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蕃坊行
任纹2025-03-03 20:324,215

  铅云低垂,细雨横斜浸润着屋檐,水滴流过瓦隙绵延成丝,轻垂窗棂发出清脆声响。

  韦城武的思绪被雨丝带回长安,那时他还是苦于科举的毛头小子,一读四书五经就犯困,只爱看那些山海奇闻。

  他自知不是读书的料,想方设法地讨好长辈,每逢家中设宴款待同僚,他仗着模样俊俏讨喜,席间杂耍逗乐混个脸熟,也好给自己捞个闲差。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宴席上,丞相元载大骂圣人身边的红人太监,还牵扯到太子夺嫡之争。韦家长辈脸色大变,怕他听到不该听的,拎着他的衣领丢了出去。

  过后他辗转打听到,那个名叫杨俭的太监与元丞相素来不和,只因元载坚定拥护太子李适,他就撺掇圣人废黜太子,改立韩王李迥为储君。

  韩王李迥那可不一般,他是独孤贵妃唯一的儿子,相貌出众,文武皆精,自幼就深得圣人宠爱。

  圣人听信了杨俭的谗言,也曾有过一丝动摇,然皇家祖训立长不立幼,太子李适不仅是嫡长子,生母沈皇后还与圣人结发情深。

  念着这份情意,圣人举棋不定私下问过元载,他搬出皇家祖训为太子正名,又以太子平定天宝之乱有功,打消了圣人改立太子的念头。

  元载本想借机除掉杨俭,但杨公公惯会讨好独孤贵妃,即使太子也对他极为不满,圣人还是将他留在了身边。

  独孤贵妃与华阳公主双双玉殒,韩王李炯遥领宣武节度使远离长安。原想着杨俭没了靠山,这下肯定栽了,没料到他依然恩宠不衰,时刻都在殿前伺候。

  元载心里攒着火,时常当着同僚的面骂他贼子野心,朝堂群臣都是人精,这种话听过就算了,谁要是有意搬弄是非,岂不是给自己树敌么。

  后来韦城武如愿捞个挽郎的差事,也就淡忘了这回事,与他年龄相仿又处得来的李逸,断无夺嫡可能,他也乐得轻松随李逸闯荡岭南。

  “世事难料啊,杨俭这老太监竟是景元教的主谋,这种麻烦事怎么让我给摊上了?”韦城武估算他的地位仅次于天尊,不然教主怎会对他唯命是从?

  难道他贼心不死,仍想拥立韩王与太子夺嫡,该不会杨俭口中的天尊就是韩王李炯?

  李逸身为皇子牵涉其中最为致命,但无论是太子还是韩王,他都没跟谁走得太近,但他要是剿灭了景元教,岂不是与韩王为敌,站到了太子那边吗!

  韦城武急得头都快炸了,他跟聂采荷解释不清,收起那张画卷赶着出门:“今晚事成之后,我就带你回去向使君求情,看在我的份上,使君他不会为难你的。”

  聂采荷听不懂夺嫡之争,她只知道师妹失踪与景元教有关,不管她能不能找回师妹,除掉这个毒瘤也算大仇得报。

  韦城武骗她也好,有心帮她也罢,走一步看一步,总之不会轻易相信这个男人。

  时近傍晚,他们按照约定去见池晏苏,韦城武一路上心事重重,他现在觉得自己太重要了,稍有差池都将影响大局。

  他甚至打起了退堂鼓,管他教主还是堂主,先去见李逸最要紧:“采荷,要么你这就跟我走吧,万一池晏苏骗了咱们……”

  聂采荷瞪他一眼:“要走你自己走,我绝不会放过那个疯子。”

  她也不是完全信任池晏苏,但能除掉教主的机会可能仅此一次,暂且相信他对云娘的真心吧。

  韦城武看她不肯走,无奈追了上去,两人步入那间清幽小院,除了细雨溅在窗台上的滴答声,四下悄无声息。雨水打湿地面泛起土腥气,混合着花木清香,隐约还有微不可察的血腥味。

  “采荷,你闻到了吗?周围好像有血腥气。”韦城武惴惴不安地看向聂采荷,两人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恰在此时,有人推开门走出来,韦城武看到八字眉那张脸,心下陡然一惊,慌乱移开眼看到他身后躺着的那具尸体。

  心里的不安都应验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催他快逃,但眼看聂采荷被八字眉拽进屋里,他想也没想就追了进去。

  啪,房门被人关上,韦城武看着池晏苏从门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紧张得心脏扑通直跳,脖颈像被蟒蛇勒得透不过气。

  完了,他上当了!使君,你可要替我报仇啊!

  坐在马车上的李逸突然打个喷嚏,心里莫名有种不祥的预兆,眼前那只玉白小手递来一方丝帕,他不客气地接过来塞进怀里。

  俞沧云想说你不用就还给我,但见他正襟危坐看向窗外,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使君,我对蕃坊的地形不太熟悉,你知道舞乐坊附近的香料街在哪儿吗?”

  李逸点下头,俞沧云松了口气,“看来使君对蕃坊了如指掌。”

  李逸注视着街上行人:“之前我与云娘同游海市,此后不曾独自来过蕃坊。”

  他回眸看到俞沧云眼中的惊讶,补充道,“但我看过舆图,对蕃坊的地形也算了解。”

  此地在蕃长的管辖之内,市舶使抓捕嫌犯需提前报备,但事发紧急,李逸若是按章程行事,嫌犯早就溜之大吉了。

  俞沧云想到被骗女子吞服肠包撑不了多久,她们都将被班主带去香料街卸货,失去用处的异乡人又将面临何等厄运?

  窗外天光渐暗,空中轻丝飘零,但愿他们赶得及抓住班主吧。

  穿过车马如流的仙羊街,便来到了蕃坊的地界,也是十万众蕃客的聚居地。外邦人面部轮廓深刻,乍看上去都长得一个样,但不同民族却有鲜明的装扮特色。

  回纥无论男女皆是冠服华美,契丹汉子则将头顶髡发,仅在两鬓或前额留少许余发,粟特人多穿白衣窄袍头戴毡帽。

  在这些住唐蕃客之中,大食和波斯人占大多数,男子通常穿着长袍垮裤和长筒靴,头戴红白蓝相间的方巾,额前箍一圈驼毛环饰物。

  女子身穿色彩艳丽的绣花长袍,上宽下窄的条纹束口裤,头顶罩一件覆盖全身并带有面纱的外衣,仅露出精心描画的浓眉秀目,也有些不受教法约束的女子,落落大方地露出整张脸。

  少顷,俞沧云随李逸在拥挤的路口下了车。

  他们沿着斜对面的擢甲里小巷,拐个弯步行至道路渐宽的大食街。两侧既有趸卖大宗货物的邸店,也有零售小件用品的摊档,琉璃器皿、锦绣珠贝等新奇物看得眼花缭乱。

  轰隆隆,头顶乌云翻滚,阵阵闷雷声催着行人归家避雨。

  虽说蕃坊没有宵禁,但天公不作美,夜间海市也怕没生意。夷商们用波斯、粟特等外邦语高声吆喝,掺杂几句熟悉的河洛话和扶胥粤语,卖力招揽路过的客人。

  蜀锦吴绫,粤绣制品,天竺砂糖和波斯毛毯,平时都是些贵价物品,趁着这波甩卖也留住不少行人,冒雨在摊档前争相抢购。

  俞沧云听到价钱这么便宜又想到了匿税贩私,时不时往旁边瞅一眼,差点被疾驰而过的马车撞到。

  李逸眼明手快把她揽进怀里,目光淡定地看向前方:“快到了,前面就是仙邻巷和玳瑁巷,私贩的香料大抵都在这边出手。”

  俞沧云牢记自己的任务,再也不敢分心,推开李逸紧跟在他身后。

  巷子里人烟稠密,风流雅士以避雨之名,顺理成章地流连舞乐坊。周围丝竹悠扬,异香缭绕,俞沧云一不留神,只觉李逸身形微晃,就被那抹胭脂红倩影扑个满怀。

  “姑娘,小心。”她匆忙扶住曼妙佳人,却见对方脉脉含情的褐色眼眸,像钩子似的钉在李逸身上,呵气如兰娇声唤他“郎君”。

  俞沧云恍然醒悟,原来人家投怀送抱不成,这才落到了她怀中。

  那舞姬梳着高高的发髻,头戴金錾花冠帽,身穿纹饰绮丽的丝绸长袍,肩上帔帛缀满璎珞和晶莹剔透的宝石。

  好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但她来的不是时候,李逸急于抓捕嫌犯,哪有闲心伴她风花雪月。

  “快走!”李逸抓住俞沧云的手,快步从舞乐坊门口走过,他向来不知怜香惜玉,阅遍万般风情如视无物。

  但他忽然想到胡女的供词,“那两个突厥女子被班主骗了!舞乐坊都是女蛮和龟兹的舞姬,她们相貌艳丽,身段纤细,性情温顺受蕃客青睐,这比糟践她们的身体贩运香料更有价值。”

  俞沧云衷心佩服:“使君此言在理,没想到你方才目不斜视,却看得这么仔细,我都没认出她们是哪里来的舞姬。”

  李逸被她一噎,耐心解释:“长安舞乐坊皆是如此,蕃客奢侈惯了,想必也不例外。”

  俞沧云敢保证没有揶揄之意,她只是有些担忧:“受骗的女子根本进不了舞乐坊,她们又将被卖去何处?这班主分明就是个蛇头啊!”

  说到拐带妇人孩童的蛇头,她又想到聂采荷的小师妹,不知这次能否有所发现。

  路过几家玳瑁饰品铺子,巷尾的食肆里飘散出浓郁香气,缠着头巾的吐蕃大叔捧出一筐刚出炉的羊肉胡麻饼,热气腾腾地诱人腹中馋虫。

  叽咕,俞沧云看了眼酥脆金黄的胡饼,五脏庙闹腾得更欢了。她从清早上值还没吃过饭,饿着肚子都快跑不动了,但要去买胡饼又怕耽误时间。

  俞沧云还在犹豫,李逸已经掏钱买了胡饼,随手递给她一张:“先垫下肚子。”

  他们并排站在屋檐下避雨,俞沧云饿坏了也不顾形象,双手捧着饼大口吞咽。

  一眨眼的功夫,筐子里的胡饼都卖光了。李逸拿起那张饼凑到嘴边,看她吃得这么香,手停在半空顿住了。

  俞沧云吃得满嘴流油,她拍去手上的饼渣,想把借给李逸的丝帕要回来,却见他又递到自己嘴边一张胡饼,“你吃吧,我不饿。”

  这话换做别人说,她未必当真,但她知道李逸挑食,那么美味的鱼羹他都嫌弃,不喜胡饼也不足为奇。

  “那我就不客气了……”话说一半,俞沧云又听见叽咕声响,她揉了揉安静的五脏庙,看向对面男子结实的劲腰。

  李逸俊颜微红,依然面不改色:“拿去吃吧,我吃不惯街头小食。”

  “这样啊。”俞沧云尴尬地笑了笑,接过胡饼,“那还是我吃吧,不要浪费食物嘛。”

  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饿肚子都不吃胡饼,怎么就认定她能吃下两张饼?胡思乱想时,人群中传来嘲讽的嬉笑,那声“寡妇”像尖锐的鱼刺扎进喉咙,含在嘴里的那块饼再也咽不下去。

  即使对方骂的另有其人,此刻却像被人指着自己脊梁骨唾骂。

  怎会如此?她都立女户了,已经与池晏苏一刀两断,好不容易摆脱池家寡妇的身份,刻在身上的耻辱印记却洗刷不掉!

  “云娘!”李逸看出她失神,一手扬起袖子在她头顶挡雨,“我们走吧。”

  俞沧云木然点头,将吃剩的半张饼塞进袖中,跟上李逸的脚步匆匆走出人群。

  她看到那个蒙着面纱的波斯女子被人推搡,刚买的几张胡饼掉在泥地上,被雨水浸泡膨胀成一滩面糊。

  “不要脸的寡妇,死了丈夫与仆人私通,你就该被石头砸死,哦,丑陋的毒蛇!”

  “听说你和仆人生过孩子?你把那个肮脏的孽种藏哪去了,快把他交出来扔火堆上烧死,否则你们的罪恶生生世世永不消灭。”

  “砸死她,砸死她……”

  众人纷纷朝波斯女子丢烂菜叶,嘭一声,有人朝她脸上砸去拳头大的石块。

  那女子的面纱掉落下来,踉跄地摔倒在地上,脸颊青肿,鼻血直流,但她一声不吭,只是捡起湿透的面纱遮住面容。

  俞沧云看到她脸上暗褐色的交叉伤疤,那是被刀尖狠狠划伤了脸,想当初应是皮开肉绽,多年陈伤依旧令人惊心。

  那群家伙还不解气,有样学样都拿石头砸她,波斯女子趴伏在地上放弃反抗,任由他们疯狂泄愤,肩膀和后背被砸得血肉模糊。

  俞沧云想到曾经无助的自己,跑回去拽起波斯女子。李逸见状将她们护在身后,冷冽眼神震慑住众人不敢上前。

  俞沧云感激地看了眼李逸,勇敢地昂起头面向众人:“住手!你们这是滥用私刑,我要去找蕃长举告你们!”

  众人在气头上质问她:“你是谁啊?少来多管闲事!”

  俞沧云正要表明身份,又怕惊动附近的嫌犯,人都吓跑了去哪抓回来?而且蕃长好像和使君也不对付,她不能再给使君添麻烦了!

  怎么办呢,她该如何救下这名女子?

  

继续阅读:第六十三章 荒草冢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海埠疑骨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