拉黑警虐待的照片发送给全市媒体。
“你必须要帮我做这件事,做得好你一年都不用干活,做不好你自己也知道后果,我随时可以派人找到你,重新送到金创汇交给维阳处理。”杨若薇警告着吴嘉。
吴嘉向她保证,这一次他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把这条劲爆消息放出去,让马尼拉的黑警们长点记性。事实上,吴嘉这一次确实把事情办得相当漂亮,他先使用海佳娱乐城的工作电话卡,致电了当地媒体的领导。
“可大领导的电话总是打不通的,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是这样。”吴嘉在电话中告诉杨若薇,“我就换了一个办法,把小孩受伤的照片曝光给马尼拉那些八卦小报,这些报纸发行量大,更容易炒作,再暗中发送给人道组织,让他们去骂黑警。”
“炸弹”投放成功。坊间传闻,海佳娱乐城的工作人员向媒体曝光了马尼拉黑警虐待贫民窟儿童的恶劣行径。马尼拉警局立刻深陷舆论漩涡,还受到儿童保护组织和人道组织的强烈谴责,各大媒体竞相报道他们的负面新闻。
马尼拉警局的领导经过层层排摸,发现龚海的海佳娱乐城放出了这则消息,便调转了枪头,对这家公司实施了报复,整日以检查为由,干扰他们的公司运营。
这是杨若薇下的一步棋,挑起马尼拉警局和海佳娱乐城的斗争,在报复龚海的同时,她趁机逃走,寻找下一个“安全屋”。
鉴于吴嘉这次的表现令她刮目相看,她帮助吴嘉从海佳娱乐城逃脱后,也用现金让他尝到了办事的甜头,还激励他:“这还只是一小部分,你给我打起精神,准备好你的钱袋子吧。”
4
杨若薇在一处高档民宅落脚,她的洗钱工作室照常运营,随着成功案例的叠加,越来越多的老客户重新和“老K”沟通合作,此时的杨若薇具备了足够的经验和资金,着手筹备“九凤国际”,这只黑凤凰即将飞往波诡云谲的暗网,把网络博彩的经济生态搅得天翻地覆。
老K还没脚底抹油的时候,经常找她谈心,煞有介事地说:“为什么教你‘Shadow’这个单词?这是我们这种黑产的关键,你藏在阴影里面,可以暗中观察和掌控一切,不会被轻易发现,假如你藏得够深、够好,别人一辈子也抓不住你。”
杨若薇表面上赞叹老K,心里涌出了悲哀:她根本就不需要躲在阴影中,作为一名女性,本身就被遮蔽在命运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从未有人真正关注过她的存在,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马尼拉,她都遭受着赤裸裸的歧视和打压。所有人都一致认为“女流之辈”只能当狗推,庄家永远轮不到她们,像杨若薇这种相貌条件较好的,也就是在真人视讯担任发牌的荷官而已。
若要冲破遮蔽,除非影子反噬本体,真正做主。杨若薇对老K的恨意从未消减,她经过老客户的介绍,认识了马尼拉当地最顶尖的黑客团队,雇佣了2名来自印度的技术人员,让他们使用任何能想到的手段,深扒老K的个人隐秘。
杨若薇收到了他们发来的邮件,原来老K是被中国通缉的犯罪嫌疑人,涉嫌非法交易和洗钱,他掌控的虚拟混币平台被公安贴近侦查以后,便连夜从马尼拉出逃。
此外,老K平常就有“炒币”的习惯,杨若薇雇的2名技术人员窃取老K的虚拟币对账信息,把他的现金账户给扒了个底朝天,再将他的账户资金冻结。
杨若薇再经由技术人员的引荐,结识了马尼拉当地的虚拟币“作手”,深入了解到虚拟币洗钱这门技术,她一度认为,虚拟币的诞生就是为了“掩饰隐瞒犯罪所得”。
技术员告诉她,如果她想要运用这门技术给赌博网站洗钱,就需要向“作手”们咨询合作,他们神出鬼没,按分钟计算咨询费。杨若薇打开计算机按着数字,算上咨询费和合作费高达26.5万元人民币。
在创设之初,杨若薇很舍得花钱,她想再赌一把,参与了决定“九凤国际”命运的“黑屏会议”。
所谓“黑屏会议”,是虚拟币作手们的内部会议,非会员必须付费参与,并使用境外视频软件和他们进行会议讨论。杨若薇使用了老K的“V字仇杀队”头像以及变声器,后来她发现自己还是太过显眼,那些作手们是清一色的全黑头像,声音也经过极为夸张的技术处理。要不是下方有英文花名,她完全分不清谁是谁。
这场会议,杨若薇和他们达成“战略合作”,作手们为她量身建立了一个挂接型的去中心化混币平台,赃款洗白的全流程是“黑钱→虚拟货币→隐藏链路的匿名币→回流网赌公司”,可由杨若薇自行操作,无人干预,这种“自洗钱”打通了洗钱的上下游环节。
同时,杨若薇也具备管理员权限,可以为他人注册账号、查看流水以及注销会员。
值得一提的是,2018年,FATF(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尚未制定虚拟货币反洗钱国际标准,所有虚拟币服务商的非法活动也没有纳入反洗钱监管,这给作手们提供了可乘之机,杨若薇操控的黑色虚拟平台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悄然出世。
直到2019年6月,FATF的虚拟货币反洗钱国际标准出台,各国可以结合现实情况,自行选择允许或禁止虚拟货币政策,而我国直接禁止了虚拟货币相关的业务活动。
经过洽谈,杨若薇很赞同作手们的意见,自行洗钱打通了上下游的环节,既可以保障资金安全,也不需要下游人员帮忙洗钱,减少了被公安追查的风险。洗钱就是和警方打时间差,洗白的速度必须要快过他们跟踪追查的速度,虚拟币洗钱可以很轻松地完成这一点。只是她没想到警方“道高一丈”,她辛辛苦苦织的那层网,终会被彻底穿破。
接着,杨若薇让吴嘉帮忙出面,租下了一处办公场地,添置了必要的办公设备,此时她又萌生了一个“做短线”的新想法。
这是杨若薇在赌场工作时领悟的道理:“赌场24小时营业,赌徒的时间却有限,如果要想赢钱,就必须打闪电战,赢了钱就跑。我当时觉得其他公司太恋战,所以才被端掉。”照杨若薇看来,她孤身远赴马尼拉本身就是一场赌博,在成为操控他人命运的庄家Shadow之前,她自己也是一个偏执的赌徒,必先缜密规划才能赢下这场赌局。
“九凤国际”正式成立的那天,杨若薇戴上了“V字仇杀队”的白色面具,镜中的怪人透出诡异的邪笑。从这天起,她不再是老K的影子,开始扮演阴影本身,一个从未真实存在的人。
根据她的设定,这个“伪人”Shadow 是一名说话带有闽南口音的男性,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为了练出纯正的发音,杨若薇每天都对着镜子练习、矫正。
念到“Shadow”这个单词,面具的下巴滴落水珠。她把坏笑的面具摘下,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在面孔和面具的一哭一笑间,她浸没在更浓烈的悲伤:到头来,她依然要隐蔽在阴影之中,见不得光,别人也看不见她,在她饰演一个虚无的幽灵的同时,她自己也被迫隐入虚无,沦为幽灵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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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凤国际”刚营业不久,便引起了“海佳娱乐城”的关注,开始追查其来路。杨若薇获得线报后,决定新仇旧恨一起算,快速组建了一支强大的黑客团队,将“九凤国际”伪造成冒牌的“赢爵”网站,并对“海佳娱乐城”发起入侵和网络劫持,让龚海他们分不清敌友,还损失了重要会员。
杨若薇在很久以后才打听到龚海的消息:经历了一系列舆论和亏损,海佳娱乐城将龚海扫地出门,龚海受邀去了一家赌场代理工作室,可惜没有东山再起,当地黑帮洗劫了对这间工作室,龚海的脑部遭受了重创,至今生死未卜。
成功报复了龚海,杨若薇复仇的怒焰仍在熊熊燃烧,她又瞄准了皇爵的赵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九凤国际”并未产生实际的赌场营收,杨若薇的工作重心也并不是雇狗推们招揽赌客,而是变成了一台残酷的杀伐机器,疯狂侵袭赵东所在的赢爵及其他对手网站。
“我放出消息,就是要他们(竞争对手)明白:我的报复不计后果。我给他们两条路:要么和我一块打压、围攻赵东的赢爵,要么就天天被我的黑客团队狂轰滥炸,赌场倒闭歇业。”讲出这段话时,杨若薇犀利的眼神透出森然的寒光。
恨意未平,杨若薇花重金雇了一众黑帮人员,他们查到赵东在马尼拉的日常暂住地,趁他出门时拖入暗巷痛打了一顿,重点照顾他的肾脏和下体,还拍下他鼻青脸肿的照片发送到杨若薇的加密邮箱。
见到昔日仇人被打出尿失禁,对镜头哀求着,杨若薇没有一丝笑容,只是久久地望着电脑屏幕。然后,她默默地站到窗前,走进灰暗的回忆——特殊的黑礼服、性骚扰和黑屋拘禁,都随着香烟的雾气飘散在空中,她再也不是那个受人欺凌的荷官了。
姐姐杨若男后来问过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缜密?”
“因为我什么都经历过。”杨若薇说得云淡风轻。
马尼拉的网赌世界尽皆癫狂,每时每刻都发生着网络混战,杨若薇的“九凤国际”杀出了名气,在暗网横行霸道,凡是同她作对的网站,都遭到了报复。
有一天下午4点,技术人员向她反映,赵东的赢爵网站加强了网络防护,还对九凤国际发动了反击。杨若薇派人调查此事,发现赢爵招纳了一个叫“豹子”的计算机鬼才,本名叫魏恒军,曾在暗网开设“黑色天堂”的黑客技术学校,随后败走东南亚,马尼拉当地的某些黑产技术员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孙。
“豹子”魏恒军很快便尝到了苦果。他在贫民窟附近遭遇偷袭,躺进了医院病房,这场袭击正是由杨若薇一手策划的,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魏恒军比她还要疯狂,对大部分赌博网站发起了无差别的网络攻击,“九凤国际”也被迫停摆,他还把这桩“伟绩”做成了生动的教学案例发到了暗网上,表明他宣传的态度,也欢迎有实力的大平台找他谈合作。
遭受攻击的赌博网站还以为是Shadow搞的鬼,却发现“九凤国际”也被弄成了瘫痪,才知道这次大规模袭击的策划者另有其人。杨若薇这一边,她认真观看了魏恒军的“教学视频”,一点也不恼怒,眼下正值她招兵买马的关键阶段,看到魏恒军这份意义非凡的“简历”,决定向他抛去橄榄枝。
杨若薇的短线计划是:先招募一批合伙人,让他们出钱、出技术,她再从中抽身,把烂摊子丢给他们,这种设想与当时老K对待她的方式如出一辙。她专门给魏恒军写了邀请函,看到对方不予理会,便以技术入股为饵,诱他上钩。
果不其然,魏恒军咬钩了。杨若薇派遣吴嘉过去和魏恒军交谈,多疑的魏恒军生怕再遭暗算,甚至选在马尼拉警局的大厅碰面,这让杨若薇和吴嘉哭笑不得。
“九凤国际”吸收了魏恒军,又以拉人头的方式,陆续拉到了李卓群和胡晨,杨若薇也看到了这些合伙人的“侧面”——
魏恒军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偏执狂,他的本职工作确实做的很优秀,在他的精心防护下,其他竞争对手网站只有挨打的份,毫无还手的余地。
李卓群似乎天生就适合干“传销”和黑产,他对待狗推很人性化,常以江湖大哥自居,和狗推们称兄道弟,在生活上予以照顾。最关键的是,他很懂得激励,在内部训话的会上,他激情四射地演说着,那一刻他在旁听者吴嘉的眼中,简直就像一位口若悬河的成功学大师。
“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个鬼地方,不是来吃苦的,也不是被别人骂‘狗推’的。我们来这里为的是什么?我们的目标就是:赚钱、赚快钱、赚大量的快钱、开心地赚大量的快钱。记住,没有完不成的任务,也没有爬不出的低谷,只要你肯定自己,我就能看到你真正的实力!让我看到你创造的辉煌!”李卓群这段充满狼性的励志演说,被吴嘉偷偷录制下来,回传到杨若薇的内部邮箱。
杨若薇让财务组调取了狗推组的业绩数据。辛勤拉客的狗推们经过李卓群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激励,居然把推广业绩在单月翻了一番,这让杨若薇都觉得自己拉对了人。后来在利益分配上,她的天平向李卓群有所倾斜,毕竟魏恒军不会直接产生经济价值,而李卓群确实给“九凤国际”带来了实实在在的营收。
由于杨若薇和胡晨打交道的时间不长,她对胡晨了解不深,更多的时间她在筹划怎么把姐姐接到马尼拉,因为姐姐出事了。
6
一天晚上,杨若薇收到了姐姐更换电话卡的消息,怀疑她遇到了难处,便给她打去了视频电话。
见到杨若男面色苍白,杨若薇特别担心,便问她:“姐,你怎么脸色怎么差?”
杨若男支支吾吾的,说她最近生了病。杨若薇问她生了什么病,她又答不上来,几乎在杨若薇的反复逼问之下,她才道出了实情——
妹妹去往马尼拉以后,杨若男发现男朋友王延出轨,还经常光顾几个约炮软件,和陌生的女人聊骚,她毫不犹豫地跟王延提出分手。王延却缠着杨若男,说自己离不开她,还以自杀相威胁,见杨若男无动于衷,王延便像跟踪狂一样对她死缠烂打,成天蹲守在她家门口,还买了8张170开头的电话卡轮番轰炸她的手机,发短信激怒杨若男:“那你报警抓我啊,你怎么不报警呢?我总觉得你有问题,以前肯定犯过什么事,我要去派出所举报你!”
杨若男想过报警,可是她们姐妹曾在赌场工作,妹妹还在帮别人洗过黑钱。万一报警把自己暴露了,还让妹妹受到牵连,那就得不偿失。迫于无奈,她在某个深夜偷偷逃到郊县的农房,很快又被王延查到,只好频繁地更换住址和旅店,和他玩起了躲猫猫。
和她玩猫鼠游戏的,不光王延一个,还有赌博网站的“债主”。当年,杨若薇侵吞了赌博网站的现金,携她仓惶逃离。负责代存的主管受到重罚,摇身一变成了“债主”,在老板面前发下毒誓,一定要让杨若薇把钱呕出来,他雇了5个人,分头查找杨若薇的下落。
然而,杨若薇早就去往马尼拉,音讯全无,债主将目标换成了她的姐姐杨若男,想从杨若男这里逼问她的去向。
当时,杨若男尚不知情,在大型超市采购食品的时候,她才觉察到自己被陌生人尾随,还以为是前男友王延安排的盯梢。
那个陌生人身穿卡其色风衣,吹着充满挑逗的口哨,见到她在冷藏商柜挑选酸奶时,便紧贴在她左手边,假装在翻找其他乳制品,低声对她讲:“你现在告诉我,你的妹妹在哪里,让她乖乖把她偷的钱吐出来,我不会伤害你。”
杨若男装作没听见,扭过头就走,她把手推车放到一边,疾步逃向安全出口。陌生人紧追着不放,把她按在楼梯拐角,左脸被激烈反抗的杨若男挠出了血印子,恼怒之下,便掏出小刀恐吓她。
杨若男拼命抵抗着,小臂被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她咬伤了男人的虎口,踉踉跄跄地从安全出口逃离,拦了一辆计程车,赶往医院注射了破伤风针。当晚10点30分,她收到了陌生人的恐吓短信。
在杨若薇的要求下,杨若男才把她受伤的小臂放进手机屏幕里。望着姐姐的伤疤,杨若薇的心像被狠掐了一把,以往她们姐妹俩通话的时候,姐姐永远是报喜不报忧,没想到她为了自己承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委托姐姐代为运营空壳公司的时候,看到姐姐很为难,她为此还埋怨过姐姐。
杨若男还安慰她:“没事,我右手也有一道疤,现在一左一右,正好对称了。”
杨若薇不禁想到,当年那个禽兽般的继父意欲性侵她时,姐姐抄起酒瓶子敲破了他的脑袋,右手腕却受了伤。姐姐生性爱美,左右手却都留下了难看的伤疤,而且都是为了保护她。
姐姐杨若男一直是她的支柱和底线,如今王延和债主侵犯了她的底线。她先将黑钱用虚拟货币清洗干净,汇入姐姐的人头卡账户,再把姐姐安排在本地最好的酒店,让姐姐什么也别担心,接下来的事全交给她。
杨若薇借用Shadow的假身份,从国内雇人狠狠教训了骚扰姐姐的王延,接着又动用灰色渠道,摸清债主和他打手的信息,调遣她的人员对其予以“特殊关照”。
杨若薇也意识到,姐姐不能留在国内了,否则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必须把姐姐接到马尼拉,彼此也有照应。
恰好在当时,九凤国际的推广总监李卓群一直叫嚣着,让她这个大老板兑现承诺,奖励他几个漂亮女人,让他可以“跨国招嫖”。
杨若薇想把姐姐偷偷安插在这一众小姐的队伍里,飞往马尼拉,但她考虑的很周全,还想为姐姐免去刑罚,便事先和姐姐统一口径:前往马尼拉的赌博公司当小姐,是被“鸡头”梁佳丽胁迫。
然而,人算不及天算,杨若薇终究还是漏算了一步。混迹会所的“鸡头”梁佳丽本身就是几进宫的老油子,她明白组织卖淫会坐牢,要是还承认强迫卖淫这种莫须有的事,只会罪加一等,因此在她到案后立即予以否认,破坏了杨若薇处心积虑的谋算。
在杨若薇的安排下,杨若男和小姐们待在一起,坐上了飞往马尼拉的航班。谁知,李卓群像看展览一样看完这一排小姐,一眼便相中了相貌清丽的杨若男。
“我姐姐当时跟我讲,李卓群看上她,她也就陪着吧,吃点亏也不要紧。但我不想再让她为我受委屈,也不想让她出卖身体,我就用庄家Shadow的名义,先把我姐姐包了下来,不让李卓群碰她。李卓群和魏恒军想从她这里套我的信息,没有得逞,后来我让他们都吃了苦头。”杨若薇事后回忆。
杨若薇的“九凤国际”使用虚拟货币清洗赃款,在马尼拉混得风生水起,她自认为这条洗钱路径无懈可击,比公安追查的速度更快,可是她从未料到,公安民警在侦查时,对她苦心编织的这张黑色巨网做了资金双向穿透,将她的洗钱链路锁死,撕毁了她罪恶的幻梦。
在杨若薇偷渡马尼拉的前一夜,杨若男虔心跪于神像前,投掷老家常用的圣杯,求问神明:妹妹在马尼拉是否平安无事?
圣杯给了肯定的答案。杨若男长舒了一口气,心还悬着。只要刷到中国跨境打击网络赌博的新闻,她就为妹妹担惊受怕,觉得是凶兆,便卸载了新闻APP,卸掉仍嫌晦气,又将手机关机后重启,想把霉运驱走。
“不能影响我妹妹的运气。”妹妹去往马尼拉以后,杨若男只能自说自话,做自己唯一的听众。
圣杯没有骗人。她的妹妹杨若薇屡次在马尼拉逢凶化吉,把“九凤国际”越做越大,如同嗜血巨兽肆意啃食着竞争对手,同时还巧妙地东躲西藏,老巢没有被端,也没有被马尼拉警局押送到移民局遣返。
可是,杨若男最初的问题就问错了,她问的是妹妹在马尼拉是否平安,却没有问到她和妹妹回到中国后的情况,最终她们这对暗影姐妹双双落入法网。
接受承办检察官舒妤的第二次讯问时,杨若薇精神恍惚,喊了她两遍,她才回过神来。
杨若薇告诉舒妤,她刚才好像经历了“濒死体验”:她看见自己头戴“V字仇杀队”的白色面具,在马尼拉这座黑产圣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记忆清晰浮现,她置身于命运的赌桌前,拿到手的扑克牌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赵东、龚海、老K、莱莉大妈、黑桃Q、吴嘉、魏恒军、李卓群和胡晨,还有她至爱的姐姐杨若男。
此时此刻,杨若薇的思绪从记忆中逐渐剥离——霎那间,这张命运赌桌骤然调转了180度,她卸下面具,穿上了重刑犯的囚服,面对着讯问室的铁栏,她认清了现实:砸下的人生重注,她输得一败涂地。
面对铁证,杨若薇侧过头,深长的目光投向了铁窗之外,对舒妤说:“如果我还有重选的机会,我想和姐姐开一个小杂货店,平安地度过这一生。可是不能重来,成也shadow,败也shadow,我一直都活在阴影中。”
这也许是她的宿命,耗尽心血想逃出阴影的遮蔽,却闯入更大的黑暗,永难逃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