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里行人越聚越多,却都不认识受伤的女子,七嘴八舌凑过来看热闹。
拿石头砸她的婆娘也是波斯人,身边支着卖线香的摊档,打骂最凶的几个家伙叫卖香炉,明显是一伙的。
旁边卖胡饼的吐蕃大叔面色为难,叽哩哇啦出来劝架,意思是同行别闹得太难看,吓到上门光顾的客人就麻烦了。
看来受伤女子也是制香的,同行相欺,那婆娘就是故意欺负人。
面对众人质疑,俞沧云扯了扯身上那套吏服,模仿巡查石塘坊的监市,踱步到并排的摊档前面,指了指满脸横肉的恶婆娘。
好歹也是个茶肆掌柜,还治不了坏心眼的商户?做生意的小贩最怕什么,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瞧瞧这几家的摊档,都块摆到对面民居门口了,堵住巷子影响路人通行,你们这是占道营商,赶紧把摊档收起来,否则没收违规销售的货物!”
俞沧云学得有板有眼,话术一字不差,不光是那婆娘听愣了,周围路人都如见救星。
“原来你是监市啊,特地来搜查蕃坊的吗?快管管这些商贩吧,从早到晚吵闹不休,没收货物让他们交罚金!”
在路人的讨伐下,婆娘看俞沧云那身装扮确实唬人,同伙都怕货物被她没收了。
李逸侧目看向身后的女子,示意她躲到旁边,阔步走到俞沧云面前肃然环视,威严气势无人敢造次。
俞沧云眨下眼睛,瞧,这可不是她亲口说的,她也没冒充监市执法,只是为蕃坊百姓做实事。
那眼神狡黠自信,让李逸想起初见她时,挥舞茶勺拦住他的马车,胡搅蛮缠勒索了五千钱。
他在长安从没见过这般女子,无意与她纠缠,宁愿破点小财摆脱她。孰料短短数月,他竟与她并肩齐驱成了同路人。
俞沧云比划着摊档之间的距离,正色道:“根据大唐律法规定,摊档应设在邸店附近,不能离民居太近,至少保留十丈距离。你们若不及时整改,侵占大街小巷者将被处以七十棍的惩罚,且被处罚后还需将摊档恢复原位。”
这一听就是内行,蕃坊商户众多管理混乱,平时也有监市来巡查。除了眼熟的大食人面孔,从扶胥过来的都是上峰,谁敢不服从惊动蕃长,以后就别想做生意了。
“改,这就改,请二位监市不要处罚……”吐蕃大叔收起门口的筐子,其他小商贩慌忙挪走摊档,在路人的抱怨声中仓皇逃窜,唯恐迟了一步就被没收货物。
有人逃跑时撞到那婆娘的摊档,数十把线香掉在泥地里,又被路人们踩几脚,转眼碎成了香屑,泡在雨水里连粉渣都不剩。
“不要踩了,我今儿还没开张呢,你们都给我踩坏了,赶快赔钱!”婆娘张牙舞爪地去推路人,她用力过猛撞翻整个摊档,剩余的线香都被摔碎,就连遮雨的棚子也被她拽了下来。
轰隆一声巨响,天边银索骤闪撕裂苍穹,大雨倾盆落下,路人的毡帽和衣衫都被打湿了。
那婆娘来不及收拾家当,瘫坐在泥地里拍打大腿,哭喊着叫路人赔她钱。那些同伙没一个留下来帮她,吐蕃大叔索性关了铺子,众人全都一哄而散。
凄惨的哭声被雨水淹没,俞沧云还想帮忙抬起摊档,回头瞥见被她欺负的女子浑身是血,又觉得那婆娘自作自受。
波斯女子疼得身子发抖,浅褐色的眼睛却麻木无觉,像是忍受惯了别人的虐待。
她看向俞沧云身后的婆娘,担心好人被赖上了,指着右拐的巷子:“我家就在附近,二位请随我去避雨吧。”
俞沧云弯腰护住怀里的供词和画像,头顶那片雨却突然停了,抬眸看见李逸为她撑起一把伞,嫣然笑道:“使君从哪儿顺来的伞?”
李逸看着她明媚笑颜略有晃神,不忘纠正道:“刚买的。”
三人沿着小巷走出几十步,来到一处黄土夯筑的矮屋,门上挂着木质的牌匾,刻有“穆娜香舍”小篆字体,旁边附一行同义波斯文。
俞沧云问那女子:“你叫穆娜?”
浑身湿透的穆娜没有回头,“嗯”了一声,推开木门走进门厅。她搬出两张凳子给他们,不见外地去里间换衣裳。
厅里堆满了各种制香的工具,靠墙的架子上摆放成排的陶罐,盖子贴着标注香料名称的纸条,檀香,龙涎香,麝香,沉香,乳香……几乎涵盖了市面上的所有香料。
穆娜独居多年,家里没有旁人,李逸给俞沧云递个眼色,撑着伞站在门外等待。
俞沧云想帮忙包扎伤口,穆娜婉拒了她的好意,她打量着制香的案台,看到稀罕物就问几句。
穆娜换好衣裳走出来告诉她,香舍里做的都是篾香,以细小的竹篾为骨,香料打底,上内粉、抡香、染香脚等十几道工序方能制成。
她做的篾香品质上乘,在香料街上卖得最好,卖线香的商贩对她不满,打骂她都是常有的事。因此她不再出门摆摊档,平日都是熟客来家里找她制香。
她受欺负是同行间的恶意欺凌,俞沧云也不会再提流言蜚语。天快黑了,她身上还有差事,寒暄几句就要告辞。
穆娜开门送她出去,望着李逸伟岸的背影,犹豫了下,开口道:“你们是扶胥海埠的吏员吧?”
李逸转身给俞沧云撑伞,警惕地看她一眼。穆娜苍白嘴唇勾起浅浅的弧度,指了下俞沧云那身吏服,“我记得每次出入海埠闸口,检查过所的吏员装扮和你一样。”
“不错,我们来蕃坊抓捕贩私的嫌犯。”俞沧云爽快地承认了,她从怀里取出班主的画像,“穆娜,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穆娜仔细看了一眼,面露遗憾:“我白天都在屋里制香,肚子饿了才去街上买胡饼。我没有见过这个人,很抱歉帮不上你了。”
“无事,我们在香料街找找吧。”俞沧云收起那张画像准备离开,穆娜眼神闪烁,稍作挣扎又叫住她:“你们要抓捕的那个嫌犯,是不是私贩香料的?”
俞沧云想问她怎么知道,可自己都提起香料街了,答案显而易见。李逸看她欲言又止,沉声追问:“你知道嫌犯的藏身之处?”
穆娜眼里流露出胆怯的神色:“还请你们千万保密,别说是我透露的消息。”
俞沧云连忙保证:“那当然,你放心好了,若有需要,市舶使还会派人保护你呢。”
穆娜苦笑摇头,她没指望得到谁的保护,这条命卑贱到没人惦记。同行打骂她,羞辱她,无非是图个乐子,等她养好了伤,又能拿她消遣一番。
按照穆娜指的那条路,俞沧云和李逸在靠近海边的路口,找到一栋废弃的荒宅。院门上挂着一块褪色的牌匾,上面字迹模糊得无法辨认。
俞沧云推了下院门,发现从里面反锁了。李逸轻拍她肩膀,指向泥地里的杂乱脚印,大小不一,有男有女,脚印暂时没被雨水冲散,想必那些人不久前刚来过,说不定此时仍在院中逗留。
两人会心不语,沿着脚印绕到院子背面,看到单扇虚掩的低矮木门。李逸收起油纸伞,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俞沧云跟在他身后,环顾四周回廊,中间庭院杂草丛生,许久都没被清理过了。院子东南角有座一人高的假山,山脚下挖出个三尺池塘,日积月累蓄满了雨水,池子边沿爬满黏密青苔。
回廊青石板上的泥脚印洇开片片水渍,从院门往东边走去,泥印子逐渐变浅,直到消失在某间厢房。
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异香,落雨声伴随着女子哭声,依稀还能听见男子恼怒低吼。
那间房里的男女到底在做什么?俞沧云弯下腰想从门缝里看个究竟,李逸却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进隔壁房间。
在暮色掩护下,他们无声融入这处废墟,然而室内黑暗,俞沧云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李逸察觉到她脚步停滞,一手抚着她后背,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昏黄灯光从头顶漫过来,屋顶应该是相通的。他俯身在俞沧云耳边交代别出声,手腕猛地收紧,带她凌空跃起,身轻如云落在房梁上。
俞沧云双手拽紧他衣襟,慢慢地侧过头,绰绰光影照出地上那滩血红。她还没看清蹲在墙角里的那群人,就被李逸的手掌捂住眼睛:“别看,我说给你听。”
在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李逸的声音低沉入耳,有一种抚平心悸的力量。俞沧云并未看到血淋淋的场景,但在李逸平静的叙述中,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栗。
她方才瞥见的那滩血迹,旁边有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开膛手是个红头发的外邦人,身高将近七尺,比那些贩私的男女都要高出一大截。
红毛鬼赤着上身,仅披一件蓑衣,左手拿着磨刀石,右手握一把杀猪刀,滋啦滋啦地来回磨刀。他那双蓝色眼睛像深海礁石,阴冷地瞪着墙角里的待宰羔羊。
等俞沧云适应了眼前的昏暗,李逸慢慢松开手,她看到画像里的班主和受骗女子一样都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他们拼命抠着喉咙吐出肠包,有些肠包在腹中破裂,将人折磨得痛不欲生。
有人实在吐不出来,被眼前的开膛手吓个半死,偷偷往门外爬去,想趁红毛鬼不注意逃出地狱。
红毛鬼头也没回,反手甩出一刀刺中那人后背,像拎鸡仔一样拽了回来。
趁那人还没断气,他从后背拔出刀,又照腹部捅个对穿,直接剖出胃中的肠包,洗也没洗上面的血迹,顺手丢进半人高的木桶,里面都快被肠包堆满了。
红毛鬼木着脸做完这一切,又重复着磨刀的动作,班主等人吓得涕泪狂流,被自己戳破的喉咙却发不出叫声,趴在地上干呕着往外吐。
终于,班主吐出了所有肠包,双手捧着献宝似的送给红毛鬼,看他往木桶瞥一眼,顺从地丢进去,点头哈腰地问自己可以走了吗。
红毛鬼指着桌案上那沓卖身契,叫他签字按手印。
班主拿起来一看,哭声都转腔了:“我这把年纪卖进砖瓦窑做苦役,那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红毛鬼怒目圆瞪,晃了晃手里的杀猪刀,班主哆嗦着手拿起毛笔,“签,我签……”
他认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死在砖瓦窑也好过被当成猪宰了。其余女子同样被逼着签了卖身契,大多被卖进了窑子,或是卖给富贵人家为奴。
墙角里有个吐蕃少女,抠到满嘴是血也没吐出肠包,红毛鬼等得不耐烦,抄起那把杀猪刀冲她腹部捅去。
班主等人看到这一幕,全都闭上了眼睛,他们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别人死活。
“使君……”俞沧云在李逸怀里挣扎起来,想要他救下那名少女。李逸挥出袖箭刺穿红毛鬼的手腕,那把杀猪刀咣啷落地,疼得他痛苦嘶嚎。
红毛鬼猛抬头看见房梁上的李逸,他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朝李逸扔出手里的磨刀石。李逸抱起俞沧云飞身跃下房梁,隔壁房门被班主等人撞开,一窝蜂地往外逃跑。
红毛鬼怒吼着追出来,又被李逸拦住去路,两人旋即陷入厮杀。
俞沧云帮不上李逸,却不能被班主逃了,私贩香料的主谋还没露面,留下人证才能追查到底。
她冲出去叫住班主等人:“我是来救你们的,不想死的都跟我走!”
没人信她,班主受到刺激精神错乱,冒着雨往杂草里跑。她又抓住惊魂未定的突厥女子,说出被她扣押的同伴名字,对方总算恢复了神智,陆续躲到她身后求庇护。
俞沧云将众人带到院外,安慰她们在这里等着,以后会帮她们安排去处。院里的红毛鬼已经落了下风,李逸随时都能将他拿下。
俞沧云折回庭院去抓班主,追着他跑到那处假山,脚底踩到青苔滑了一跤,脸朝下摔进草堆,十指陷进泥里想爬起来,却摸到一件光滑的硬物。
那触感很熟悉,她心里发慌,飞快扒开泥土挖出惨白的骷髅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