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莫相见
任纹2025-03-09 09:594,038

  一个朝不保夕的罪徒,也敢质问决定他生死的判官,对他的前妻有何企图?

  池晏苏一扫之前的卑微,燃烧怒火的阴鸷眼眸丝毫不惧,大有跟李逸拼命的架势。

  李逸目光轻蔑,微启双唇正要承认,只听屏风后传来碰撞声响,紧接着那道丽影冲出来,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俞沧云赫然现身,池晏苏那双眼像利箭扎在她身上,他透过屏风看到那张床榻,床前盆架上挂着巾帕,矮凳上堆放几件换下的衣物,很明显,她昨晚就是在这里过夜。

  俞沧云和李逸共度春宵?在他为了赎罪殊死搏杀的这个夜晚!他一刻不敢耽搁,只求尽早得到她的原谅,但他还是来迟了,她竟已委身于李逸?

  池晏苏快被嫉妒折磨疯了,他守在身边多年未敢亵渎的爱妻,与他离心之后,竟连身子都给了别的男人!

  他周身怒气冲天,若是手里有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捅向李逸。韦城武看他气得双眼冒火,再不拦着点儿,恐怕下一刻就要见血。

  “池公子,冷静,你先听听云娘怎么说……”韦城武及时拽住他胳膊,铆足劲不敢松手。

  俞沧云无视他们,看了眼不以为意的李逸,她相信自己再不露面,他就敢把求娶之意告诸众人。

  “使君身负兴关奉公的重任,岂会过问无关之人的私事。”俞沧云当众划清界限,李逸蹙起眉看着她,那双氤氲美眸似有恳求,求他把那份心意放在心底。

  他是守护海埠的市舶使,于公不能意气用事,于私也不该自毁清誉。

  李逸搭在桌边的手掌不断收紧,他不在乎外人的眼光,但他保证过不会勉强她,怎能罔顾她的意愿,强迫她接受自己。

  李逸憋得肋下胀痛,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俞沧云稍微宽心,又感到另一侧灼热的目光,恨不能刺穿这具皮囊看透她的心。

  俞沧云闭了下眼睛,缘起缘灭终有时,莫因他人自扰心。她吁出沉积已久的浊气,抬眸迎上那道目光,含雾双眼已恢复清明。

  “池晏苏,你若要诚心赎罪,休得阻风捉影公私不分!那晚我与你说得很清楚,道不同不相为谋,池家独子在讣告里去世三载,我立女户有章可循,石塘坊的坊正都能为我作证,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摘!”

  池晏苏望着俞沧云冷漠的脸庞,眼里的嫉妒与愤恨像一阵风忽而飘逝。

  她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脸色略显苍白,下巴也瘦尖了,身上好像没有其他伤处,说话也那么有底气。

  真好,她还是他爱慕的俞沧云,她没有向罪恶屈服,像春日盛开的木棉向阳生长,绽放鲜妍。

  池晏苏的眼神柔和下来,没有追问她昨晚和李逸发生了什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云娘,我会如你所愿诚心赎罪,我们之间的事在那之后再说吧。”

  俞沧云跟他无话可说,既已立了女户,她与他形同陌路。

  她正要摆明态度,门外跑来个衙役禀告,说是昨晚从荒宅挖出来的尸骨都清理干净了,想请俞沧云过去塑相。

  这是李逸昨晚的吩咐,他担心俞沧云体力不支,俞沧云却等不及逃离这个窒息的地方。

  清新的海风拂面而至,让她重又缓过气,刚随那衙役走出几步,看到堤岸旁的高挑身影眼前一亮,是聂采荷。

  难怪韦城武要替她求情,这都把人给带来了。

  聂采荷听到俞沧云唤她,回头一看,眉眼弯弯笑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局促。之前她在气头上说的话,怕俞沧云难以释怀,才没敢跟韦城武一起进去。

  “采荷,韦挽郎说到做到,他在里头替你求情呢。”俞沧云热络地拉住她的手,“使君要是答应了,你暂时就不会走了吧?我还要去给尸骨塑相,你等我回来好吗,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云娘,你不怪我?”聂采荷不提那茬,俞沧云都想不起她们有过不快:“瞧你说的,我是那样小气的人吗?”

  聂采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开怀笑道:“可不是么,云娘人美心善,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是远近闻名的大气掌柜。你要去哪儿啊,我陪你一起吧。”

  聂采荷挽着她手臂往前走,俞沧云轻声叹道:“我已经不是茶肆掌柜了。”

  她简略说起自己立女户,来到埠头当值的经过,“现在茶肆有伙计打理,我会还给池家母子做个了断。”

  衙役把她们带到某处闲置库房,远离闸口,人少清静。

  聂采荷给俞沧云打下手,她琢磨那些话,觉得俞沧云误解了池晏苏。虽说两个人夫妻缘尽,但也不能让池晏苏替疯子教主背锅。

  “云娘,陷害你浸猪笼的罪魁祸首是教主。”她小心翼翼察看俞沧云的脸色,见她微微发怔,一口气道出实情。

  “池晏苏双腿旧疾复发,他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至今走路都不稳。那晚他去见你的时候,你都没发现吗?我听他手下说,当时他跪在地上爬不起来,还是手下把他背回了都府。”

  俞沧云的心脏剧烈起伏,心跳快到令人眩晕,是她错怪了池晏苏?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报复过她!

  是了,李逸也说过冒充詹家宗长的人,就是那个冒牌行首。当时她以为那人是池晏苏的手下,没想到他是景元教的教主。

  教主没理由听从堂主的命令,但他被迫放弃茶商行首的身份,因此记恨她倒有可能。

  俞沧云张了张嘴,艰难地说道:“池晏苏当晚寸步难行,是我踹伤他的腿逃了出去,然后碰见了詹家那个长孙。”

  聂采荷也有印象:“对,就是詹家!教主的手下诱骗他去陷害你,却不知那人是个天阉。还好教主的奸计没能得逞,云娘,你也不要再想那些伤心事了。”

  俞沧云摇了摇头,双手撑在桌沿面向窗外。微凉的海风冷却了发烫的眼眶,她闭着眼低下头,单薄的后背弯成一轮月影。

  她永远忘不了,海水淹没头顶的绝望,她痛恨池晏苏无情无义,恨自己爱错了人。

  这种恨意持续了很久,变成一种动力支撑她摆脱困境,重新振作面对人生。爱也好,恨也罢,她决定要忘了那个人。

  她把自己的心封存起来,不再为谁动摇,就在她快要做到的时候,却知恨错了人。

  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像雨滴落在手背上,轻如晨露,却又重若磐石。不是池晏苏,那又怎样呢?他犯了错要赎罪的,她不可能再回头了!

  俞沧云睁开双眼远望大海,没有恨的支撑,身上的力气都像被卸去了。

  这片海依如三年前湛蓝纯净,那时她在堤岸为池晏苏送行,如果他没有走,他们早就结为真正的夫妻了吧。

  然而人生无法重来,也经不起假设,日子一天天像被海浪推着往前跑,没有人能停下脚步,停滞不前终将沉入海底。

  即使没有教主的陷害,她和池晏苏也走到了尽头。

  俞沧云等待心情平复,抓起手边的抹布用力擦桌子:“采荷,昨晚你们是怎么抓住教主的?都府里那么多侍卫,当时一定很危险吧。”

  聂采荷又搬来一张桌子,手指往下压了压,桌脚平稳,高低一致,拼凑成塑相的宽大桌台。她夺过俞沧云手里的抹布:“我来擦吧,你那双手仔细别伤着了,待会儿还要派大用场。”

  俞沧云在窗边坐下来,海风拂过鬓发,伤感的情绪也被吹散了,冷静地听她讲述以少敌多的生死险境。

  昨晚,聂采荷和韦城武去找池晏苏,打开门看到八字眉都愣住了,两人想往回跑都来不及。

  池晏苏关上房门,指着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安慰他们莫要惊慌。聂采荷这才看到,那个死者也是八字眉,她和韦城武更慌了,都分不清孰真孰假。

  池晏苏告诉他们,教主精通易容术,他身边暗卫也都擅长此道。真正的八字眉被他骗来杀了,由他的手下易容取而代之。

  教主最信任的暗卫唯有八字眉,若要按照原计划往他的酒水里下药,换上自己人才有胜算。

  搞定了八字眉,也算铲除一大障碍。聂采荷像往常那样去水榭伺候,但那个教主又在发疯,叫来赵刺史陪他一起饮酒作乐。

  赵刺史贪墨的罪证被教主抓住之后,他就成了实打实的傀儡,纵容景元教杀害新上任的曹长史,池晏苏顶替官差打通了茶马贩私的陆上交易。

  如此一来,扶胥海埠有刘佥事暗中运作,教主这个茶商行首高枕无忧。

  但随着李逸的到来,他的敛财美梦彻底被打碎。他狼狈地逃到都府作威作福,赵刺史唯恐避之不及,哪敢凑上去找晦气。

  他怕一言不合激怒教主,当场出卖池晏苏,把韦城武交代出去。

  计划有变,聂采荷打算提前动手,池晏苏却叫她把韦城武请来赴宴。聂采荷原本还担心来着,不料韦城武是宴席常客,插科打诨的本事都把教主糊弄过去了。

  他投其所好,大肆渲染长安世家的奢侈生活,从美酒佳肴说到席间嬉戏,引起了教主的强烈共鸣。

  赵刺史看他们喝美了,找个借口离席而去。池晏苏趁机调走其他暗卫,又将赵刺史软禁起来。

  得益于韦城武的名门出身,教主对他颇为看重,酒至微醺还相约一道去长安。韦城武嬉笑着给池晏苏打掩护,将下了药的那杯酒敬给教主,等他昏睡不醒就能轻易抓获。

  然而迷药好似无用,教主兴致高涨,还给韦城武叫来花娘伺候。他装纨绔装不下去了,频频看向聂采荷,引起了教主的怀疑。

  池晏苏当机立断刺伤教主,但他没想到除了遣散的暗卫,还有他没见过的两名女暗卫,乔装成花娘贴身保护。

  教主盛怒之下重伤假冒的八字眉,池晏苏和聂采荷加入混战。无人防备的韦城武又给教主补了一刀,总算艰难地结束了这场恶斗。

  聂采荷回想起来心有余悸:“池晏苏那手下性命垂危,怕是撑不了几日,还好抓获了教主,否则我们昨晚都得送命。”

  俞沧云静默片刻,才道:“他效忠教主三年,怎敢一夜之间冒死背叛?”

  那晚她与他恩断义绝,池晏苏也只是保证离开景元教,都未敢与教主为敌。

  聂采荷没有隐瞒:“他得知教主陷害你,恨到自残泄愤,不仅如此,好像还牵扯到三万两黄金的秘密,他反或不反都是死路一条,不如做个男人替妻子报仇。”

  俞沧云纠正道:“我和他没关系了,使君打算怎么处置他,我也不会过问。”

  俞沧云将头骨放到桌台上,打盆水和好黄泥准备塑相。

  聂采荷不怕尸骨,好奇看她以手为笔,以泥为墨,细致地填平骨骼缝隙,神奇塑造出鼻子和眼睛,一点点复原死者生前的样貌。

  等俞沧云完成塑相,聂采荷看到生动的那张脸,震惊得连声赞叹,直夸她了不起。俞沧云将黄泥塑像放在窗边风干,接着又捧起一颗头骨,手法轻柔地像抱着一个婴孩。

  昏暗的雨夜中,她难以分辨尸骨特征,但在明亮的阳光下,她能辨清死者的性别和年龄。

  这些尸骨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和少女,他们与家人失散落入贼窝,死前都经历过令人发指的折磨,有些细节都不忍想象。

  俞沧云和聂采荷沉默相对,唯恐惊扰到身边的亡魂,须臾,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她拿起竹篾条做最后的修饰,发现聂采荷紧盯着其中一座塑像,双目涨出血丝。

  那个少女骨龄约十三四岁,生有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鼻子小巧,薄唇如樱,秀气的模样透着俏皮可爱。

  少女耳廓宽大,与她这张脸稍显不对称,但长辈们都会说这孩子生着一双福耳,将来长大了是要享福的。

  可惜,她还没有长大成人,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聂采荷泪如决堤,嘴里呢喃重复两个字,俞沧云没听清她说什么,却见她抱住那座塑像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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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埠疑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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