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卉!”聂采荷嘶声哭喊着师妹的名字,泪眼婆娑地凝望着黄泥塑像,指尖想触碰那双生动的眉眼,却颤抖着停滞在半空。
黄泥捏塑的血肉栩栩如生,却找不回曾经鲜活的生命,甚至都不堪轻轻一碰。
她比师妹年长四岁,自幼被杂戏班子收养,师父师娘成亲多年膝下无子,待她视如己出关爱备至,后来有了自己的女儿,对她们姐妹仍是一视同仁。
聂采荷学会踢腿下腰的时候,就能背着师妹到处跑了,师父师娘在前台卖艺养活她们,她在后院苦练前后滚翻,逗得刚长出乳牙的师妹咯吱大笑。
师父带着她们四处流浪,从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有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戏班里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
为了多赚些钱,师父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海外天竺,那些种植胡椒的贵族出手大方,师父得了赏钱很高兴,还说要在扶胥置屋安顿下来。
她们终于要有个家了,姐妹俩都喜欢扶胥这个地方,街头巷尾的小食多到吃不完。岭南聚集了各地逃难的百姓,五湖四海的口音都有,她们也不担心被人瞧不起。
回程之时,她和师妹在船上畅想未来,她想在屋子前院种满芍药,师妹说要养两只小羊,每天带它们去山上吃草。
再过一晚航船就将抵达扶胥,聂采荷在船舱里闷得慌,傍晚带师妹去甲板上玩。她指着船头落日的方向告诉师妹,前方那个美丽的地方将是她们的家。
满怀期待的姐妹俩都没想到,她们永远到不了梦想的家,而将堕入噩梦无法醒来。
就在聂采荷转身的工夫,师妹和船上其他两个孩子意外坠海,亲眼目睹的船夫说他们被海里的鲛人抓去了。
聂采荷当时不知是蛟户作祟,疯了一般要跳海去追她,却被赶来的师父牢牢拽住。
师父师娘都没有怪她,聂采荷却没脸面对双亲。那个无眠的夜晚像几辈子那么漫长,他们眼里再也看不到希望。
师父上岸后打听过师妹的下落,扶胥当地百姓劝他接受现实,说鲛人是海里的妖怪,被怪物抓去的孩子都将尸骨无存。
师娘哭得死去活来,师父奔波几日变成满头华发。师妹回不来了,但戏班子的人还得糊口,伤心也是要本钱的。
师父强打精神去卖艺,此后再也不提安家了。流浪才是他这种人的命,他违抗天命,报应到了自己孩子身上。
扶胥虽好,却留不住伤心人。聂采荷忍痛与双亲告别,她发过誓,若找不到师妹,宁愿死在扶胥海里。
“采荷,这不是你的错,别再怪自己了。”俞沧云感受到她的悲痛,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用手指一遍遍抚平被她蹭花的黄泥。
“对不住啊,我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帮你找回师妹,我真的不知道她已经……”变成一副白骨。
聂采荷哭到双目肿痛,将这一年来的焦灼不安都发泄出来。她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
如果那晚她没带师妹去甲板上,姐妹俩老实待在船舱里,师妹就不会被蛟户掳走,也不会落得惨死的下场。
“云娘,我原谅不了自己……”她太想有一个家了,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才觉得船舱闷热到无处容身,“是我害死了师妹,我对不住师父和师娘,师妹坠海那晚,我就该投海随她去的,我却在这世上苟活至今。”
聂采荷松开那尊塑像,蹭花的印子被俞沧云修复完整,心里的伤痕却难以抚平。
“云娘,你是在哪里找到尸骨的?你再说一遍!”她不能自暴自弃,她要为师妹报仇,将尸妹的尸骨还给师父和师娘。
究竟是人越坚强越能接受磨难,还是磨难太多使人变得坚强?
俞沧云红着眼,拿帕子抹去她脸上泪痕:“你别着急,使君把人证都带回来了,定能将这案子彻查到底,给死者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
她留意到尸骨上的伤痕,不忍说出更残忍的真相,连忙叫衙役去把李逸请来,劝她先去歇息片刻。
聂采荷平静不下来,若不是上天怜悯,她可能此生都不知道师妹的下落。只要能为师妹报仇,舍掉这条命都在所不惜,还有什么打击是她受不住的。
船厅那厢,池晏苏供认了他贩私的事实,但他不清楚教主的真正身份,只知景元教的老巢在回纥。
教主打着“顺应天命,真龙降临”的旗号,意图推翻李唐皇族,他不仅在岭南勾结官匪,还收买赵刺史加害真正的曹长史。罪行确凿,他愿做人证与教主对簿公堂。
李逸坐在原位,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掂量这番话有几分真假。
韦城武飞快记录下供词,想到某个疑点,问道:“杨俭所言那三万两黄金叛贼军饷,究竟被教主藏于何处?他口中的天尊又是谁呢?”
“天尊何许人也,池某并不知情。”有关军饷的秘密,也许是他最后的生机,“至于那三万两黄金,池某斗胆猜测与赵刺史有关。”
池晏苏祸水东引,李逸看在眼里当面挑明:“赵刺史在都府并无实权,他也要看你这个堂主的眼色行事,那笔黄金与你脱不了干系。”
“使君可还记得,你刚来扶胥不久约见赵刺史和蕃长,他们一个称病闭门不出,一个给亲戚大办丧事。那两日赵刺史都不在都府,他携家眷去寺庙做法事,在寮房接连住了两晚。此事看起来也无甚特别,但我派人去乡下打听过,赵刺史那位亲戚早在年前就去世了,同一个人办了两次葬礼,难道不值得深究吗?”
池晏苏长相文质彬彬,语速不疾不徐,看人的眼神也算平和。他尽量掩饰了对李逸的敌意,但眼里自以为是的孤傲,却是明晃晃的挑衅。
监察御史自诩明察秋毫,却看不穿赵刺史这点小把戏,要不是他早有察觉,这么重要的线索就被忽略了。赵刺史携家眷前往寺庙,他留在都府处理公务,若说三万两黄金都能瞒天过海,估计就是那场葬礼暗藏玄机。
除了那三万两黄金,李逸对此事并不是一无所知:“赵刺史平生不敬三宝,却在六祖慧能法师开坛的乾明法性寺恭请佛事,的确非同寻常。”注①
池晏苏深感意外,他又一次低估了李逸的敏锐,寻踪奇术看来不是徒有虚名。
沉默多时的高律冷哼一声:“使君早就去寺庙查看过了,赵刺史那亲戚死了两回,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实话告诉你吧,我把埋下去的棺材都挖出来了,里面都是石块,没有黄金!你倒是说说看,他把那三万两黄金藏哪儿去了?”
池晏苏要是知道,还能站在这儿听他冷言嘲讽:“池某不知黄金所在,不如等教主醒来,使君亲自审问吧。”
他刺伤教主之后,迷药才刚发作,算算时辰也该醒了。
李逸吩咐韦城武:“提审赵刺史来海阳馆问话,带他们一起当面对质。另外叫上杨俭去旁听,看他怎么接这出戏!”
这可真够雷厉风行的,韦城武犹豫道:“可那三万两黄金下落不明,筹措军饷谋反的罪名还没坐实……”
“那就先审落实的罪行!”教主失去用处,杨俭为求自保卸磨杀驴,三万两黄金不知所踪,他又该怎样向天尊交差?
李逸得知景元教的老巢在回纥,已能确定挟持自己的细作与景元教有关。
若是如此,天尊当年就想将他除掉,但他只是个失去母妃的幼年皇子,又能威胁到谁的地位?这个谋逆乱贼,难道真是杨俭拥护的韩王李迥?
池晏苏被韦城武带去海阳馆,将那个关着教主的木箱一并抬走。门外衙役禀报塑相已成,李逸决定先去一趟库房,交代高律负责押送教主。
“使君……”高律脱口而出叫住他,四肢血液往头顶倒流,冲击得头皮发麻。他不知该如何认罪,但眼下已经没有迂回的余地。
李逸脚步顿住,侧眸看向面色苍白的高律。他没敢正眼看自己,鬓角渗出一层细汗,鼻孔翕动呼吸都不顺畅。
当初他挑中高律,就是看中他冷静自持,但他此刻的慌张表现,却像个做贼心虚的逃犯。
李逸不发一言,静静地等他吐露心事。
高律贴在身侧的拳头攥紧又松开,胸腔里像揣着个火药桶,随时将被炸到粉身碎骨。往前一步是刀山,但他退回到黑暗中,那将永世不见天日。
“使君,属下有罪!”高律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属下受杨俭指使接近使君,搜集扶胥海埠的消息,私下往长安传送情报。”
临近晌午,门外吹来的海风微觉暖意。高律却像置身于冰窖,每说一个字,牙齿都冻得打颤。
许久,他没听到李逸的回应,不知所措地抬起头,但见李逸眼里含着笑:“我等这一天很久了,还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使君……”高律怔怔地望着他,铁打的汉子红着眼眶落下泪来。他无法背叛李逸,他在李逸身上看到照进黑暗的那束光。
也许,这个世道真会变得更好。
杨俭是他义父,他被安插在护卫队得到李逸赏识,跟随李逸来到广州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在必要的时刻杀掉李逸。
“不可能!仅凭一个侍卫杀不掉李逸!”长安平康坊府邸,独孤良弼坐在书房里,望着激动反驳的老友郁闷难言。京兆尹黎干暗地里拥护韩王,也是他在长安少有的挚交。
“李逸不是四体不勤的废物,他手握九曲擎天枪,征战沙场杀敌都不惧。杨俭那个老货,连刘公公的脚趾头都比不上,就凭他也敢罢黜太子?”
独孤良弼沉重地叹气:“刘清潭在世时被圣人赐名忠翼,当年那是何等的风光!枉费他对韩王的拥戴之心,可惜过于冒进被太子抓住把柄治了死罪,韩王时至今日都未能重返长安。”
功败垂成的滋味不好受,但太子李适身为嫡长子,原本就很难撼动他的储君之位。黎干尝试未果就收手了,不然还能像刘清潭至死才肯罢休?
“杨俭不过是拾人牙慧,他和元载互相看不顺眼,拥护韩王也有赌气的意味,你不能把他的话当真,还是要拿定自己的主意。”
独孤良弼怎能不知其中利害,但他眼下就有件棘手的麻烦:“前几日洛州河堤坍塌,淹了含嘉仓半数仓窑,恐怕危及关中和陕北漕运米粮。圣人勒令问责司仓参军,可他是杨俭的亲信啊,我查他不就是得罪了杨俭?”
黎干反问:“河堤坍塌是天灾还是人祸?”
独孤良弼拿出调查的供词给他过目:“司仓参军声称,暴雨洪灾导致洛河岩土松动,堤基下沉引起滑塌。但我问访过当地百姓,河堤是五年前修缮的,在此之前连年暴雨河堤也没塌陷,为何修过了还不如原来的牢固?”
“我也带工匠去河堤看过,修筑大堤需采用满浆满缝的砌墙之法,在外立面砌好一层石头,再铺一层砂浆。然而修缮后的大堤,有人用木棍一戳就碎,还有直接用手都能抠下来,手指一搓就碎成渣了。”
黎干冷嗤:“那就是司仓参军渎职,偷工减料!你有什么好顾虑的,直接参他一本!”
独孤良弼面色为难,黎干看出他的心思,“你怕杨俭一气之下背弃韩王,从此独孤氏失去朝中靠山?唉,此事我也不便多言,你还是自己拿主意吧。”
黎干借口公务繁忙告辞,推开门碰见端着茶盘的妙龄女子,也不知她听去多少,回头瞥了老友一眼,像在责怪他家教不严。
独孤良弼追出来看到女儿,勃然大怒:“婉贞,你竟敢躲在这里偷听?为父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吗,岂有此理!”
“阿耶,你怎会如此冥顽不灵,至今还妄想改立太子?”孤独婉贞攥住茶盘的手指勒到发白,眼眶湿润,“李逸从未有夺嫡之心,他身在岭南远离朝堂,为何连他也不放过?”
啪,独孤良弼恼羞成怒打了她一巴掌,茶盘落地杯盏摔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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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乾明法性寺,今指广州光孝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