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地暗，树影狂舞，电萦雷鸣间云涌如墨，海风呼啸卷起飞沙走石，刮在脸上疼得像割肉。
班主躲避俞沧云跌进池子里，爬起来没命地往外跑，瞪着血丝爆裂的眼睛，灰白凹陷的老脸活像个水鬼。
他嘴里却嚷着别人是鬼，嚎啕大哭地喊着快逃。院外那些女子都被吓了一跳，转念想到，这家伙才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恶鬼，岂能叫他一逃了之。
舞乐坊瞧不上突厥舞姬，其实她们身手并不弱，有人甩出扫堂腿，将班主绊个狗啃泥，其他人你一拳我一脚揍他出气。
她们齐心协力抓住班主，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激动地寻找女吏的身影，却见她跪在草堆里，双手颤巍巍捧起那颗头骨，撕裂夜空的闪电赫然照亮骷髅眼眶。
夜风湿冷，俞沧云身上那层布衣被吹透了，通体的凉意让她打个寒颤。她不是第一次触碰头骨，说不上受到惊吓，但她亲手挖出的头骨扁窄瘦小，像是孩童的尸骸。
俞沧云看不清具体的特征，难以估量死者的性别和年龄，想到幼小的孩子葬身荒草冢，死前可能还受过非人折磨，纷乱的心绪迟迟无法平定。
更可怕的是，荒草堆里埋葬的尸体也许不止这一具。他们没有名字，没人挂念，就能像野草一样被人随意虐杀吗？
院外惨叫声惊动了附近居民，狭小窗牖陆续亮起烛光，但没人敢出门多管闲事。酒壮怂人胆，几个醉鬼相约去舞乐坊寻欢，听到响动绕进巷子里，互相打趣道。
“听见没有？有人叫喊撞见鬼了，咱们也去抓个鬼来玩玩？”
“走啊，谁不敢去抓谁就是孬种，老子抓个鬼丢到舞乐坊，叫那些小娘们瞧瞧爷的厉害……”
醉鬼们嬉笑着路过低矮的黄土房子，吱呀，斑驳的木门敞开一道缝，蒙着面纱的波斯女子探头往外看去，那双浅褐色眼眸现出几分惧色。
穆娜双手合十，仰望夜空默念神明保佑，她痛苦地闭上双眼，颤动的眼睫簌簌落下泪珠。似是于心不忍，百般纠结后撑起一把伞，推开门沿着墙角匆匆前行。
怪她多嘴，不该告诉他们实情，但愿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窄巷里斜风飘雨，石板路铺到路口已是尽头，像在劝退路人莫要再往前走。
海边昏暗无光，眼前那片灰雾浓淡交融，比舞姬的裙裾更难琢磨，看似触手可及，却又摸不到实处，流水的银子都白花了。
醉鬼们酒劲上头，抱怨着平日里的不顺，冲着雨雾缭绕的夜空大放厥词。有个年轻男子头晕眼花，一脚踩进坑里，鞋袜里灌满泥浆，心情更不爽了。
“哪里有鬼，出来啊，被老子抓住了，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剁碎你的骨头泡酒喝！”
就在他低头的工夫，身边两个醉鬼看着眼前走来的高大黑影，酒醒了一大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鬼啊，真的有鬼……”他们哭得没了人腔，拔腿就往回跑，其中一人的脖子被嘎巴扭断，另一人那声救命还没喊出来，就被黑影手中的弯刀割掉头颅。
“哈哈，鬼碰到老子都吓得绕道走……”年轻男子双手扯着裤管，刚把坑里那只脚拔出来，只觉眼前一花，好像有个黑影飘了过去。
“谁、谁啊？”他甩甩头揉着眼睛，听到不远处班主的惨叫声，醉醺醺地笑起来，“快走啊，鬼就在那儿，你们两个不敢去都是孬种啊。”
他嬉皮笑脸地来回张望，“咦，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男子嘴角笑容僵硬，看遍前后巷子，除了他空无一人。暖融融的酒气瞬间散去，雨中寒意深入骨髓，嘴上却还在逞强，“这可真见鬼了，那两个孬种都跑哪去了？”
他收住脚往后退去，小声嘀咕，“唉，孬就孬吧，反正也没人看见我。”
男子调头往回跑，眼睛却被黏腻的雨水糊住了，有几滴落到他嘴里，又咸又腥，一股子血腥味。
他浑然不觉脸上流满血水，还抿着嘴咂摸味道。呛人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他停下来抹去脸上的黏渍，摊开手一看，都是血。
男子瞪着眼睛，呼吸急促，慢慢仰起僵直的脖颈，看到头顶碗口大的血窟窿，还在下着冒热气的血雨。
他张大嘴巴喝了不少血水，看着血窟窿往他身后倾斜，酒友那张死不瞑目的脸落至眼前。他被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却软成了烂泥，耳尖一颤，听到身后粗重的喘息。
男子目眦欲裂慢慢回头，那道黑影单手抓住酒友的头颅，见他转身，将头颅丢到路边，五根铁钩似的手指掐住他的脖子。
嘎巴，男子的脑袋耷拉在肩头，眼瞳深处倒映出那张布满刀疤的黝黑鬼面。
雨夜里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独臂鬼面的怪物漠然回头，耳侧竟生着一只竖瞳，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穿透灰雾，冷冷望向那栋荒宅。
班主没逃掉被那群女子抓获，他不甘心地剧烈挣扎，听到头顶有人叫出自己名字，以为救星来了，哭求对方快把他救走。
然而下一刻，他已是身首异处，脑袋在泥地上滚出几圈，愕然睁大的双眼死死瞪着那道独臂身影。
“啊啊……”那些女子丢下班主的尸体，看着大步走来的鬼面怪物，纷纷吓昏过去。
怪物原本想将她们灭口，耳侧竖瞳眼珠子一转，立时改了主意，飞身跃上屋顶。
荒宅里掌风冽冽，李逸想留活口带回去审问，出招并不狠厉。红毛鬼仗着一身蛮力，每回交手都直取要害。
李逸顾及俞沧云难免分神，当他看到屋顶上的魁梧身影，形如鬼魅飞扑向俞沧云，手上不留余力猛劈红毛鬼的耳根，杀人如麻的开膛手应声倒地，四肢抽搐着口吐白沫。
“云娘，当心头顶！”俞沧云闻声看去，屋顶那个独臂怪物飞身直下，五指大开罩向她天灵盖，那雄壮身形像一座小山，面色黝黑，怒睁一双牛眼，脸上刀疤交错骇人至极。
他头顶光秃没有耳朵，双耳侧处各有一只竖瞳，眼珠子黑白分明阴森眨动，看上去像个三面怪物。
俞沧云被那怪物阴冷注视，脑子一片空白，心跳都停滞了，连逃跑的念头都不剩。
她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怪物，没吓晕也要吓懵了，被那怪物击碎天灵盖之前，她被李逸的呼唤拽回理智，下意识将头骨抱进怀里，侧身打个滚藏在草丛里。
独臂三面怪没打中俞沧云，一掌击碎了那座假山，如此恐怖的力道打在自己头顶，只怕是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李逸追随着那道纤细身影，看她险被击中那一刹，耳畔响起心脏剧烈的跳动，像轰鸣战鼓震碎耳膜。
他攥紧的双拳止不住发抖，竭力抑制住奔向她的冲动，幽寒冷眸怒视着眼前的怪物，不管那东西是人是鬼，立斩无赦。
“云娘，莫怕！”李逸站在假山碎石前，垂眸看她，身形颀长挺拔，宽肩像一张拉满的弓，劲瘦腰身力量蓬勃，蓄势待发。
他足尖一挑，手掌抓住那根两尺长的树枝，虽不及九曲擎天枪称手，但也足够他取人性命。
“你是何人？受谁指使？”李逸面向独臂三面怪，周身暴涨出狠戾杀气。
高手过招，输赢仅在毫厘之间，独臂三面怪觉察到他功力非凡，迟疑着往后退去，当下也不敢与他交手。
“私贩香料，贩卖人口，尔等在蕃坊作恶多年，绝无可能瞒天过海！蕃长？是他指使你们行凶杀人！”
霶霈如注，浇不熄李逸的怒火。他不想再遵循章程，也不想受限于证据，这帮目无法纪的刽子手，没有蕃长那种级别的主谋，不可能横行多年无人报案。
独臂三面怪脚步顿住，细微的破绽恰是他的回答，他听到李逸冷声嗤笑，像被踩住尾巴的豺狼，恼羞成怒地暴起反攻。
他虽是独臂，攻势凌厉，招式狠辣，比红毛鬼不知强出多少倍。利掌所及之处劈风碎石，唯独折不断李逸手里那根树枝。
李逸身形矫健，功底扎实，树枝在他手里也能挥出九曲擎天枪的恢宏气势。他枪法多变，力震苍穹，如游龙惊海，鹤啸九天，绝非草莽之流能比。
俞沧云躲在草丛里，起先还替李逸捏一把冷汗，但几回合打下来，节节败退的是那独臂三面怪。她忍不住想为他叫好，又怕分散了他的注意，反被对方占了上风。
唰一声响，李逸挥出树枝横扫对手胸膛，那怪物身上立马见了血，捂住胸口匆忙向外逃窜。
穷寇莫追，悍匪却非降不可。
李逸不能给他逃生的机会，一鼓作气冲出去刺中他后背。俞沧云藏不住了，也跟着追出去看战况，独臂三面怪背对李逸，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像是被迫投降了。
俞沧云松口气走向李逸，头顶突然落下一阵香雨，那股香气浓郁异常，比美酒更醉人，轻嗅一下恍入梦中。
“这是迷香？”俞沧云正想提醒李逸，只见独臂三面怪仰天怒吼，硬生生转过身用血肉折断树枝，单手袭向李逸面门。
“使君，小心！”俞沧云不知李逸是否受伤，但见他身形摇晃跌坐在地上。独臂三面怪也受了重伤，气息艰难地靠在树上。
既是血肉之躯，俞沧云不怕他有鬼怪妖法，跑过去扶起李逸，看他双目紧闭，眉头深锁，鼻尖残留的香粉被雨水粘在脸上。
果然是迷香！独臂三面怪打不过李逸，竟用这种小人手段迷晕了他。
“使君，你醒醒啊。”俞沧云抱不动他，更别提拖着他一起走。等那怪物恢复了力气，他们都有危险。
更糟的是，她也吸入了迷香，头脑开始昏沉，恐怕就要撑不下去了。
俞沧云狠咬嘴唇，咬到出血让自己保持清醒。她摸到藏在身上的那把匕首，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自己。
她还要为院子里的白骨塑相，找回他们的名字和家人，将惨无人道的罪行公诸于众。她也要护住李逸，扶胥海埠不能没有市舶使，唯有他能将贩私恶徒绳之以法。
俞沧云抱着怀里的李逸，紧绷心神与那怪物对视。
四周落雨掩盖了轻微的脚步声，她没发现近在身后的女子身影。又是一阵香雨从天而降，她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无力地垂下头靠在李逸肩上。
大意了，她也没躲过暗算，可那怪物分明没出手啊，难道周围还有他的同伙？
俞沧云依偎着李逸双双昏迷，她那双手紧紧环抱住他，坚守两人护卫海埠的约定。但在外人看来，他们像一对两情相悦的爱人，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独臂三面怪从树下走出来，眼神恍惚地望着他们，想起某些刻骨铭心的往事。他摇了摇头，挥手重击李逸头颅，俞沧云身后那道倩影冲上前阻止他：“住手！”
女子脸上的面纱被雨水浸透，冷冰冰地贴着肌肤，清楚显现出五官轮廓，以及她脸上的陈旧伤疤。
穆娜悲伤地看向独臂三面怪，眼里涌动着泪光：“他们都是好人，你杀好人要下地狱！”
“好人？”那怪物撇嘴冷笑，沙哑呼吸像被火烧焦了喉咙，从唇齿间挤出来的气音，“他们是好人，我是魔鬼？”
穆娜看着他脸上无数道刀疤，半垂着眼：“够了，别再杀人了，神不会原谅你……”
她顿了下，声音低下去，“我也不会。”
独臂三面怪眼底怒气泛滥，脸上狰狞的刀疤抖动几下，单手掐住她的脖子：“穆娜……”
他咬字很重，像对她有刻骨之仇，啖血食肉都不解恨，仅是唤出她的名字都耗尽了全身力气，“你没有资格恨我，你也不配原谅我，你跟我一样都是罪人！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穆娜紧抿着唇没有求饶，哪怕被他掐死她也认了。
对峙片刻，脖颈上凸起青筋的那只手隐忍松开，指着相拥的俞沧云和李逸：“你放过他们，总有一天会后悔，而我也会死在他们手上！”
穆娜睁开眼睛坦然地望着他，竟然笑了：“那我们一起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