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刑台，笼罩海埠多时的迷雾逐渐散开。
李逸宣布提前开埠恢复通关，船舶滞留在港的货主前往埠头办理文牒，依照通关凭证领取相应津贴。
人群中响起激昂的欢呼，无不感谢李逸的公正，都亲切地称他为青天大老爷。
“嘿，大冤桶真厉害，往后我可不敢再讹他的钱了。”小胖墩抬起胳膊肘捣了下俞沧云，“掌柜的，你在海阳馆住了几天，觉得他这人到底咋样啊，记不记仇？”
“李御史胸襟宽广，你们别担心了，都回去吧，我还有事。”俞沧云看到刽子手替蛟户收尸，快步从人群里挤出去。
小胖墩和伙计两脸惊奇，掌柜的对大冤桶评价甚高啊，看来他们相处的还算融洽。
伙计暗喜：“等掌柜的吃上皇粮，铺子以后交给我打理，那我也算是二东家了。”
小胖墩撇嘴道：“你想得美！云娘说了，她再也不去使馆了，就在铺子里盯着你干活，休想偷懒。”
“谁偷懒了？防你偷吃还差不多……”
两人拌嘴的空隙，俞沧云已经追上刽子手，问他如何处置蛟户的尸体。
刽子手要把装着尸体的麻袋丢去乱葬岗，俞沧云塞给他一袋钱，拜托他把尸体留给自己。
刽子手掂了掂钱袋的分量，便答应了。俞沧云怕他反悔，叫来一辆驴车装上麻袋拉去岸边，打算交给蚬妹和老蛟户。
现场民众依然热情高涨，赵刺史沦为李逸的陪衬，老脸都快挂不住了。偏生李逸还揪住他不放，要求他配合使馆拟定津贴事宜。
谁说粗莽武夫有勇无谋，这不是把他架在火堆上烤吗，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他敢说个不是？回头就把这笔账记到朝廷头上，户部若有怨言，就去怪罪打肿脸充胖子的家伙。
“青天大老爷开恩，实乃百姓之幸也！扶胥海埠再现繁荣，百国来朝，万舶争先，天佑大唐国运昌盛。”民众感激涕零地朝李逸作揖，气得赵刺史都快把胡子吹上天了。
他白做这回好人，功劳都记到对家身上了。
“曹长史，某头痛眼花体力不济，你随李御史回使馆商议津贴之事吧。”
“卑职遵命。”池晏苏略微颔首，目送拂袖而去的赵刺史，他偏移视线看向人群，那道白色倩影早已不知去向。
李逸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俞沧云原先站在台下的位置，俊脸又蒙上阴郁乌云。
“曹长史，这边请。”高律领着池晏苏走下刑台，李逸昂首健步越过他去，纵身上马拽紧缰绳，长腿猛地夹了下马腹：“驾！”
围观民众主动避让，笑脸相送，李逸挥手示意从容离去。
回使馆的路上，池晏苏察觉到李逸生人勿近的怒气，担心自己将面临清算，还好他也是有备而来。
但当他刚迈进使馆，却听到棍棒击打皮肉的声响，夹杂着微弱的惨叫声。
院中那个被揍得屁股开花的男子，披头散发趴在长条凳上，猛翻白眼就快要咽气了：“哎哟，属下知错了，使君饶命啊。”
李逸翻身下马，无视那人的求饶，大步穿过游廊直奔议事厅。
池晏苏看了眼带路的高律，见他那张脸黑得像锅底，也不好刻意打听。他走过游廊侧目偷看受刑的男子，嘶，这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不就是李逸的亲信韦城武吗！
听教主说，别看他文武皆不精，却是出身显赫百年的名门望族，长安城权势滔天的京兆韦氏。
李逸为何要惩治他，还下得去这般重手？
池晏苏压下心头疑惑，随高律来到议事厅门外等待通传。隔着那扇门，他听到高律说韦城武挨了三十大板伤势严重，恐怕不好向韦家交代。
李逸声音冰冷：“他若不是韦家人，犯下如此大错理应杖毙。罢了，把他扔到回长安的船上，自生自灭去吧。”
听他厌恶的语气，像是韦城武捅了天大的篓子，顾及韦氏家族颜面才留他性命。
稍后高律传话，池晏苏步入厅内对李逸言听计从，嘴上商量着津贴事宜，暗自盘算出卖景元教换取一线生机。
李逸情绪不佳，只催他回都府拟定文书，像是认定他逃不出自己掌心。
池晏苏忐忑告辞，堂主这层身份如同悬颈之刃，无形的刀柄就攥在李逸手中，随时可以取他这条命，叫他怎能安心？
池晏苏装模作样地乘车回西关，半道命令车夫改道去渡口。
出海货船滞留埠头搜查，旅客云集的渡口从未禁行，不出意外，韦城武应该就被丢到这里了。
刚挨了三十大板的文弱书生，就算他还能站起来，走路姿势也有别常人。
池晏苏沿着堤岸没走多远，就看到那个身穿青罗袍的男子，手持一根木棍，弯腰撅腚，艰难地挪动螃蟹步。走一步，哎呦一声，浑身打着哆嗦摇摇欲坠。
“这位兄台，当心脚下。”池晏苏上前扶住他，看到那张泪痕满面的小白脸，故作惊讶，“韦挽郎，怎么是你？这是打哪来往哪去啊，你脚受伤了吗，我送你回使馆……”
“不、我不回去！”你个挨千刀的怎么才来，老子等你好久了。
韦城武早就撑不住了，靠在池晏苏怀里抽噎着抹泪，“我脚没受伤，就是屁股疼，走不动道。”
果然是个不中用的纨绔子弟。
池晏苏从头到脚打量他，装作恍然大悟：“方才我去使馆，就是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三十大板？韦挽郎，你何罪之有，使君怎会如此重罚你？”
韦城武也想知道，作戏而已，使君怎就对他动真格的了？打板子的衙役拿捏好火候，虽说没有打断筋骨，却也是打得皮开肉绽，他从小到大都没挨过这种酷刑。
“唉，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不提了吧。使君没叫人把我打死，已是手下留情了。”
他幽怨的语气含着记恨，池晏苏扶着他挪两步，委婉地表示关心：“韦挽郎伤势过重，身边又没人照料，你若从广州回长安，途中多日舟车劳顿，一旦伤势恶化只怕危及性命……”
“这么严重？”韦城武这一哆嗦不是装出来的，要不是为了顺利打入景元教，他又何需演这出苦肉计。
池晏苏看他吓个半死，趁机游说：“韦挽郎若是信得过我，不如随我回去养伤，待身体痊愈后再动身吧。”
“这、这样合适吗？会不会太麻烦你了？”韦城武眉头紧皱，像是很纠结的样子，“使君日后知道我没回长安，迁怒到你身上又该如何是好？”
池晏苏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回走：“无需担心，你可以随我回都府，那里没人敢乱说话，更不会让使君知道你的下落。”
好啊，这个挨千刀的终于上钩了！
韦城武半推半就靠在他肩上：“曹长史，那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啊。你也知道，使君和赵刺史势不两立，好像还牵扯到景元教……可惜我也不清楚内情，但我不敢再激怒使君了。”
池晏苏默然不语，你若知道我就是堂主，就算病死在船上，也不敢跟我回去。
“实不相瞒，我只是钦佩京兆韦氏的威名，私心想与你结交，你且安心住下便是。”
呸，我信你个鬼，你还不如说欣赏我的才华。
韦城武貌似无意地摇头道：“我学无所成为家族蒙羞，做事毛手毛脚，不小心烧毁了使君好不容易找到的证据……”
他像是惊觉失言，连忙住了口，惴惴不安地看向池晏苏，“曹长史，没你想的那么重要，就是一份普通的口供。”
池晏苏轻笑道：“韦挽郎不必妄自菲薄，使君因这种小事重罚你，未免心胸狭隘有失大度，并非你的过错。”
小白脸欲盖弥彰，普通口供也值得李逸大动肝火？看来，韦城武烧毁的是刘斟那份罪证，打乱了李逸追查景元教的计划。
难怪李逸得知他的堂主身份，也没来找他兴师问罪，痛打手下一顿都没消气。如此甚好，他还有宽裕的时间与之周旋。
韦城武每走一步，伤口牵动着全身的痛筋，疼得他快晕过去了，却又不敢掉以轻心，强制自己打起精神应付池晏苏。
他看着眼前的斯文脸庞，又想起李逸那句话，“景元教堂主曹长史，应是俞掌柜的亡夫池晏苏”。
不过，云娘怎会认不出自己的丈夫呢？这对夫妻都够精的，他们要是联手唱双簧，他可玩不过这两口子。
韦城武沉重叹气，再会吧，使君，你可要记得来救我啊！
碧空如洗，海风轻柔，疍家人坐在各家的渔船上，嘴里哼着渔歌，手上拿着木梭子修补渔网。
俞沧云给车夫加了两倍价钱，才把蛟户的尸体运到岸边。她沿着那一排船屋寻找蚬妹，双脚踩进松软的沙滩，绣鞋里灌满了沙子。
但她不敢停下来，唯恐迟了一步，蚬妹等人就将离开扶胥海埠。她看到岸边追逐浪花的孩子，口干舌燥地打听蚬妹的住处。
有个男娃娃正好知道，拉着俞沧云的手带她过去，还送她一枚刚捡来的贝壳。小巧的贝壳色彩斑斓，阳光下折射出七彩虹芒，好像展翅欲飞的蝶翼。
俞沧云谢过那孩子，小心地收进荷包里。
蚬妹夫妻在船尾升起炉子涮鱼片，听到有人找她，跑出来看到俞沧云红了眼眶，哽咽地叫她“阿姐”。
“蚬妹，莫哭。”俞沧云动容地抱住她，轻拍她颤抖的后背，“我把你们的族长送回来了。”
蚬妹愣了下，反应过来拉着丈夫跪在甲板上，给她重重磕了个头。夫妻俩跑去岸边，从驴车上抬下装着尸体的麻袋。
等老蛟户赶来的时候，俞沧云转告他徒弟的临终遗言。老蛟户沉默许久，郑重地向她鞠个躬：“多谢嘢。”
他脸上的蛇鳞刺青陷进满脸褶皱里，浊黄的眼睛干枯无光，并没把那句遗言放在心上。傻徒弟至死都不明白，卑贱的命运从出生就注定了，水上人永远也做不了陆上人。
那辆驴车颠簸地驶离海岸，俞沧云倒坐在车板边沿，双手撑在身侧，两只脚晃啊晃的荡开了裙摆。
她远望着海天相连的瑰丽夕阳，那张苍老的脸庞在眼前挥之不去。老蛟户看不到水上人翻身的希望，他认命了，余生遵循天意。
可俞沧云觉得，上天不会辜负心怀善念的人。追求正道，潜心修行，未来也将随之改变。
正如含苞待放的木棉花，真正绽开之时，世人方知何其艳丽。
俞沧云回到茶肆都快打烊了，伙计扭捏半天，问她明日还来吗？俞沧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她不来茶肆还能去哪儿，莫名其妙！
话说回来，伙计这些日子着实辛苦，她大方地放他两天假，叫他回家歇息去了。
俞沧云搬起门搭板推进门槽里，转身去搬最后一块门板时，有道高挑身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她听到脚步声忙道：“这位客官，抱歉啊，小店今日打烊了……”
俞沧云回头看清眼前人，讶然睁大双眸，手里的门板哐啷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