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彰正义
任纹2025-02-10 20:113,656

  身为赵刺史的参谋,池晏苏照规矩立于他身后,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空洞到容不下一个女子。

  他自始至终没看过俞沧云,像个与世隔绝的旁观者,又像毫无情绪的一件摆设。

  “晏苏回来了,他还活着。”池母激动的哭声在耳边盘旋,将俞沧云拽回那个无眠的深夜。

  她为之守孝三年的丈夫,回到故土对家人视而不见。池母以为池晏苏失忆了,但她还记得兵刃铿锵下的那声云娘。

  真相早已近在眼前,俞沧云目不转睛地望着池晏苏,台上台下几步之遥,却像横亘着千山万水。

  她眼底闪烁的光芒黯淡下来,眼前的白日顷刻变为黑夜。她与他,像在海上各自漂泊的一叶扁舟,随着浪头起伏渐行渐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曾许诺护她一生周全,也曾说过爱她如珠如宝。他在拜堂之前舍不得轻慢她,偶尔拉一下手,两个人都羞得满面通红。

  她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的夫妻之情,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厢情愿。

  如果她死而复生的丈夫,就是形同陌路的曹长史,这三年来忍受的痛苦又算什么?池晏苏为何加入景元教,他漠视她在生死边缘挣扎,他立下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

  俞沧云心里有太多疑问,听不到耳边聒噪的吵嚷声,除了池晏苏,眼里再无一物。

  她眼神太专注,叫人实在难以忽视。

  李逸眼底酝酿着狂风暴雨,脸色阴沉得像下冰雹,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拳头紧了又紧,周身散发的戾气如无形焰火。

  他身边的赵刺史浑身难受,缩在椅子一角只想离他远些。这个粗莽武夫煞气太重,倘若当众再扇他一巴掌,自己这张老脸往哪搁啊。

  昨日,李逸传口信通知他来观刑,怠慢到连张拜帖都没有。他也懒得搭理,堂主却非逼着他前来,眼下夹在刀山火海之间,这处境比蛟户好不了多少。

  “来了,来了!他就是杀害卢中使的人犯,这长得是人样吗?好可怕啊!”

  众人指着那辆押送蛟户的囚车,俞沧云被他们撞得没站稳,小胖墩拉她一把:“云娘,不用急,我保你看到他人头落地。”

  俞沧云闭了下眼睛,也不再往台上看一眼。他一日不承认,她就当他是曹长史,他一生不回头,她宁愿亡夫葬身海底。

  她的丈夫是身有残疾却温柔善良的池晏苏,他不会罔顾良心背叛乡亲,更不会善恶不非助纣为虐。

  俞沧云眼里情意消失时,李逸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身上那股戾气也随之收敛。

  是他看错了吗?俞沧云一往情深地望着曹长史,无视他的存在眉来眼去。怎么转眼之间,她又像无视他一样忽略了那个人?

  倘若顾忌他在场,替自己的丈夫隐瞒身份,那曹长史极有可能就是池晏苏。之前的推测得到印证,本该如释重负,为何心情反而更沉重了?真是让人不痛快!

  彪悍强壮的刽子手将凶犯押上刑台,跪地面向众人俯首认罪。

  “罪奴黄阿发原是水上蛟户,加入景元教成为扶胥海域的艄公,带领多名舵众参与海上贩私,勾结茶商行会的郭贽和市舶佥事刘斟,共同贩私多年,匿税百万贯钱……”

  他半张脸布满蛇鳞刺青,另一半被火烧得焦黑,扭曲怪异的样子令人畏惧,亲口供述的罪行更为惊悚。

  围观的人群安静下来,原先还在调侃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因一巴掌结仇的两位官爷居然冰释前嫌。

  当他们听到卢中使遇害的真相,每个人的表情都越发凝重。官商勾结逃匿关税,动摇的是朝廷根基,危害的是百姓利益。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多方平衡的秩序一旦被打破,国之大厦即将倾覆,民之小家也将分崩离析。贪官中饱私囊,奸商贪婪无度,这群吸食民众血肉的蠹虫,万死难赎其罪!

  在李逸的示意下,衙役们抬上三具尸体,分别是替死鬼郭贽,尸体残缺的沈氏,烧成焦炭的“刘斟”。

  赵刺史看到尸体摆在蛟户身边,民众瞪大眼睛忙着辨认,他心虚地擦去额头冷汗,偷偷看一眼身后的堂主。

  他早说过毁掉郭贽和沈氏的尸体,以免给都府惹来麻烦,他也的确派人这么做了,但没想到尸体竟然从义庄丢了。

  又不是长脚的活人,怎能自己跑丢了呢?这要是传到教主那去,又要怪他办事不力。

  池晏苏对赵刺史的求救视而不见,他受过了该受的惩罚,松一松手指头,给李逸行个方便,对他来说有利无弊。

  蛟户按照韦城武教他的说辞,继续交代:“牢房意外失火,刘斟和舵众葬身火海,只有我逃了出来。据我所知,冒充唐明义的假行首杀害郭贽和沈氏之后,藏身在景元教躲避追捕……”

  他顿了下,等刽子手解开他手上的镣铐,默默褪下被血染透的衣衫,转过身去,露出背部的龙母图腾刺青。

  “又是景元教!这帮邪祟怕是要造反啊!”众人还记得不久前的那场混乱,若不是监察御史及时抓获刺客,不知有多少人含冤丧命。

  近几年景元教在坊间大为盛行,有些教众身上也有这种刺青,就算没被仙法蛊惑的路人,也都认得图腾标志。

  如今得知景元教贿赂官员,收买行会和蛟户贩私匿税,都对邪教厌恶至极。现场少数人身上就有图腾刺青,他们慌忙收拢袖口和衣领,唯恐被别人看了去。

  景元教的恶行被公开示众,谁还敢高调宣扬入教,那就是与朝廷作对,与百姓为敌。

  曾被“仙法”蛊惑变得躁动的民心,在这场公开处决下终将趋于稳定,这也是蛟户临死前最后的贡献。

  赵刺史总算想明白了,李逸为何要把那两具尸体夺走,敢情是想戳穿教主的谎言。

  “咳咳……”他眼睛都快瞥抽筋了,也不见曹长史给点反应。今日堂主是怎么了?李逸这铁打的巴掌都扇到教主脸上了,他倒是赶快说句话啊!

  赵刺史眼珠子提溜一转,捋着胡须拍案称奇:“某竟不知唐家命案还有这层渊源,听那人犯招供,郭贽为了贩私取代茶商行首,霸占其妻做尽恶事,那么唐明义本人又在何处?他恐怕还健在人世,出于报复借景元教之名杀人嫁祸!”

  他三言两语将颠覆朝纲的罪行,混淆成引人遐想的男盗女娼,众人经他煽动也意识到其中差漏。

  “对呀,唐明义是死是活?该不会他才是真凶吧!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这么残忍的杀人手段,明显就是报复。”

  “我也想说呢,景元教哪有那么邪乎,还能干涉到朝堂大事?我们小老百姓入教只求神医赠药,就算那蛟户真是教徒,他犯下死罪也不能打翻一船人啊。”

  舆论风向有变,赵刺史偷瞟神情严肃的粗莽武夫,他还不知李逸的真实身份,自以为仰仗教主就能除掉这个刺头。

  “蠢货。”沉默多时的池晏苏轻嗤一声,赵刺史扭头看他面不改色,只当是自个听错了。

  小老头正得意,台下突然响起女子犀利的质问:“赵刺史声称唐明义尚在人世,可有真凭实据?”

  俞沧云现下体会到前排的好处了,她距离刑台最近,说的话也更容易被听到。

  赵刺史眼角一抽:“这只是种猜测!某为官多年秉公办事,从未私下与行会打过交道,也没听说过什么景元教!某有此疑问,也是力求办案公允,以免有人求胜心切草草结案。”

  “求胜心切?赵刺史说的莫非是监察御史?在你看来,抓住景元教的艄公就是有失公允?”俞沧云接连发问,怼得赵刺史那张老脸憋成酱茄子,但不等他反驳,又听那女子嘲讽道。

  “秉公办事,难道不是为官者的根本操守?赵刺史却拿应尽的本分标榜自己,用圣人的话来说还需戒骄戒躁!至于从未与行会私下打过交道,谁能为你证明?”

  “大胆刁妇!”赵刺史一气之下,指着俞沧云瞪眼呵斥,“你是谁家的女子,父兄丈夫何在,家里都没有男人管你吗?”

  俞沧云下意识看向池晏苏,悠悠开口:“民妇俞沧云,石塘坊池家独子池晏苏之妻,我夫君于三年前过世,至今为他守孝未曾改嫁。”

  “哼,原来是个寡妇!”赵刺史那声鄙夷的寡妇,像利箭正中池晏苏眉心,他垂眸冷睨这个贪官,思忖接下来怎么收拾他。

  赵刺史浑然未觉,只看那俞沧云不顺眼,“难怪你这么没教养,没有男人管束就是……”

  李逸厉声打断:“赵刺史此言差矣,你可以对本案有质疑,俞掌柜亦可当众谏言,身为父母官苛责良民,恐为不妥!”

  “她算哪门子良民?”只要不瞎,都能看出她是来找茬的。

  李逸又道:“为夫守孝,侍奉婆母,如此重义守节的女子良善可嘉,赵刺史有何异议?”

  赵刺史哑口无言,抿着嘴不吭声了,池晏苏眼里的杀气变为困惑。

  李逸言外之意,从未与云娘有过越矩,且对云娘极为尊重。是他错怪了云娘,他应该相信她的,不该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他的愧疚没有被俞沧云看到,此刻在刑台上,唯有李逸的身影映入她眼中。

  这三年来她受过多少冷眼,有人骂她克夫,抛头露面卖茶不知廉耻。虽然她不许自己置气,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除了婆母和少数亲友,从来没有外人帮她说过好话。反观赵刺史骂她寡妇,那个人依然无动于衷,她还有什么好期待的?

  池晏苏看过来的时候,俞沧云已经低下头,听着李逸反驳赵刺史的声音,心里涌起陌生的暖流。

  她所求的不多,亲友之间以诚相待,夫妻同心共渡难关。既然已经离心,也就不必勉强。

  李逸命人捧上那尊黄泥塑像,医士当众出示诊籍,证明头骨左上颌两颗臼齿有白锡和银箔修补龋洞的痕迹,确认是唐明义本人。

  得知唐明义死于非命,众人认定是景元教谋财害命,纷纷讨伐异端邪教。

  李逸看到义愤填膺的民众,心下稍安。

  贪官污吏滥用职权,公平正义难彰,失去民心将动摇国之根基。但更危险的是,整个民族变得麻木失去血性,犹如散沙筑起的薄弱城墙,一击即溃。

  所幸现在还不晚,在百姓深受荼毒之前,须得尽快铲除景元教。

  行刑之前,李逸问蛟户是否有话要说,准许他留一句遗言。

  “师父,下辈子,我们都做陆上人吧……”刽子手手起刀落,蛟户悲哀的目光永久定格,他遥望着飘过海面的浮云,溅入眼中的鲜血染红了那片洁白。

  蛟户头颅滚落到俞沧云眼前,她以为自己会怕,内心却异常平静。她将把他的遗言转告蚬妹和他师父,也许不用下辈子,水上人的梦想就能成真。

  

继续阅读:第四十六章 雾渐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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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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