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瘗发塔
任纹2025-03-11 21:324,055

  穆娜守口如瓶,她对三面怪感情不一般,三面怪又怎会见死不救。他总有一天会来劫狱,但愿在那之前,蕃坊的犯罪团伙都已落网。

  聂采荷得知蕃长疑似主谋,心里像油煎一样难受。她曾去过舞乐坊打探,但那时不晓得采生折割,还以为师妹被掳走送给了达官贵人。

  她主要打听的就是这些,也曾救过几个身陷魔窟的幼女,却都没能找到师妹。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也许师妹就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失之交臂错过了一生。再多懊悔都无济于事,她只想抓住罪魁祸首,用更残忍的手段替师妹报仇。

  聂采荷心里充满恨意,律法和死亡都不足为惧。待她大仇得报,拜托俞沧云将师妹的尸骨送还师父和师娘,也就死而无憾了。

  但她不能让李逸看出自己的私心,佯作无助依偎在俞沧云身边。俞沧云劝她相信李逸,很快就能找到罪证惩处凶手。

  聂采荷柔顺点头,泪汪汪地看向李逸:“民女身无长处,只剩一条贱命任您差遣,求李御史为我师妹和那些孩子申冤。”

  不用她求,李逸也会这么做:“莫要轻易豁出性命与罪犯对抗,人活一世不易,除了仇恨,世间还有值得你珍惜的人或事。”

  聂采荷的眼泪悬在眼眶,视线恍惚,看似不近人情的监察御史,还能说出这种温暖人心的话?这个李逸,和她见过的那些狗官都不一样!

  俞沧云也有些意外,原来李逸内心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她没发觉自己的眼神过于专注,撞上李逸的目光都没避开,旁若无人的对视让她心跳猛地加快,但这种时候又不该分心,胡思乱想他说过的那些话。

  俞沧云紧张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出入埠头的旅客,给自己找个逃避的借口:“暂时无事的话,我还是去上值吧,免得给同僚添麻烦。”

  李逸一瞬不瞬地凝望她秀丽面庞,眼里压抑住隐秘的情愫,怕她感到难堪,平淡地说:“闸口那边我已经交代过了,这几日你安心休养,不必顾虑其他。”

  “可我的身体真的好多了,我这个人劳碌命,闲不住……”

  “哪有人天生劳碌命,还不都是生活所迫,怎么,我缺你那点俸禄了?”李逸一语戳破她的小心思,她就是怕跟他传出流言,忙碌起来麻痹自己,不愿再想起那个人。

  李逸却觉得心情舒畅,“好吧,你若闲不住,那就替我跑一趟差事。”

  俞沧云欣然应下,带薪跑腿,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便宜了。

  虽说不至于有危险,李逸还是派侍卫扮作车夫同行,叫人置办两套女子服饰,将她们打扮成赏春踏青的一双姐妹。

  俞沧云以为要去蕃坊打听穆娜的家世,上车前听李逸交代几句,一路上眼皮都在狂跳。聂采荷陪她坐在车里,两人各怀心事来到清幽的佛门净地,乾明法性寺。

  下了马车,俞沧云仰望着森严的寺庙山门,想不通李逸怎会这么看得起她:“那可是三万两黄金!我都想象不出到底是多大一笔钱,使君居然要我去调查那笔黄金的下落!”

  做惯买卖的生意人,柴米油盐的账目难不倒她,置屋买地跑遍整个扶胥,她也能挑出价钱最划算的。但平民百姓见识有限,那笔钱无疑是天文数字,没有一丁点儿真实感。

  聂采荷跟钱打过的交道远不及她,见识虽少,人又不傻:“三万两黄金可不是随便藏的,那得占多大片地方?云娘,你想想三万两茶叶有多少吧。”

  这么一说,俞沧云心里有数了。

  李逸怀疑赵刺史假借出丧私藏黄金,高律把棺材挖出来都没找到,最有可能藏匿黄金的地方,恐怕就是这座寺庙了。赵刺史在庙里做过两天法事,晚上歇在寮房,但他怎能瞒过僧人的眼睛私藏黄金呢?

  僧人过午不食,香客也都赶着回家用饭,寺庙里比早上清静许多。

  她们走过山门,由南往北拜过天王殿和大雄宝殿,双手合十仰望着七层高的瘗发塔。

  “采荷,你没来这里烧过香吧?这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寺庙。传闻上元三年,大法师印宗来乾明法性寺开坛讲经,法会还没开始,一阵风吹过佛幡,幡下的铜铃相互碰撞叮咚作响,有人说是风动,有人说是幡动,一时争执不休。”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道声音,那人说‘不是幡动,也非风动,是各自的心在动’。这番话语惊四座,印宗法师亲自为他剃发埋入土中,后来在此处建起瘗发塔,那人就是禅宗大师六祖慧能法师。”注①

  两个标致小娘子诚心拜佛,没人防着她们四处打探。入住寺中寮房需事先约定,今晚她们是住不上了,但在附近闲逛也无人过问。

  俞沧云装作有事请教,挨个敲开寮房的门,只见屋子很小,室内也没有特别之处。住在这里的香客心怀慈悲,见她打听如何请法事,还好心地帮她挑选吉日。

  俞沧云和聂采荷都没发现,回到瘗发塔旁边的锦鲤池,看着游来游去的鱼儿发怔。那三万两黄金藏在哪了?该不会是教主随口胡诌的骗局吧!

  平静无波的池塘宛如一块碧玉,几尾锦鲤肚子撑得鼓鼓的,慢吞吞从池子角落游过来。鱼尾掠过倒映阳光的水面,掀起一圈圈细小涟漪,搅碎满池金芒。

  俞沧云看着涟漪散去,油绿的碧玉恢复如初,但在没有阳光照耀的阴影下,池塘底部隐约有金光闪烁。

  她心中一动,拉着聂采荷走向那片阴影,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但聂采荷也看到了那片金光,只是不太显眼,像青苔上长出一片金色鱼鳞。

  荷花池旁边有个石碑,上面刻着几行字,说是由善信唐明义供养,落款日期在一年前。

  那时真正的唐明义已被埋在树下,教主取代了茶商行首身份,他以唐明义的名义建一座荷花池,当然不是好心为亡人超度。

  那时池晏苏还没回到扶胥,三万两黄金的秘密无人知晓。赵刺史虚晃一枪,暂且不知用意,但教主的真面目就快藏不住了。

  “不是风动,也非影动,是金子的光在动。”俞沧云想立刻告诉李逸,她找到这个秘密了。

  市舶使馆公堂,李逸身穿官袍端坐主位,杨俭半眯着眼坐在他左手边,韦城武则在右侧桌案上书写供词。

  教主尚未苏醒,李逸也不急着泼醒他,理清真正的曹长史遇害案,堂下赵刺史两股颤颤像被活扒了一层皮。

  “你们都不知晓教主的真实身份?”李逸瞥了眼置若罔闻的杨俭,翻看景元教茶马交易的账本,“教主冒充茶商行首期间,曾与回纥各部私贩马匹,那个马贩子对杨公公来说,应该不算陌生。”

  杨俭被他拎出来,不得不给点回应:“使君此言何意?咱家怎知景元教与回纥哪个马贩子勾结?”

  “加布多长老,牟羽可汗的亲信之一,许是回纥王族又起南侵大唐之心。”李逸声如洪钟,像重锤猛砸杨俭的心口,他脸色微变,嘴角抽了抽,笑道:“哎呦,这个咱家可说不准,牟羽可汗是仆固怀恩将军的乘龙快婿,当年还是先皇下旨和亲的。”

  “天宝之乱年间,刘清潭游说牟羽可汗派遣十万大军助我大唐降服叛军,圣人还因此赐名刘公公忠翼呢。唉,此一时,彼一时,人心善变呐,谁知道牟羽可汗又犯什么糊涂,竟与那景元教狼狈为奸?使君,此案关乎大唐与回纥两国交好,还请慎重定夺啊!”

  李逸冷笑:“刘清潭为何前往回纥请求派兵支援,杨公公还需要我来提醒吗?圣人平定天宝之乱至今十六载,杨公公已经忘了当年那场战祸?”

  杨俭额头直冒冷汗,脸上那层粉都洇开了,慌忙给自个儿找补:“咱家怎敢忘呢,只是时隔太久,有些事记不清了。”

  李逸揶揄道:“听好了,我帮你回忆一下。”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率领叛军十五万,以讨伐奸相杨国忠为名在范阳起兵,接连攻下几座城池,在洛州宣布登基,国号定为大燕,带兵攻陷潼关,占领长安。

  安禄山还没坐稳皇帝宝座,就因储君之争丧了命,他宠爱妾室之子安庆恩,曾想废掉长子安庆绪。风声走漏之后,安庆绪为了争夺皇位,联手宫中侍卫刺杀成功上位,彼时安禄山登基仅一年有余。

  但安庆绪不善用兵,在军中没有立起威望,打过几次败仗之后,手下对他失去信心,转而投靠安禄山的副将史思明。

  安禄山和史思明虽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但在安禄山登基之后,史思明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安庆绪被唐军围困相州之时,史思明见安家穷途末路,假意带兵援助,进城后将安庆绪绞杀归降朝廷,被先皇赐封为归义王。

  但在投降之后,史思明私下招兵买马,先皇派范阳节度副使乌承恩前去劝说,却被他反咬朝廷冤枉自己,被逼无奈再次反叛,自称大燕的应天皇帝。但他机关算尽,最终还是步安禄山的后尘,因偏爱幼子史朝清,被长子史朝义弑杀。

  史朝义称帝后屡战屡败,携将领田承嗣大肆反攻,但田承嗣不堪收拾残局,临时叛变,掳走史朝义的母亲和妻儿投降大唐。史朝义自知败局已定,自缢于山林中,至此天宝之乱得以告终。

  在李逸的“提醒”下,杨俭已是汗流浃背,眯起眼睛装死不敢吭声了。

  浑身酒气的教主从木箱里醒过来,健壮的四肢别扭地弯曲着,身形僵硬,明黄龙袍上遍布血迹,脸上还带着玄铁獠牙面具。

  耳边有人数落他桩桩罪行,还有个恼人的苍蝇嗡嗡哭叫,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前者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堂主,后者是都府里的傀儡刺史。

  这是什么地方?他好像还听到了李逸和杨俭的声音,李贼之子骂他父皇是反贼,那老太监还说到了回纥可汗?

  又要没命了吗,就像十六年前那样,他被该死的叛徒从父皇身边掳走,当成投名状献给唐军,比猪狗都不如关进地牢里。

  池晏苏看到教主醒了,暂且停下对他的控诉。赵刺史满头冷汗瘫坐在地上,往木箱里瞅一眼,激动地面向李逸和杨俭作揖。

  “李御史,杨公公,罪臣与曹长史无冤无仇,怎会亲自动手害他?这都是景元教所为,罪臣也是被这反贼逼迫的啊!”

  “摘下他的面具!”李逸冷声命令,杨俭给高律递个眼色,示意照做就好。

  高律箭步上前一手揭开面具,教主像条死鱼突然还阳挣扎了几下,被他薅住满头乱发从箱子里拽出来,狠狠地甩到地上。

  玄铁面具叮啷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四面八方的光照到他脸上,像回到浓烟滚滚的火海,炙热火焰烧焦了全身皮肤,让他从此再也没脸见人。

  “皇祖母,母后,你们在哪儿?”他蜷起身子跪地不起,嘴里吼出粗哑的哀嚎,“不要抛下我,救救我吧,父皇!儿臣不想死啊!”

  唐军遭遇父皇的反攻,放把火烧光了营寨,他大难不死从地牢里爬出来,在冰冷的水沟里蹲了一夜。

  等到天亮也没等到救兵,他看到水面上那张鬼脸,哭得死去活来想把自己淹死,又被河水呛得口鼻流血,浑身哆嗦着爬回地牢,却连祖母和母亲的尸体都没找到。

  他从焦尸堆里捡起烧了一半的大燕军旗,疯狂嘶喊父皇来救他,然而营寨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强忍着剥皮碎骨的疼痛,跌跌撞撞地走回去找父皇,最后在树林里找到被野狗啃食的无头尸体。

  后来他才知道,父皇在林中自缢而亡,首级被昔日副将割下献给唐军投降。

  “你是……”李逸蹙眉看他烧焦的大半张脸,认不出原来的样貌,只能尝试推测,“你是反贼史朝义之子?史朝义弑父屠杀兄弟,史家除了那个下落不明的儿子,无人敢自称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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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引自瘗发塔历史背景

  

继续阅读:第七十一章 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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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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