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骇于他的疯癫咆哮,高律反应过来,冲上去拧住史复燕的双臂。
“大胆!反贼余孽竟敢口出狂言,还不认罪!”高律猛踹向他膝窝,史复燕两条腿都像被刀刃刺穿,疼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
高律一颗心跳得很快,他竟然不觉得反贼说的完全有错。战乱年间,生灵涂炭,骨肉分离的惨象随处可见,朝廷与叛军互相攻讦,是非对错交由民心来定论。
但他也明白,天下太平只能寄望于朝堂安宁,这世道不能再乱了。
韦城武手腕一顿,写下这些供词都暗呼罪过,他出身世家没尝过民间疾苦,记得家里长辈说过,即便是最动荡的那几年也能衣食无忧,因此他坚定不移地拥护朝廷。
立场不同,观念也是千差万别,俞沧云和聂采荷左右不了朝堂大事,但她们对景元教深恶痛绝,只盼着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杨俭被史复燕指着鼻子痛骂,气得嘴歪眼斜,恼恨过后又心虚得要命,偷偷地瞟李逸一眼,连大气都不敢喘。
疯子教主破罐子破摔,该不会拉他垫背吧?恐怕还要祸及天尊啊!
他又气又怕,脸色难看得像霜打的茄子,乌红的嘴唇直打哆嗦,正要把天尊搬出来镇场面,只听那疯子话锋一转。
“朕乃大燕皇帝史复燕,手下百万教众皆能助朕复国!待朕占领长安,屠尽李氏皇族和满朝阉贼,以血祭天!”
杨俭最恨听到这个“阉”字,他非要阉人阉贼轮换着骂,稍一琢磨,倒也不是孬话。他将皇族与宦官置于对立,实则撇清自己与宦官有来往啊。
冲到天灵盖的怒气降了下来,杨俭悄悄地松口气,紧绷的脸皮都舒展开了。
算那疯子有药可救,还知道将来该仰仗谁,没把他也抖落出来。但这忽上忽下的滋味太煎熬了,他还得尽快动手铲除后患。
李逸将杨俭反复无常的丑态尽收眼底,笑他高兴得太早,史复燕可不是真发疯,这是给自己提前铺下活路。
史复燕喘着粗气挣扎抬起头,不死心地看向李逸:“你有本事立刻上奏李贼,叫他在大明宫等着见朕!朕的万千教众遍布长安城,不分昼夜紧盯着李贼,尔等若敢伤朕分毫,他们都将冲进宫里为朕报仇!”
他这是威胁李逸,景元教在长安布谋已久,离了他就将天下大乱。
李逸冷漠俯视跪在地上的史复燕,那种骨子里的轻蔑,像在怜悯不自量力的蝼蚁。
若他是史家的后人,应该清楚祖辈的下场,若他不是,最终的结局也不会改变,两者差别只在于换种死法。
史复燕见李逸唇边勾起冷笑,既没被激怒也没有探究,脑子转得更快了。这个年轻俊俏的小皇子,城府之深不次于老太监,难道已经识破他的心思,想要立刻除掉他吗?
“你这个史家余孽死不足惜,竟敢妄想进京面圣?”杨俭担心夜长梦多,假意在李逸面前装回忠臣,“史复燕已经亲口招供,他纠集教众散播异端邪说,反贼狡猾多端,多留一日都是祸害,使君应当判他斩立决,押至扶胥埠头斩首示众!”
史复燕眼里怒火飙涨,恨不能在老太监脸上烧个窟窿。
他当然怕死,怕被杨俭灭口前功尽弃,这些年拼命敛财都便宜了天尊。但他若敢出卖天尊,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不剩了。
多么可笑,他的生死竟然落到李逸手中。
史复燕只能继续挑衅:“朕乃真龙转世,尔等凡夫俗子也敢与天意作对……”
杨俭怒斥道:“反贼不除,天下难安,还请使君立刻决断,将他斩杀人前,立我大唐国威!”
好一个激将法,忠心谏言除掉反贼,这些证词送到圣人面前,都挑不出纰漏。韦城武和高律拳头都痒了,频频看向李逸,等他一锤定音。
池晏苏心中焦灼,自己的命运和教主绑在一处,教主若被叛斩立决,他也难逃陪葬的下场。整个公堂像点燃引线的火药库,稍起风动,都将有人被炸得血肉横飞。
众人僵持之时,俞沧云眨了眨莹亮的眸子,手捂着唇倏地轻笑一声,像是实在忍不住了,面色尴尬地咳嗽两下。
李逸还以为她身子不适,担忧地看过来,俞沧云赶紧解释:“云娘无事,只是听杨公公说话好没道理,使君处决一个反贼,就像渔民宰条鱼理所应当,何时杀掉,是涮是煎,都没多大紧要,怎么还扯上国威了?”
她不晓得杨俭的鬼心思,但她相信李逸,若要除掉史复燕早就动手了,还能等到现在?
杨俭在宫里混差事,识人过目不忘,从俞沧云进门就认出来了,她是仗着几分姿色勾引皇子的乡野村妇!
她一句“荷花池”就让史复燕露出原形,恐怕藏在池子里的秘密,正是赵刺史搜遍寺庙都没找到的那笔黄金。
他怕自己受连累,还没想好怎么把黄金夺回来,这个坏他好事的贱人又来多事。
杨俭从座椅上侧过身,冷眼斜她:“区区一个小吏,公堂之上也有你说话的份儿!没规矩的东西,使君给你脸了是不!”
他指桑骂槐敲打李逸,男女那档子事休想瞒得过去,再不管好自己的女人,他回头就找手下把她收拾了。
池晏苏紧张地望向俞沧云,她和李逸真有不一般的关系?怎么那老太监都看出来了?
李逸眼神陡然变冷,俞沧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意思是这点小事包在她身上,她走到杨俭面前虚心请教:“我又不是宫里的太监,杨公公要教我什么规矩?”
她表情认真且诚恳,眼巴巴地望着杨俭,像在等他解惑。杨俭被她气得头顶冒烟,手指着她“你”了半天都没憋出话。
俞沧云佯作失望地撇嘴道,“杨公公不是有规矩的东西吗?什么嘛,你也说不出来啊,那还是我来讲好了!”
杨俭多少年都没受过这闲气,她要不是李逸的相好,早就叫人拖下去打个半死。
他不敢打板子,打一巴掌也能解气,老太监火速伸手想打个出其不意。俞沧云身后的聂采荷早就盯上这货,狠狠掐住他手背,手指头都快被她掰断了。
“哎呦呦……”杨俭叫苦不迭,扭着水桶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顾不上体面大声讨饶,“两位姑奶奶,饶了我吧。”
韦城武忍俊不禁,瞅着聂采荷抿嘴偷笑。高律瞥他一眼,皱眉摇了摇头,女刺客和世家公子哪哪都不般配,使君和这小子都不要太离谱。
李逸看着躲在旁边偷乐的俞沧云,垂下眼帘遮住眼底那片温柔,轻咳了声:“放了他吧。”
聂采荷早看这老太监不顺眼,闻言甩开手,将他丢回到椅子上。杨俭当众丢了脸,埋怨地看一眼高律,见他双手按住史复燕,当着李逸的面不好发作,暗自记仇要收拾那两个刁妇。
俞沧云把聂采荷拉到身边,朝她竖起大拇指,瞧那老太监吃瘪神清气爽。
她觉得三万两黄金来历没那么简单,老太监做贼心虚急于灭口,保不齐牵扯出多大的阴谋,于情于理都需仔细审问,斩立决便宜了史复燕。
俞沧云笑容乖巧:“杨公公莫着急,云娘有自知之明,怎敢教使君断案呢?云娘只想提醒使君先把荷花池凿开了,找到证据再给反贼治罪,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使君和杨公公见谅。”
“云娘此言在理。”李逸已经想好怎么处置史复燕,如果三万两黄金属实,也能挫掉杨俭的锐气,“杨公公可有兴趣随我去一趟寺庙?倘若真有发现,也好做个见证。”
杨俭都快把牙根咬碎了,虚伪应下:“咱家有幸做个见证,若能顺藤摸瓜,找到与反贼勾结的回纥细作,那就再好不过了。”
李逸吩咐高律押送犯人收监,韦城武带领衙役们同往寺庙,趁李逸对俞沧云嘘寒问暖的空隙,韦城武也挤到聂采荷身边,问她的手还疼不疼。
“与你无关,管好你自己吧。”聂采荷懒得理他,韦城武挠着后脑勺傻笑。
高律看不下去,交代手下将犯人五花大绑,一把拉过韦城武,靠近他耳边说道:“韦挽郎被女人看光身子,就要以身相许吗?”
韦城武如遭雷击,脸红成了柿子:“你、你怎么知道的?你趴在屋檐上偷看了?”
高律甩个白眼:“使君派人混进都府暗中保护你,不然,你以为行刺教主那晚怎能顺利脱身。”
“使君派人保护我?”韦城武琢磨过来,难怪那晚在他遇险之时总能逢凶化吉。
高律还有件事不放心:“池晏苏那个手下,当真已经死了?”
“对,我亲眼看到的,他为了保护池晏苏伤重不治,失血过多而亡。池宴苏这个堂主没白当啊,手下对他可真是赤胆忠心。”
高律打消疑虑,交代衙役们动作快些。
史复燕眼神复杂地看向俞沧云,身为茶商行首,他也曾得到过她的信赖。若不是罪行败露,他也不至于非要杀她。俞沧云恨他入骨,但也托她的福,还有几日残喘的余地。
赵刺史哭得昏死过去,早知道教主是史朝义之子,就算有九条命也不敢留在都府,他早就卷铺盖跑路了。
眼前的事态超出池晏苏想象,他当然希望教主被问罪,以此换来自己一线生机,却也洞悉李逸利用教主牵制老太监。
局面变得更为棘手,不得不改变原先的计划。
池晏苏百般纠结地凝望俞沧云,他不顾一切想挽回爱人,眼下却无力保护她。难道只能把她留在李逸身边,才能换来日后的重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