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在场的除了杨俭,其他人都难以置信。时隔十六载,史家的余孽还想卷土重来?
史家叛军兵败如山倒,史朝义自缢了结残生,他的子嗣连一笔墨痕都没留下,世人都以为葬身战祸了。
众人瞠目看向披头散发的教主,他还沉浸在前尘旧事的悲痛中,久久不可自拔。
池晏苏难掩心惊,他交出茶贩子的账本,原是为了分散李逸的注意,却不知他有本事查出教主不为人知的底细。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身为皇子眼界非同常人,这是生来就不可改变的差距,自己想赢,除非找到比教主更强大的靠山!
赵刺史还想装可怜给自己求情,但谋逆是死罪啊,他要被这反贼害死了。韦城武和高律都不晓得,史朝义还有个儿子活下来了。
杨俭心知肚明,却也要装装样子撇清自己:“什么!此人就是反贼史朝义之子?”
他夸张地睁大眼,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眼珠子转了两圈盯着教主,“怎么可能!史朝义临死前那场反攻,他一家子人不都被烧死了吗?田承嗣抓走人质关进地牢,那孽种不可能逃出来,早就被烧成焦炭了,这可是叛军投降后亲口说的!”
人一着急就容易露馅,李逸想说他演得太过了:“未经证实的传言也能当真?既然尸体都被烧焦了,怎能辨认出死者身份,杨公公,当时你可曾亲眼见过人质的尸体?”
“未、未曾见过。”他当时还跟在刘清潭的马屁股后面跑呢,上战场都挨不到边。
杨俭恨得牙痒,没用的教主竟被手下抓住了,李逸狠起来死咬不放,千万别把他拖下水,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掀了再说。
“咱家只是觉得,这世上没那么凑巧的事儿,史家人穷途末路,战火连天的,一个半大点的孩子能逃到哪儿去?使君若是不信,叫人把他泼醒了让他自己招供!”
教主有点脑子都不能承认,他是史家唯一的骨血。只要过了李逸这关,天尊自有法子大事化小,但这废物要是愚不可及,那就只能先斩后奏了。
欸,可惜那三万两黄金还没到手。
李逸偏不顺着杨俭,揪住回纥不放:“史朝义生前与牟羽可汗交情匪浅,除了史家后人,还有谁敢把回纥当成邪教老巢?”
杨俭还要装糊涂:“就算真有其事,人都化成灰了,哪还有什么交情?再说了,刘清潭劝服回纥派援兵剿灭叛军,牟羽可汗与我大唐交好多年,圣人至今还时常提起呢。”
他撇嘴轻嗤,以为自己扳回了一局,都是些陈年旧事,李逸这个毛头小子又能记得多少?想当年刘清潭跟随圣人征战沙场,李逸他还在蹒跚学步呢。
李逸摇了摇头,只觉悲从心起:“转眼十六个春秋,已经久远到使人遗忘过去了吗?或是杨公公明明记得,故意模糊是非,妄图改写过去。”
“使君这又是从何说起?”杨俭心虚到不敢看他的眼睛,十六年对普通人来说的确久远,但在史书上也就是潦草几笔。过去发生过哪些事,谁是谁非,还不是挑些对自己有用的来讲,何必非要较真呢?
关乎真相,李逸历来是计较的:“史朝义曾以金银蛊惑牟羽可汗,请求派遣援军助他反攻。刘清潭力劝牟羽可汗舍弃叛军,但他一意孤行南下,途中在仆固怀恩父女的游说下,方才妥协归顺大唐。我朝每年赠给回纥数万匹绢,维系两国交好之情,这岂是刘清潭一人的功劳?”
李逸久处深宫,打从心里瞧不上宦官谄媚的嘴脸,像卢中使忠心耿耿的是少数,更多都是杨俭这种奸佞之辈。
当年刘清潭自恃有功,离间圣人和太子的关系,拥立韩王为储君无非是想把持朝政。李逸厌恶宦官在朝堂兴风作浪,但杨俭做梦都想当兴风作浪的祸害。
李逸在他面前掰扯真相,他也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仆固怀恩平叛有功,曾被先皇封为丰国公,家族四十六人死于战乱,又将爱女远嫁回纥和亲,也就是牟羽可汗的王后。他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可惜呀,最后晚节不保做了反贼,落个孤苦病逝的下场。”
一代英杰丰国公不得善终,何其讽刺!
李逸看杨俭皮笑肉不笑,冷声道:“圣人憾言‘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仆固怀恩被鱼朝恩等人陷害与朝廷离心,圣人从未当他是反贼!归其缘由又是宦官祸乱朝纲,迫害忠臣!”
杨俭无话可说,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年轻人仗着一身热血,总以为自己能改变世道,非要到处碰壁跌个头破血流,才能认清这世道有多黑暗。
识时务者为俊杰,做人何苦那么较真?同流合污才是明智之举,人活着不就是图个利字,因利而聚,利尽则散,哪有千秋万代不变的道理,改朝换代才是顺应天时。
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他要把这话撂到李逸脸上!
杨俭看着高律,得意地扫一眼李逸,像在炫耀自己占了上风。
皇子有什么了不起,心情好称他一声主子,懒得应付连个笑脸都没空给他。与储君无缘的皇子就是个摆设,还没他这个宦官有实权呢。
高律默默地垂下头,若是连李逸都有心无力,像他这种无足轻重的人,又能改变什么?
韦城武看不惯杨俭,但从眼下的形势来看,教主在老太监的包庇下极力否认,那将很难定罪。若要证明教主就是史朝义之子,怕是要找到回纥部落的长老才能问清楚了。
他看向默不作声的池晏苏,堂主刺伤了教主,断无回头的可能。但凡池晏苏还能拿出证据,都非要钉死教主的罪名。
池晏苏身边的赵刺史吓得六神无主,韦城武就把主意打到他头上,从假办葬礼那事起个头。
“赵荆,据民众举告,你在乾明法性寺做法事那两日,暗中与回纥细作见面,出卖朝廷机密可有其事?”没有证据,胡编乱造两句无伤大雅,韦城武想逼他交代三万两黄金的下落,赵刺史唯恐背上谋逆的罪名,只想尽快撇清自己。
“冤枉啊,罪臣从没见过回纥的细作,那两日在寺庙做法事,家眷都能为罪臣作证……”
李逸没耐心听他啰嗦,冷声呵斥:“还不如实交代!”
“是是……”赵刺史避重就轻为自己辩解,“罪臣听说寺庙里埋着价值连城的宝物,想趁没人发现,偷偷挖出来辞官回乡。”
杨俭狐疑地竖起耳朵,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说的宝物,难道就是教主口中那笔军饷?教主谎称有三万两黄金,随时都能运送至长安,这都埋在地底下了,压根就没想过交出来啊!
李逸和韦城武相视一眼,追问道:“是何宝物?”
赵刺史擦了把额头的冷汗,结结巴巴地说:“黄、黄金,好多黄金,听说有几箱子……”
“荒谬!”杨俭尖声打断,急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谋逆乱贼为了脱罪,竟敢编造如此不像话的谣言,你当使君是三岁孩童吗!来人,先打他八十大板,看他还敢不敢胡吣!”
“使君饶命,我没有撒谎!”赵刺史不得已交代出来,“这是我在教主醉酒后偷听到的……”
他早先买通了几个花娘伺候在教主身边,之后偶然得知,教主醉酒透露曾将黄金埋于寺庙中。
杨俭越听越恼,原来真有那笔黄金,该不会已经被他挖出来了吧?
“罪臣原本也不信,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卢中使失踪,罪臣畏惧李御史的雷霆手段,唯恐自己的罪行暴露,就想挖出黄金一走了之。但我在庙里住了两晚,都没找到埋黄金的地方。”
他怨恨教主喝醉酒说胡话,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此事再也不提。
杨俭庆幸他没找到黄金,却要被这蠢货气死了。他不提还好,私下从教主嘴里问出来,还有机会运回长安。但他当着李逸的面交代了,就凭那小子较真的性子,掘地三尺都要把黄金挖出来。
“说来说去,还不是信口胡诌!身为刺史谋害属下,勾结回纥细作出卖朝廷,哪条罪名都能治你个死罪,还敢狡辩!”杨俭以维护朝廷为名,恨不能当场打死多嘴的蠢货。
李逸也不接话,命令衙役将教主抬起来。高律从井里打来一桶冷水,正要从教主头顶浇下去,公堂外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使君,云娘有急事禀报。”俞沧云和聂采荷被衙役拦在门外,衙役见李逸颔首,连忙把她们放进去。
池晏苏忍不住回头,痴恋的目光黏在俞沧云脸上。
她换下了他熟悉的白裙,身穿浅绿色绣花襦裙,衬得肌肤如雪,粉面含春,窈窕身段像柳枝化成的妖魅。满头青丝梳成双螺髻,眉心点一株红莲花钿,娇美俏丽。
俞沧云从池晏苏身边走过,看也没看他一眼,明亮双眸急切地望着李逸,“云娘发现了可疑的证据,请使君下令凿开乾明法性寺的荷花池……”
听到“荷花池”,教主涣散的双眼顿时放光,他扭过脸死死盯着俞沧云,烧焦的狰狞伤疤剧烈抽动,左侧下眼皮往外翻开,露出密布血丝的大片眼白。
俞沧云察觉到身边的凶狠目光,下意识看过去,心里猛地打个哆嗦,老天,太吓人了,骷髅头骨都比他好看一万倍。
她强作镇静地从上往下打量那身龙袍,见他腰部被刺伤,袍子上溅满鲜血,伤口敷衍地包扎一下,确定他就是冒充唐明义,陷害她浸猪笼的教主本人。
俞沧云眼里的恐惧被愤怒取代,她有什么好怕的呢,这副丑陋的皮囊远不及他内心丑恶。
“善信唐明义?”俞沧云讽刺的冷笑在他眼里极为刺目,接下来说的话更像刀尖剜心,“行首在天有灵,他指引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等着遭报应吧!真可悲啊,你不停地扮作别人,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教主嘶吼一声,双手抱头不断反问自己,他是谁?想起来了,他是大燕皇帝的嫡长子,史复燕!
当年他深受刺激,若不是被父皇的侍卫及时救走,也要沦为野狗分食的下场。他们马不停蹄逃往回纥,凭靠父皇藏在部落里的金库,收买加布多长老予以保护,留下了史家最后的血脉。
他要活下去,继承大燕的皇位!
几年过去,他长成了身似父皇的壮汉,但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却毫无帝王威严。他不仅毁了容,脑子也受了伤,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歇斯底里像个疯子。
他不顾长老的劝阻,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笼络到大明宫里那位天尊,在天尊的授意下创建景元教。他利用部落巫医散播“仙法”,从大唐骗来不少教众,再将他们分布各地,逐步蚕食大唐的根基。
这样稳扎稳打地渗透下去,景元一统并非遥不可及的幻想。但他等不及要回去,回到父皇失去的那片故土。
无论是长老还是巫医,谁劝他都不听,执意来到岭南从扶胥海埠下手,专跟朝廷对着干。
李豫平定了天宝之乱,但他无力挽回大唐的颓势。眼看国库一年比一年空虚,他也越发重视海埠的关税,特设市舶使常驻广州,几番耕耘,还真叫他做出点起色了。
除掉卢中使,扶胥海埠也将尽在景元教掌控,可惜功亏一篑,栽到了李逸手里。
“哈、哈哈……”教主壮硕的身形笑到发颤,像奄奄一息之人回光返照,缓慢地仰起头瞪着李逸,从胸腔里爆发出猖狂的大笑。
“你救不了大唐,杀了我又如何?没有景元教,还有千千万万的叛军!亏你李家还妄想重回盛世,睁开眼睛看看吧,多少百姓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卖儿鬻女四处漂泊为家!”
他忽地挥袖怒指杨俭,眼底迸发出强烈的仇视,“朝廷昏庸无道,阉人都敢骑在皇帝头上发号施令,勾心斗角的文臣刚愎自用,武将都是一群酒囊饭袋,还有几个能带兵打仗的?大唐亡矣,大唐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