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善始终
任纹2025-03-15 09:404,061

  墨染夜幕下银丝如帘,冷冽雨雾渗透木缝,室内弥漫开潮湿的气息。

  窗边孤灯如豆,俞沧云伏案记录那几具尸骨的特征。微光渐暗,笔下的字迹也越发模糊,像焚烧回忆的一片片灰烬,拼凑出那个人的清俊脸庞。

  “运笔如逆水行舟,以达万毫齐力之效,笔势相连似游丝牵引,绵力不绝……”池晏苏温柔的声音似在耳畔,他白净修长的手掌覆上她手背,耐心地教她写下自己的名字。

  “沧海月明,云起远山,连娣,往后你就叫沧云吧。”

  那些朝夕相处的过往画面,像无孔不入的雨雾渗透身体每个角落,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将在脑海中加深记忆。

  就算从心底剜掉血肉,久未愈合的伤口也将不断复发,也许直到生命终止,才能彻底遗忘。既然割舍不掉,何不坦然地接受过去,承认自己心里有过他?

  俞沧云双眼酸涩,笔下的横撇竖捺像一根根墨针刺入心房。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摒弃杂念,专心致志地写完这份记录。

  终于停笔,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她仰靠在椅背上,望着雨水打湿的那扇窗,不禁想起血光漫天的那个雨夜。

  她将昏迷的李逸抱在怀里,明知自己力量微弱,仍想尽力护住他,就像以往被他保护那样。

  那时的她,仅是把他当成守护海埠的希望吗?她总是刻意地回避李逸,从来不曾把他当成一个男子看待?

  在人生中最耻辱的时刻,是李逸的怀抱温暖她被海水冷透的身体,他在诬陷她的村民面前,无所忌惮地对她表白。月光朦胧的寂寞夜晚,他牵着她的手走出黑暗,承诺要为她负责,甚至向她求亲……

  俞沧云失神地望着窗外,前车之鉴不可忘,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若说池晏苏执念太深,天意弄人错过他们的姻缘。她和李逸生来就不般配,上天注定他们绝非佳偶。

  池晏苏已成过去,李逸也不会成就未来。今后的路,还要靠她自己走下去。

  湿冷夜雨冲淡了些微遐思,俞沧云恢复清醒,收拾好桌案上的笔墨,起身倚在窗前聆听雨声。

  近日来,扶胥海埠接连下了几场雨,海面浓雾不散,湿气不断堆积,传说中的“扶胥浴日”盛景,可能真要应验而生。

  算算日子,剔红匠人在仙藤古钟上刻的字还能辨认,浴日景观若是还不出现,偷钟贼都要心急了。

  蕃长三年轮任,眼下正是万众瞩目的察举之际。李逸清剿了景元教反贼,即将全力追捕蕃坊的贩私团伙。

  在此之前,她还有件私事没解决,拖下去自己良心难安。俞沧云不再犹豫,披了件外衫推门走出去,撑起油纸伞步入雨夜中。

  市舶使馆的地牢尚在修葺,史复燕等人被关押在僻静的衙舍。那几间屋舍周围都有重兵把守,反贼们插翅难飞,无关人等也休想擅闯。

  俞沧云找到看守的高律,请他行个方便,允许她跟池晏苏见一面。高律见她半夜冒雨赶来,心里正嘀咕有猫腻,听她道明来意,那张阴冷黑脸都绷不住了。

  “你趁使君不在,要见那个反贼堂主?”高律眼角一抽,愣是没压住心头那把火。

  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寡妇,背着使君和“亡夫”藕断丝连?他就说貌美女子信不过吧,使君还非要把她留在身边!

  俞沧云看着他罕见的怒容,反思自己是不是越矩了:“若有不便,那我等使君回来,先征求他的同意吧。”

  岂有此理,这女子蹬鼻子上脸,仗着使君情窦初开好拿捏,竟敢公然脚踏两只船?

  “你非见他不可?”高律咬牙那股狠劲,像要冲进去砍了池晏苏,替使君出口窝囊气。

  俞沧云确有非见不可的理由,在他的怒视下怔忪点头,保证道:“我不会泄露埠头的任何机密,高侍卫若是信不过,可以随我一同去见他。”

  “好,这可是你说的!”休要怪他偷听。

  与其等李逸回来被她哄骗,高律宁愿亲自去听听,她与那反贼还有什么好说。

  简陋的屋舍漆黑无光,池晏苏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背靠着墙屈起一条腿,手掌摩挲着酸痛的膝盖,双目无神地望着门外的侍卫身影。

  雨势渐大,倒豆子般砸在屋顶上,他心里憋闷得快要炸开,却又无处诉说。他求过那些侍卫好几次,替他给云娘捎句话,希望她能念及往日情分见他一面。

  没人回应他的请求,他就像一头待宰的牲畜,绝望地等待自己的死期。但他想在临死前看一眼俞沧云,哪怕被她怨恨也好,只想再跟她说句话。

  “云娘,我还能见到你吗?”黑夜漫长到没有尽头,枯燥的雨声加剧了心中伤感。

  池晏苏眼眶发红,盼着永远等不来的爱人,悔恨的泪水凄然落下。人生若能重来,他甘愿接受这具残废的身子。

  站不起来又怎样呢,云娘念及收留之恩也会嫁给他的。他脸皮厚些,心再硬些,管她会不会被人嘲笑,将来是否后悔,他都要自私地留住她,与她生儿育女相伴一生。

  “云娘,我后悔了,我真的好后悔……”池晏苏手肘撑在膝头,手掌遮住流泪的双眼,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他此刻才真正认识到,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远不及心爱的女人重要。他是个瘫子也不要紧,死皮赖脸地缠住云娘,求她不要离开自己,云娘那么善良,她又怎会忍心弃他而去。

  如今云娘有了李逸,再也不可能回头看他一眼。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低声的交谈像是一男一女。池晏苏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身影,是她吗?云娘来见他了?

  门外侍卫开了锁,池晏苏的心脏砰砰狂跳,他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飞快地从床上跳下来,久坐到麻木的双腿支撑不住,身形踉跄着险些跌倒。

  他扶住床沿勉强站稳,慌忙梳整鬓边的乱发,拢齐散开的衣领,掸平衣袍上的皱褶,满眼热切地往门外看去。

  房门打开,廊檐下灯光暗黄,俞沧云收起油纸伞放在身边,秀美的娇颜如月下仙子,明露般的眼眸谨慎张望,眼里似乎还有他熟悉的关切。

  “云娘,我在这儿。”池晏苏情不自禁地奔向她,通红的双眼涌现出欢喜的光芒。是她,云娘来看他了,她依然惦念着他。

  池晏苏对俞沧云身后的黑脸门神视若无睹,在高律厌恶的目光下,伸手想把俞沧云迎进屋里说话。

  “就在这说!”高律一声令下,俞沧云忽然避开池晏苏,像怕碰到什么脏东西。

  池晏苏眼里的光随之黯淡,但他舍不得放弃最后的机会,像在沙漠里长途跋涉快要渴死的人寻到甘泉,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想把她的眉眼轮廓都牢记在心里。

  “云娘,你来看我,我心里很欢喜。若你能再叫我一声晏苏,我此生死亦无憾了。”

  池晏苏临死前的心愿,只是想听她像从前那样唤他?俞沧云鼻尖发酸,揪紧的一颗心剧烈抽痛。她缓口气,慢慢适应那阵痛楚,目光平静地看向爱过的那个人。

  池晏苏向来清瘦,数日不见,整个人又清减许多,两侧脸颊都快凹进去了。

  “晏苏。”她可以满足他微不足道的心愿,却也给不了更多,“我来是想告诉你,那间茶肆我将还给池家,这些年挣的钱都攒着了,没有乱花……”

  “茶肆?”池晏苏愣了下,他都快见不到她了,哪还顾得上身外之物,“云娘,那间铺子是你应得的,你辛苦挣的钱也都是你的。池家只剩下我和阿娘,没人会向你讨回来,你且安心收着吧。”

  俞沧云料到池晏苏不肯要,他从来都没跟她计较过这些,总是尽他所能给她最好的:“可我已经……”

  池晏苏苦笑道:“我知道你已经立了女户,你若不嫌弃,就当是阿娘给你攒的嫁妆吧。云娘,抱歉啊,当初承诺过照顾你一生,我却做不到了。不过你是这样好的女子,准能再找个比我更可靠的夫君,与他白头偕老……”

  “别说了。”俞沧云眼里含着泪,躲开他热切的目光,哽咽摇头,“我不会再嫁人,我早就决定自己过一辈子……”

  她闭上眼睛,喉咙酸涩地说不出话。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池晏苏没有指责她寻求李逸庇护,也没有为自己解释,陷害她浸猪笼的主谋不是他。

  池晏苏反过来安慰自己,像家人那样安排好后事,鼓励她以后要好好生活。

  俞沧云来见他之前,设想过两人见面争吵、指责或是怨恨,唯独没想过他会这么温柔。眼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她告诉自己不要哭,却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

  她不再爱他,也不后悔那晚没跟他走,但她还是无法完全舍弃过去,冷眼看着他死。

  “云娘,不要为我哭泣,这都是我罪有应得。”池晏苏往前一步,隔着那道门槛伸出手想去抱她。

  “闲话少叙!”高律厉声怒斥,瞪着那双靠近俞沧云的手无奈收回去。

  这个花言巧语的“亡夫”,几句话就把俞沧云哄哭了,他要是还能活下来,使君半点机会都没有。

  不对啊,使君需要什么机会?小寡妇又配不上他,自己过一辈子就挺好,谁都别去祸害!

  俞沧云仓促擦泪,忙道:“我还有话要说,晏苏,你把阿娘带去哪儿了?阿娘身子骨弱,禁不起在外奔波,我想把她接回身边照料,善始善终。”

  她说得隐晦,意思是替他给池母养老送终,叫他安心上路,不必挂念。

  池晏苏懂得她的心意,满足地笑了笑:“你替我照顾阿娘,我当然放心啊。只是你不要告诉阿娘,我将以死赎罪,就说我被流放了吧,免得再次让她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想到母亲还在盼他回去,池晏苏也是泪湿满襟。他报出一个医馆的名字,俞沧云记在心里,打算明日就把阿娘接回来。

  “云娘,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池晏苏依依不舍地望着俞沧云,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也听到了自己想听的。

  云娘不会跟李逸在一起,这真是让他痛快的好消息,如此也能放心把她留下来。

  俞沧云听他絮叨着日常琐事,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没有离开那个家,她也仍是他的妻子。

  只是池晏苏站在她面前,行动自如的双腿证明他曾走上邪道。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若他不甘心在黄泉路上等她,是非恩怨再做评说。

  俞沧云最后看他一眼,他站起来的个头比她高许多,像家门口那座小山稳当可靠。若是梨花树下的白衣少年健朗无缺,也就不会铤而走险误入歧途吧。

  淅沥雨声伴着那道倩影走远,房门在池晏苏眼前重新上了锁。

  他静立在黑夜中,许久都没挪动一步,眼里的温柔变得冰冷,面容诡异地轻笑了声:“李逸,多谢你帮我摆脱了景元教,替我保护好云娘,后会有期。”

  雨下了一整夜,乾明法性寺荷花池边围满衙役,所有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手里铁锹一刻不停往池底深挖。池子里的水已被放空,韦城武淋着雨跑前跑后指挥他们。

  附近寮房里灯火通明,李逸坐在棋盘前,手执黑子从容落下:“杨公公,该你了。”

  杨俭相对而坐,满脑子都想着三万两黄金,哪有心思跟他对弈,粗略扫了眼棋盘,随意落下白子,戏谑地哼了声:“使君兴师动众,万一挖不出黄金如何收场?”

  “反贼信口开河岂能当真,还有那女吏言行轻浮,她一眼能看出黄金藏在哪儿,圣人都得封她个探金使,搜遍天下金矿,可不能埋没了她的才能!”

  李逸落下一子,冷笑道:“杨公公,慎重啊,一心两意必将满盘皆输。”

  他话中带刺,杨俭脸色讪讪,正想着怎么反驳,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韦城武浑身沾满泥巴,兴奋地赶来禀报:“使君,挖到了,池子底下有好多黄金,你快去看看吧!”

  

继续阅读:第七十四章 相缠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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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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