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交汇,空气变得稀薄,彼此的呼吸紧密缠绕,耳边只余烛火燃烧的哔啵声。
尴尬的两个人,望着彼此眼瞳中的自己,不约而同地红了脸,倒也不是害羞,而是无言以对的窘迫。
俞沧云虽是石塘坊有名的俏寡妇,见惯了孟浪之人的调戏,但没人像李逸这样一本正经向她求亲。
多少女子听信甜言蜜语,轻易交付了身心,到头来痴情错付。要不是李逸的身份摆在那儿,她高低要骂一声登徒子。
李逸望着俞沧云羞愤的面容,心里也是翻江倒海。
他坦白自己的心意,她选择接受或拒绝都在情理之中。但要是不说出来,他的心意这辈子都不可能被她知晓。
李逸也没料到,他无意害得多少贵女伤心,好不容易动了心,同样也被人视为无物。
莫非俞沧云对池晏苏余情未了,因此才会拒绝他?不过俞沧云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倘若她对池晏苏还有情,又怎会坚持立女户呢。
俞沧云给他面子,先低个头:“承蒙使君错爱,是云娘不识抬举。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保证不会对外透露一个字,绝不会辱没使君的高洁名声。”
她嘴上谦卑,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大不了丢掉差事,她也不愿以身侍人。
李逸释然:“你若无意,我也不会勉强,你留下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闸口那边对你赞誉有加,我也在考虑多添几名女吏。云娘,这都是你的功劳。”
他这意思是,她还能留在埠头当差?不得不说,李逸真是个公私分明的好上峰。
俞沧云转忧为喜,奉承道:“使君正人君子实在令云娘佩服,您胸襟开阔如海纳百川,扶胥海埠在您的治理之下,定能扬我大唐盛世风光,万朝使节争先来贺!”
两人都是爽利的性子,当面把话说开了,谁也不会心存芥蒂。
俞沧云在里间穿好衣服,隔着那扇屏风,听到高律向李逸禀报审问情况。
穆娜等人被抓回来以后,受骗女子都已如实招供,红毛鬼受不住酷刑也招认了,供词全都指向舞乐坊的幕后东家瓦伊勒。
之前池晏苏以曹长史的名义,呈给李逸的茶贩子账本里,茶马交易的买家也有这个人。
“使君,据我所查,蕃长身边有三名管事,年纪最长的那个就叫瓦伊勒,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那就从此人查下去,舞乐坊私贩香料和人口,茶马交易涉及军需买卖,蕃长指使管事为非作歹,只怕早已对大唐有谋逆之心。”
李逸从屉柜里取出账本甩到桌上,“景元教收买蕃长不成,两方势力各自为营,堂主想借我之手除掉蕃长,坐收渔翁之利。但在察举之际变数最大,谁更想赢谁就沉不住气,贼枭出巢之时,必将血洗敌营。”
高律恍然大悟:“蕃长为了继任不择手段,景元教也急需推举自己人,使君没急于对蕃长动手,原是等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
李逸摇头叹道:“赢面不是等来的,世事也未必如我所料。无论是景元教还是蕃坊,这两场硬仗都得靠我们自己打下来。他们互相消耗,减轻我方损失,已是比较乐观的结果。”
他走到砖雕漏花窗前,看向埠头来往的旅人,“扶胥海埠有我在,我绝不允许他们兴风作浪危害百姓。”
俞沧云站在屏风后面,听他和高律说到这里,抬眸透过屏纱望着李逸。
是她误会了吗,像李逸这样正直的上峰,怎会玩弄女下属?难道他真打算对她负责,说要娶她也非一时兴起?
可即使他没说谎,平民百姓都讲究门当户对,何况是长安的世家贵族。比翼齐飞方能和谐美满,霄壤之别又岂能共结连理。
高律望着李逸坚毅侧颜,心中愧疚难当。他跟随李逸多日,起初以为他自恃有本领傲慢清高,来岭南走过场捞个好名声。
就凭他金贵的出身,大可以做个闲散王爷,醉生梦死快意人生。但李逸一次次用行动证明,他胸怀朝堂,心系百姓,反将自己的安危置于人后。
不像义父那帮权宦,明争暗斗只为一己私利。
“高侍卫。”李逸看向略微失神的高律,“穆娜至今都没招供?”
高律狠掐手掌,保持镇静:“是,那个波斯女子什么都不肯说。属下正想请示使君,是否要对她动刑。”
“无需动刑,你找到蕃坊那个卖线香的老妪了?”也许那个同行没有造谣,她确实了解穆娜的过去。
高律记得是胡饼摊档旁边那家,他确实找到人了,不过是具尸体:“属下问过老妪的家人,说她昨晚归家途中跌进水沟摔断脖子,当场就丧命了。”
雨夜昏暗路滑,时常有人摔倒受伤或是丧命,这都不是稀罕事,但在老妪拿石头砸伤穆娜之后,当晚就发生了意外,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俞沧云从里间跑出来,不顾高律惊讶的目光,直接道出自己的想法:“那个卖线香的老妪,该不会是被独臂三面怪杀害的吧?他和穆娜是旧相识,但凡伤害穆娜的人,都会遭到他的报复。”
“确有可能。”李逸觉得那怪物对穆娜感情复杂,他们可能很少见面,但他会在暗中注视着她。因此穆娜屡受排挤,香舍生意也能维持下去。
高律说服自己接受俞沧云与李逸共处一夜的事实,眼下还有急需解决的要事:“独臂三面怪又是何人?他也是蕃长的手下吗?”
“那个怪物长得好吓人啊。”俞沧云向他比划独臂三面怪的长相,“他脑袋光秃秃的,没有耳朵,耳侧各长出一只眼睛,看上去像有三张脸。但他只有一条手臂,杀人像切菜一样容易。”
高律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怪物,李逸昨晚回来,心情平复之后理清头绪:“那怪物是瓮人,齿及目甚鲜白,面体异黑若漆。皇宫曾有在笼子里驯兽的昆仑奴,他们皮肤黝黑,健壮有力,皆被大食的使者带去长安献给皇亲国戚。”注①
“除了肤色与体型,昆仑奴的五官与外邦人无异,怪物受伤毁了容,又被削去双耳和一条手臂,看上去骇人罢了。”
高律附和道:“我在达官贵人府中见过不少昆仑奴,他们大多在府里做杂役。忠诚憨厚,力大无穷,生前为主人效力,死后殉葬。”
“蕃坊的大食夷商最多,昆仑奴也应该更常见。”俞沧云想到他是受伤变成怪物,指着耳朵的位置,“使君说他曾被削去双耳,为何会长出一双竖瞳?他样貌如此怪异,很容易被附近百姓认出来吧。”
李逸没看清那双竖瞳也能断定:“耳侧当然长不出眼睛,他利用身体的残缺扮作怪物,见过他的人可能都死了,或是不敢说出他的身份。”
俞沧云怀念起韦城武:“韦挽郎要是在这里就好了,他对奇人异事多有研究,应该能认出那是什么怪物。”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年轻男子爽朗的笑声:“我就说嘛,你们没有我就是不行。”
韦城武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云娘,我告诉你,那怪物效仿的是颛顼之子,三面一臂,是谓大荒之野,不死之身。这个传说源自《山海经·大荒西经》。”
俞沧云喜出望外:“韦挽郎,你回来啦!这段日子你都去哪儿了?”
“欸,说来话长,稍后再叙。”他脸上挂着乌青眼圈,骄傲地挺直腰杆,给李逸行个礼,“使君,我不负所托满载而归,使君论功行赏,能否赦免当初行刺你的聂采荷?”
李逸心道原来女刺客也在都府,韦城武貌似得意忘形了:“何来的功劳?空口白牙也想索要赏赐?”
俞沧云怕李逸追究到底,小声提醒韦城武:“你不如先把功劳亮出来,趁他心情好再提条件。”
韦城武寻思也对,他往门口挥挥手,两名衙役抬来一个大木箱:“我受人相助抓住了景元教教主,算是功劳一桩吧。”
“你说,那个作恶多端的教主,就被关在这箱子里?”俞沧云惊讶得合不拢嘴,“韦挽郎,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李逸挑眉:“你受何人相助?”
韦城武吞吞吐吐:“不知使君是否乐意见他,但云娘应该会感谢我的,我劝你夫君弃恶从善了……”
俞沧云脑子里嗡一声响,脸色变得煞白,她看向窗外那道清瘦身影,像经历过前世今生,视线恍惚飘向远方。她紧抿着颤抖的嘴唇,轻轻吸口气,都如抽丝般牵连出心里痛楚。
弃恶从善,多么可笑的说辞!她险些死于他可怕的报复,怎能云淡风轻一语带过?
倏地眼前一暗,李逸宽阔的背影挡在窗前,不容拒绝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云娘,我在。”
俞沧云像回到那个浸满海水的猪笼,她无法呼吸,半张着嘴吸口气,仰起头看向李逸,眼角的泪花盈盈闪烁。
她不愿再想起濒死的无助,也没有力气拒绝身边的李逸,就当她虚伪、自私,她现在只想躲起来,躲到池晏苏找不到的地方。
“我不想见他……”俞沧云的哀求让人心疼,李逸冷冷地瞪着韦城武:“再敢擅作主张,立刻给我滚回长安。”
韦城武委屈得不得了,他哪知道李逸对俞沧云一厢情愿,自己好心却办了坏事:“使君,昨晚我差点把命都丢在都府了,我和堂主冒着天大的危险抓住教主,剿灭景元教胜利在望啊。”
“还有那个杨公公,没想到他也是景元教主谋。使君,此事非同小可,你就算把我赶回长安,我也要立刻向你禀明一切!”
高律听他提起杨俭,眼皮狂跳,就像自己被抓住了罪证。他是义父安插在李逸身边的眼线,等到必要的时候,他将成为刺向李逸的那把刀。
可李逸并没有防着他,韦城武也没当他是外人,不像义父总是贬低自己,骂他是个贱种。
“高侍卫,你在大明宫见过杨公公吧,你看看是不是跟我画的一样?”韦城武从袖笼里取出杨俭的画像,让他辨认,“前天晚上,就是他夜访都府密会教主,两人还合谋军饷的事,涉及三万两黄金呢……”
高律看一眼,心虚地低下头:“应该是他,昨日他还来给使君传圣旨,现下人在海阳馆,暂未动身回长安。”
“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竟敢猖狂至此!”韦城武这声叛徒像骂到他脸上,耳膜鼓胀,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俞沧云惊悸过后冷静下来,她与池晏苏的恩怨是私事,池晏苏背叛了教主,也许有助李逸剿灭景元教。不管他有何目的,或是为了自保,他的阴谋都将被李逸识破。
“使君,你让他进来吧。”俞沧云松开李逸的手,躲到屏风后面,“不用在意我,正事要紧。”
李逸沉吟片刻,走回桌案坐在圈椅上,点头示意韦城武把人带进来。
清晨的日光洒向窗台,从竹帘的缝隙里滤去明炽,像笼在梨花瓣上的一层轻纱。
俞沧云看着那道月白身影步入厅内,他疲惫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当他抬起头时,唇边蓄起的胡须已被剃去,白净俊朗的一张脸,好似变回了少年模样。
曾在梦中思念无数次的那个人,狠心到置她于死地。她还是无法从容地面对他,只能让时间来淡忘痛苦。
李逸似乎感应到俞沧云的伤心,见到池晏苏那一面,心里甚是不快。撇开他和俞沧云的过往,池晏苏诚心悔改或另有图谋仍待商榷。
他曾参与谋害卢中使和唐明义,俞沧云浸猪笼也是因他而起。这种人留不得,想必他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却有胆量冒死相见。
“池公子有何所求?”若他要为自己脱罪,免于刑罚,李逸就让他把教主原路抬回去。
池晏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实无可赦,但求使君护我母亲和内人周全,莫因草民之过连累她们。”
俞沧云指尖抠住屏风边框,愤懑难平,她被他陷害浸猪笼,现在装什么一往情深?
“内人?”李逸瞥了眼屏风,冷笑道,“云娘已经改立女户,她不再是池家妇,今后与你毫无干系!”
池晏苏懵然盯着地面,愣怔片刻,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李逸:“云娘立女户是使君所为?敢问使君对她有何企图?”
李逸目光犀利直视池晏苏,就算俞沧云的“亡夫”尚在人世,他想要她也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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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瓮人注释出自东汉•杨孚《异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