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瓷片飞溅开来,黎干急得跳脚躲到一旁。
独孤氏女徒有美貌,痴恋李逸大脑空空,这回真让他长见识了。他可没心思看人家打骂孩子,吹胡子瞪眼地拂袖而去。
独孤良弼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整个家族的面子都像被女儿丢尽了,那巴掌打得他手心发麻,气到两眼昏花。
“李逸,李逸,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独孤家族的荣辱都被你弃之不顾!你还嫌痴女的名声不够丢人吗,你这是要沦为全长安的笑柄,连累韩王也因你蒙羞啊!”
一家之主的怒骂声引来家仆驻足,但谁也不敢凑上前多嘴,丫鬟们唯恐女郎受罚,赶忙跑去请夫人来解围。
独孤婉贞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里浮现出泪光,但她并不觉得难为情,犯错的人才应该感到羞耻。
“你就是脑子不清醒,去祠堂罚跪两个时辰,敢找你母亲求情,明日继续罚跪!”独孤良弼愤懑地瞪她一眼,转身回了书房。
独孤婉贞平静拭去眼角的泪,追上父亲步入房中,随手将门掩上。
她不能当着家仆的面忤逆父亲,但作为女儿,却不能看着父亲一错再错。独孤良弼听到身后的动静,诧异地回过头,看到她又要动怒。
独孤婉贞淡然笑道:“阿耶,您消消气,不妨先听女儿几句拙见。”
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最扎心的话,“圣人心目中的储君唯有太子,韩王远离长安避祸,已是太子仁慈。阿耶若不知悔悟,再次将韩王卷入夺嫡之争,您才是不顾独孤家族的荣辱,终生背负罪人之名。”
独孤良弼指着她鼻尖,气得浑身发抖:“韩王不是别人,他是你的表兄!可怜你姑母红颜薄命,若她尚在人世,刘公公未必不能成事!你说为父有错,不就是担心祸及李逸吗?好啊,女大不中留,我没把你嫁出去,反倒是留成冤家了!”
“这与李逸无关。”独孤婉贞走到父亲面前,果敢的眼神未有丝毫退却,“女儿只是担心阿耶被有心人利用,沦为奸臣的垫脚石。阿耶若是不慎获罪,韩王远在宣武鞭长莫及,独孤氏在长安将再无立足之地。”
独孤良弼暴怒的气息缓和下来,想问女儿有何见解又拉不下老脸,独孤婉贞也不会跟父亲置气,语重心长地劝道。
“阿耶不是那种奸佞之人,您为官清廉体恤百姓,这才是圣人赏识您的缘由。反之,您若公私不分贪赃枉法,即使圣人念及姑母的情分也不会轻饶。阿耶可曾想过,韩王在外为自己拼功名,您却在长安拖他后腿,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只能用父亲愿意接受的说法,一步步改变他的心意,“前几日洛水大堤坍塌,幸亏多数仓窑坐落于城中高地,囤积的谷物才免受雨水侵蚀。我朝储粮共约一千两百万石,洛州含嘉仓储粮就将近六百万石,实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粮仓。”
“粮满仓,天下安,天宝之乱之前,朝廷就多次下旨南粮北调,战火连绵那几年,河北、河南两道粮田遭到严重破坏,北方百姓大量南移,现今含嘉仓的储粮都来自江南东西道、剑南道、山南道和岭南道。如今洛州城中共有四百多座仓窑,大窑可储粮一万石以上,小窑也可储粮数千石。”
“圣人预料到洛水漕运至关重要,未雨绸缪下旨修缮河堤。司仓参军竟敢偷工减料,以致于河堤坍塌危害含嘉仓,如此重逆无道的奸臣,圣人定然不会饶他,事关百姓社稷,阿耶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替那奸臣隐瞒罪行,岂不糊涂!”
独孤良弼被女儿训得老脸通红,又被她震惊得说不出话,心里还有种莫名的愧疚。
他向来满意女儿的温顺娴静,教她读书只是为了培养才情,何时想过一个闺中女子,也能议论朝堂大事,眼界竟然堪比男儿!
独孤氏女德才兼备,李逸居然还瞧不上,他这个做父亲的怎能不恼?
当他听说杨俭有意除掉李逸,心里还有点见不得光的窃喜,盼着李逸一命呜呼,女儿就能彻底死心了。
但在女儿的大义面前他深觉汗颜,李逸又不是十恶不赦,只因不喜他的掌上明珠就该死吗?
独孤良弼疲惫地坐下来,他不是老糊涂,也不敢包庇司仓参军。只是韩王离京后杳无音讯,他也拿不准到底该怎么做。
可能在韩王眼里,他这个舅父也是无用之人吧。
独孤婉贞看着父亲颓丧的样子,放低声音,“司仓参军犯下死罪,杨俭唯恐避之不及,怎敢在圣人面前替他求情?何况这件事您也瞒不住,圣人迟早都会知道真相,再次下旨南粮北调解决粮患,阿耶若要为韩王谋个功名,不如提醒他想法子替圣人分忧!”
“粮患?是啊,百姓吃饱饭才是头等大事。”独孤良弼不了解韩王,却知道女儿都是为他好,“为父尽力而为,你也回去歇着吧,罚跪就不必了。”
独孤婉贞没有感到轻松,她向父亲福身一拜:“女儿不孝,还望阿耶保重!”
没等独孤良弼反应过来,她已经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做一回从前不敢做的事。
离开书房之后,她安抚过焦急的母亲,回到闺房整理好行囊,身边只带了一个女侍卫,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了。
她也没乘坐家里的马车,来到驿站挑了两匹快马,一刻不停地奔出城门。
长安郊外春风漫野,绿草如茵,苍松翠柏连绵于葱郁山峦,碧蓝晴空仿佛比城中那片天更开阔。
马蹄哒哒声回荡山谷,风裹黄沙吹在脸上迷住眼睛,枝头雀鸟灰扑扑地从面前飞过,路边浅黄色小花也不如牡丹娇艳。
但在独孤婉贞眼中,这就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侍卫阿佩伴她策马而去,认出那是前往洛州的方向,没忍住问出口:“女郎这是要去哪儿?若要去洛州乘船的话,需提前备好止晕药。”
独孤婉贞没出过远门,但她不是娇滴滴的贵女,骑马的飒爽风姿不输身边侍卫。
“我要去广州找李逸,我好想立刻见到他,告诉他长安这边发生的事。”她还要提醒他,杨俭可能要对他不利。
阿沛料到女郎离家出走与李逸有关,侧身看她美丽脸庞洋溢着神采,平日那双忧郁的眼眸散发欢喜,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也罢,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活一回。但愿李逸见到不请自来的女郎,莫要让她太伤心吧。
长安贵女芳踪未至,京中密函已被信差快马加鞭送到李逸手上。
他立于堤岸面向大海,展开密函一目十行地读完,微微皱眉。高律跟在身后,看他脸色不对,问他为何事烦忧。
李逸收起密函:“洛水大堤坍塌,河水淹至洛州城中,殃及部分仓窑存粮受潮,圣人集思广益,征询修补仓窑之法。”
他略作沉吟回到船厅,执笔写下自己的见解,“含嘉仓坚实牢固储粮多年不腐,若要加以修缮,可命工匠用大火烘干地窖四周的土层,保持土层板结干燥,在底部铺上吸水的草木灰,以便粮食分成多层贮存,既能保证不因少量米受潮导致整个粮仓腐坏,也能防止稻谷堆积发热。”
末了他又补充道,“请圣人准备南粮北调以应对粮荒,江淮及剑南等地谷米丰熟,岭南亦有积谷,但需供给军粮之后,调集余粮方能运送洛州。”
此事须有都督府配合,李逸提前奏请罢黜赵刺史,由朝廷往广州派遣新任刺史。他一气呵成写好回信,灰头土脸的信差刚坐下喝口茶,又急于上马奔赴长安。
高律协助韦城武去捉拿赵刺史,李逸大步走向海边那间偏僻库房。昨夜他命人将尸骨送来清理,原想塑相也要耗上两三日,俞沧云却比他还着急,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步入库房,李逸打眼一瞧,桌台上摆放着几尊黄泥塑像。俞沧云和聂采荷哭成了泪人,两人眼睛都肿成灯笼了。
李逸还没发问,俞沧云随即解释聂采荷与师妹在海上失散的经过,顺带替聂采荷求个情,希望李逸念及她也是受害者,莫再追究之前行刺的过错。
李逸看了眼低头啜泣的聂采荷,目光停留在名叫采卉的塑像上。他逐一看过那些年纪相仿的少年和少女,忽然有种异样的念头,联想到了独臂三面怪。
他查看过尸骨受损的痕迹,谨慎地分析:“死者尸身腐烂成白骨受环境和气候的影响,短则数月,长达十年。岭南本地温暖潮湿,又是春季多雨时节,这几具尸体掩埋不深,还有的暴露在草丛里,时间久了将导致尸骨风化。”
聂采荷听得很认真,生怕错过每个细微之处,她没有俞沧云想象的那么脆弱,也就不必瞒着她了。
俞沧云从手边的那具尸骨说起,死亡时间最近的有两个月,相隔较久的也不过一年。
聂采荷的师妹应该死于半年前,她的手脚有被利刃砍断的切口,喉骨萎缩,生前应该被灌了毒药,口不能言,无处诉说自己的遭遇。
其他尸骨也有相似的伤处,有个少年的膝盖骨被敲碎了,只能在地上爬行,背部骨缝里还长出了不少羊毛。
俞沧云推测他生前被剥去皮肤,背部黏上羊皮,随着少年的成长,皮毛也彻底长到他身上,将他变成羊身人面的怪物。
“使君,他们为何要折磨这些孩子?胡女用自己的身体贩卖香料,失去用处后被卖做奴隶,至少还能活命啊。”
李逸看向默默流泪的聂采荷,无奈说道:“你们听说过采生折割吗?略卖人拐带幼年孩童,砍断他们的手脚,剥去皮肤,剜眼割舌毁掉容貌,做成半人半兽的怪物,拉到街上去乞讨卖艺,以此敛财,收入颇丰。”注①
“长安曾有拐带残害孩子的略卖人,一旦被百姓报官抓获,皆被除以绞刑或斩首。酷刑治理之下,略卖人逐渐销声匿迹,没想到他们在蕃坊重施故伎。”
俞沧云干涸的眼眶又见泪光:“我在扶胥多年都没见过这么残忍的事,我那茶肆伙计常去蕃坊玩耍,也没听他说有怪物在街头卖艺,不然我早就去报官了。”
从俞沧云说起尸骨伤处开始,聂采荷手捂住唇硬生生咽下泪水。她找了师妹将近一年,若能在半年前找到采卉,还有可能救下她的命。
但令人绝望的是,就算她在那半年间见过师妹,面对一个被砍断手脚,毒哑嗓子,毁了容的怪物,近在眼前她都认不出来。
幸好她没见过那样的怪物,否则她恨不能刺瞎自己的眼睛。
“师妹失踪以后,我为了找到那蛟户,终日混迹在紫洞艇。白天找遍蕃坊的大街小巷,夜晚在花船上到处打听,但我从没见过那种怪物。”
聂采荷哭得泣不成声,“我好不容易等到蛟户现身,他竟然不承认拐走我师妹。”
俞沧云轻拍她后背安慰:“我问过那蛟户,他替蛇头掳走孩子,也不知他们将被带去何处。”
李逸可以确定:“他口中的蛇头就是略卖人,采生折割是处以极刑的重罪。即使蕃坊容得下这种罪行,略卖人也不敢把他们带到街上招摇,应是送去舞乐坊或府邸供人取乐。”
俞沧云难过抽泣:“他们生前被当成戏耍的乐子,死后又被随意丢弃在荒宅中。若不是海市通宵营商,紫洞艇客如云来,略卖人害怕暴露罪行,这些可怜的孩子都将被他弃尸海底,连尸骨都找不到。”
李逸从怀里取出雪白丝帕递给她,俞沧云接过来帮聂采荷擦去泪水,脑海中猛然跳出独臂三面怪的身影。
“使君,三面怪难道也是幼年就被拐卖?略卖人割去他双耳和手臂,把他变成了杀人的怪物?”
李逸摇头:“略卖人将孩子变成怪物,是怕他们逃跑呼救。三面怪却是个冷血杀手,这两者本质上说不通。”
“那他怎会变成那副鬼样子?”俞沧云的思路被迫中断,回想雨夜里的一幕幕画面,“对了,穆娜冲他叫的那声‘乌米尼亚’又是什么意思?”
乌米尼亚,这个神秘暗号蕴藏着两人的秘密,也是追查怪物底细的关键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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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略卖人,唐朝称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