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情已逝
任纹2025-02-13 20:213,989

  晚霞勾勒出来者清瘦身形,俊秀的面容隐匿在暗影里,那双眉眼尚未露出原貌,一袭绿袍却让她想起了那个人。

  正晃着神,忽闻女子低沉的声音:“云娘,是我!”

  俞沧云不可思议地眨下眼睛,上前两步,看她染上霞光的英气面庞。

  女子眼尾微微上翘,有种天生不流于世俗的桀骜,冷肃的模样比男子更神气,但当那双眼涌上笑意,却也有姑娘家的婉约柔情。

  “采荷!”俞沧云鼻子一酸,眼眶也随之发热,想起她在海上不告而别,赌气似的嗔怪,“你真不讲义气,跑路也不跟我说一声,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姐妹,我真不想再理你了……”

  聂采荷冒险来找她,原本心里也直打鼓,唯恐自以为是的患难交情,只是旁人的逢场作戏。她看到俞沧云发脾气,心里反而敞亮了,就像在刀林剑雨中找到安稳的栖息地。

  “云娘,你说的对,都怪我不仗义。”聂采荷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块门板,难得一笑,“先把铺子关了,我再与你细细道来。”

  对了,她现在的身份还是逃犯。俞沧云赶忙帮她抬起门板,阻断街上行人的目光。

  铺子里顿入昏暗,俞沧云摸黑找到油灯点燃,开心地拉着聂采荷坐下来,跑到炉灶前给她倒杯茶:“早就夸口让你尝尝我煮茶的手艺,现在却只能这样怠慢你。来,虽是卖剩下的茶,好在还温着呢。”

  “我又不打算给你钱,还有什么好挑剔的。”聂采荷也不客套,接过来举杯一饮而尽。

  俞沧云看她梳着男子发髻,身上那套翠微襕袍挺括板正,乍看像那个人的暗绿官袍,颜色却要偏浅一些。

  真不怪李逸说她眼神不好,也不知雀目的毛病还有药可医么。

  俞沧云拎着茶壶坐到桌子对面,没忍住先问道:“采荷,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怎做这种男子打扮?”

  她想问她找到师妹了吗,又怕结果不尽如人意,反倒徒增伤心。

  聂采荷放下茶盏,抬起手背擦拭嘴角。俞沧云见状递过去一块丝帕,她看到帕子上绣的火红木棉花,眼里笑意瞬间凝固。

  她猛地抓住俞沧云的手腕:“这花样是你自己绣的?”

  “是、是啊,我喜欢海边的木棉花。”俞沧云柳眉微蹙,手都快被她捏断了,也忍住没喊痛。

  聂采荷抿唇哼了声,甩开她的手起身就走。俞沧云毫无头绪,也不知哪里得罪她了,但就让她这么走了,这辈子可能都要蒙在鼓里。

  “你给我站住!”俞沧云拍桌而起,气急交织地瞪着她的背影,“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对吗?既如此,你今日为何又来寻我?”

  聂采荷脚步顿住,固执地没有回头。

  俞沧云走到她面前放低声音,耐心地劝道:“采荷,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你若有心事尽可说出来,但凡我有点办法都会尽力帮你!”

  “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出身低微的小掌柜,这间铺子是婆母留给我的,也是我安身立命的全部家当。虽说我这人没多大本事,但我绝不会欺骗你。”

  聂采荷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感慨人与人的缘分微妙无常,她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双眼睛,却没有人像她这般纯净真诚。

  何况自己走投无路,除了云娘,也不知来投靠谁。

  俞沧云看她脸色缓和,主动挽着她的手坐回去,在茶桌上摊开那方丝帕:“你说,我绣的这朵木棉花哪里不对劲?”

  聂采荷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在都府见过一模一样的帕子,就连这花样都分毫不差。”

  俞沧云惊愕地望着她,脑子里塞满疑问,都不知从何说起了:“原来你这些日子藏身在都府,那你在谁手里见过绣着木棉花的帕子?”

  聂采荷目光灼灼不容她躲闪:“赵老贼身边的佐官曹长史,你可曾见过他,且以丝帕相赠?”

  听到这个名字,俞沧云又被那种窒息感攫住,喉咙里艰难挤出紧涩的声音:“我为亡夫守孝,怎会送给别的男子丝帕?不过……”

  她与“曹长史”初次见面时,那人眼中毫无温情可言,都没耐心跟她多说一句话,怎会偷偷捡走她的丝帕?

  聂采荷冷声追问:“不过怎样?”

  “那日在茶商行会,我在沈氏的引荐下见过曹长史,当时只是打个招呼,他就匆匆离开了,后来我发现帕子丢了,沿着走廊往回找却没找到。”

  “你的意思是,曹长史捡走你丢失的帕子,日日贴身珍藏,帕子脏了也不许侍女碰一下。每晚如痴如醉地闻着帕子入睡,嘴里念念有声诉说相思的女子就是你吗?”

  俞沧云慌乱摇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他为何如此……”

  曹长史对茶肆掌柜冷漠无情,池晏苏却在无人时对妻子情深似海,简直是个神智分裂的疯子!

  俞沧云无法想象那个人是自己的丈夫,也没把握证明曹长史就是池晏苏。如果轻率地告诉聂采荷,无疑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她还需要更多证据,至少要让自己确信池晏苏没有改变,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善良。

  “采荷,你潜入都府做侍女了?那你接近他们有何发现?”难道她失踪的师妹也曾出现在都府,她才会寻着踪迹找过去吗?

  聂采荷直觉俞沧云有事隐瞒,她和曹长史的关系肯定不简单:“云娘,我不想为难你,等你决定道出心中隐秘,我自会对你坦诚相告。”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俞沧云脸上,面颊涨起火辣辣的疼痛,耳根都烫得像着了火。

  “采荷,再给我一些时间……”她做不到直言无讳,当她得知那个人珍藏着丝帕,居然还想听他亲口解释。

  池晏苏,毕竟是她的家人啊。

  俞沧云拭去脸上的泪痕,抬起头时,空荡的铺子仅留下自己。

  她记不清聂采荷走了多久,但还记得聂采荷看她的眼神,就像她是寡廉鲜耻的小偷,行同狗彘的帮凶,昧着良心包庇祸害百姓的罪人。

  李逸将景元教的阴谋公开示众,稍有良知都该与邪教徒划清界限。道理她都明白,但一想到记忆里的温润少年,她还是割舍不下对他的感情。

  “采荷啊,倘若你想告诉我,曹长史是景元教堂主,你叫我如何承认他是我死而复生的丈夫!”

  暮色四合,俞沧云失魂落魄地步入小巷。她望向斑驳的院门,心里像堵着千斤重石,抬不起,放不下。

  “阿娘,我回来了。”俞沧云推开木门,强作欢颜走进昏暗堂屋。她没听到婆母回话,走过去掀开里间的门帘,床榻上黑漆漆的看不清人影。

  “阿娘,你睡了吗?”她走向床头点燃油灯,火星窜起的刹那,余光瞥见床边的修长身影。

  她心中一颤刚要回头,却被男人微凉的手掌捂住嘴唇,惊慌挣扎间,听到耳边低哑的喘息:“云娘,我是晏苏……”

  俞沧云身子僵住,睁大的双眼倒映出橘黄灯火,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

  池晏苏从背后环抱住她,感受着妻子身体的颤栗,呼吸着鬓发间的花露芬芳。直到此刻,他才算真正地活过来了。

  “我对不住你,这三年让你受苦了。”池晏苏垂首靠在她颈窝,不再压抑心中的思念,也没有掩饰原本的声线,让她清楚听到自己的声音。

  “云娘,我好想你……”他颤抖的嘴唇贴近她耳畔,每晚想她想得发疯,想要她的渴望早已攀至巅峰。从前百般爱惜妻子,舍不得在拜堂前碰她一下,三年离别之苦令他备受煎熬,如今迫不及待想履行丈夫的权利。

  男人唇边的热气洒落在耳垂,俞沧云像被烫到骤然惊醒,她飞快侧身推开池晏苏,看了眼空无一物的床塌,蹙眉怒视着自己的夫君:“婆母呢?你未经我允许把她送去哪了?”

  池晏苏怀里一空,失落地看着被她推开的手掌,半垂下眼看向朝他发火的妻子。

  俞沧云在他面前向来温顺懂事,每次望向他的眼神或羞涩,或仰慕,时而有些俏皮,偶尔也会难过,却从未有过仇视。

  “我不会亏待自己的母亲。”池晏苏涩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轮碾过,“云娘,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的夫君。”

  俞沧云眼角噙着泪,她怎会忘记相约白首的丈夫,但她不能由着他错下去:“不,你不是池晏苏,你是景元教的堂主曹长史。”

  池晏苏脸色煞白,眼里的柔情顷刻褪去,阴冷神情正像她口中的恶鬼。

  “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快把婆母送回来!”俞沧云倔强地不肯示弱,裙底那双脚却不断往后退,不慎撞到床沿跌坐下去,吓得她叫出声,“你别过来……”

  池晏苏看出她害怕,缓缓松开攥紧的双拳,眼神也再度变得柔和:“云娘,我不想狡辩,但我加入景元教是有苦衷的,日后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现下母亲被我安置在别处,你随我去见她,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他不敢靠她太近,一言一行都是安抚的意味。俞沧云避开他深情的目光,垂眸看到他平稳站立的双腿,想到景元教神医救世的传闻,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三年前,你根本没去洛阳,你自愿加入景元教助桀为恶,以此作为交换治愈双腿,是这样吗?”

  池晏苏无奈叹息:“我原以为,你看到我重新站起来,也会替我感到高兴。”

  “高兴?为你骗我感到高兴?”俞沧云泪盈于睫,为自己的动摇惭愧不已,“我是你的妻,宁愿照顾你一辈子,也不愿看你误入歧途!池晏苏,你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我想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为了活命回来见你和阿娘,何错之有?”他等不及了,云娘已经有了离心,再不设法挽回,他就将永远失去她。

  池晏苏俯身打横抱起她,“跟我走,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这是我家,我哪都不去。”俞沧云激烈反抗打到他的脸,响亮的声响让两人都愣住了。

  她匆忙从他怀里跳下来,看到男人伤感的表情,不禁流下眼泪:“你加入邪教是为了活下来,可卢中使和唐明义他们又该死吗?”

  “行首对池家有恩啊,他是看着你长大的前辈,就算你迫不得已对卢中使犯下死罪,但你怎能漠视行首惨遭杀害?我真的无法理解你,池晏苏,你怎会变得这样无情?”

  池晏苏眼底涌动着怒意,但见她哭得梨花带雨,隐忍地追问:“你不肯跟我走,究竟是为唐明义鸣不平,还是心里有了别人?”

  俞沧云含泪怔住:“你不知悔过,反要疑我变心,我这三年为你守孝就是个笑话……”

  “李逸!你敢说与他并无私情?”池晏苏恼恨地掐住她肩膀,狠厉神色像要吞吃猎物的野兽。

  “就算你变了心,你也是我池晏苏的妻子,生是我池家妇,死是我池家鬼!自从你来到我面前,这就是你的命!”

  俞沧云眼角的泪无声落下,原以为出嫁从夫,丈夫就是令她仰望的那片天。但在这一刻,她清醒地认识到,池晏苏并不是她人生的全部。

  夫妻情分也会随着猜忌消磨,他若没有回来,她心中的思念永无消减。但当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那份感情却已不复从前。

  “我欠你们池家的,我会归还!但我不信这都是命,我的命,由我自己来造!”

  物是人非情已逝,回不去的那三年改变了他,也将他的妻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云娘,你我何至于此……”他哀伤地凝视着她,颤抖的双手松了力道,俞沧云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去,像要逃离身后那个火坑。

  “不要走,云娘,你不能离开我!”池晏苏恨红了眼,无论如何,他都不许她去见李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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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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