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声烦，船身摇摆在浪里翻滚，险被湍急水流掀翻过去。
昏暗船舱随之剧烈颠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浪潮，从狭小舷窗里灌进来，浇湿了黑黢黢的甲板，腐烂臭气夹杂着潮湿霉味，呛得人吐出隔夜饭。
角落里响起几声干呕，坐在那人旁边的黑影不耐地挪动，他的手脚被铁链束缚着，还没来得及换个地方，那人呜哇吐了出来。
史复燕忍无可忍，抬脚猛踹趴在地上的赵刺史：“要死滚远点，别来恶心朕！”
赵刺史口齿不清地哭喊：“你这个无耻反贼，我被你骗得好惨，早知命丧于此，我还不如舍了乌纱帽，回家种地去呢。呜呜，谁都别想逃了，你我都得死在这条船上。”
他哭得让人更心烦，史复燕却没了脾气，拖动着沉重的镣铐，有气无力地靠着船舱，任由冷雨拍打在脸上。
这时，他身侧的池晏苏悠悠开口：“北上长安必须经过湟水，途中水势险要，特别是湟水东南的楞枷峡，素有夺命峡之称。经验不足的船夫遇到暴雨天气，十有八九要在此处翻船。”注①
听他这么说，赵刺史哭得背过气去，史复燕怒视着那道阴影，冷哼了声：“叛徒卖主求荣，历来没有好下场。池晏苏，你把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却被李逸打发出去等死，以免妨碍他俩相好，你这种蠢货真是世间少有。”
史复燕看不清池晏苏扭曲的表情，只听他唇边飘出一声轻笑。在这个逼近死亡的夜晚，那笑声像鬼差的催命咒，阴森可怖。
“与其做教主的替死鬼，我不如搏命求条生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这都是跟教主学的。”
史复燕火冒三丈，呼吸粗重浑浊：“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命？待朕到了长安，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
池晏苏阴阳怪气地笑道：“凭什么呢，就凭教主在长安私设的几处教坛？实不相瞒，我早就派人向衙门举报，现在教坛都已被夷为平地。”
“此事杨公公没有告诉你吗，还是你私下扶持长安教众，就连天尊都被蒙在鼓里？看来教主早有异心，想要取代天尊自立门户。啊，我明白了，那些教坛轻易被剿灭，想来也是天尊乐见其成。”
“你这个该死的叛徒！”史复燕恨红了眼，拼命拖拽着镣铐，恨不能当场把他砸成肉泥。
池晏苏早有防备，轻巧地避开他的袭击，沉声警告道：“教主忘了？你不是没有退路，有我辅佐你，脱离景元教也能实现复国大业！”
史复燕愣住，他听懂了话外之意，眼神却越发阴鸷：“你以为朕还会信你吗？”
“但你别无选择，即使这艘船沉不了，船上还有个索你命的阎王。无论如何，你都休想从他手里活下来，不如再信我一次，另谋生路。”
史复燕沉默不语，赵刺史听到他们的对话，激动地爬过来哀求：“堂主，我信你，求你带我逃走吧，只要能捡回一条命，要我做牛做马伺候你都甘愿啊。”
史复燕双手抱头，蜷缩起高大的身体，他在长安私设教坛，的确是打算与天尊抗衡。他没想到池晏苏连这个秘密都能打探出来，教坛已被剿灭，他还有什么资格与天尊平起平坐？
难道真要他去投靠父皇曾经的部下？那奸贼是他最鄙视的叛徒，却也是唯一能与天尊抗衡的狠角色！
史复燕踹开吵嚷的赵刺史，眼刃如刀割在池晏苏脸上：“你有几分把握除掉杨俭？”
池晏苏往舱门的方向看了眼，语气讥诮：“史复燕，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过了今晚，你连被我利用的资格都没有。”
为什么是今晚？难道池晏苏预料到杨俭那个阉贼，已经决定对他动手了吗？
疾风劲雨中，客船在河道里艰难前行，再过十里路有个瀑布，船只若是被漩涡卷进去，急流直下，连片碎屑都寻不到。
杨俭提心吊胆地吩咐船夫慢行，大不了停船靠岸，千万不能出差错。
他暗自咒骂李逸狡诈，故意让他走水路拖慢行程。从广州到长安快马加鞭七日左右，他来时乘坐驿站马车也不过十日，眼下这艘船航行缓慢，半个月都未必能回去。
待到那时，新任蕃长察举也将尘埃落定。
但这些都不是最糟心的，走水路危险重重，万一翻船了求生无门。反贼命如鸿毛，他这条命可金贵了，务必格外谨慎。
杨俭回到楼上船舱，把高律叫进来吩咐道：“你去杀掉反贼，直接把尸体扔进河里，就说他们趁雨夜逃脱，失足落水而亡。”
高律面色为难：“李逸安排我们走水路，正是为了避免反贼途中逃走，夜里跳船只有死路一条，反贼没那么蠢，这恐怕无法向他交代。”
“但过了今晚，没有更好的机会了，难不成真要把反贼押回长安？”杨俭冷笑着摇头，拍了拍高律紧绷的肩膀，“不必担心，李逸那边由我来应付，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到了长安，我会把你引荐给天尊，过不了多久，你小子也能封侯进爵，为你们高家光宗耀祖。”
高律攥紧了手里的刀柄，装作惊奇地反问：“天尊又是何人，他也在大明宫里吗？莫非他的权势在义父之上？”
若是如此，天尊其人也是个宦官，比杨俭权势更大的宦官，皇宫里屈指可数。
杨俭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瞧把你小子急的，年轻人，沉住气，等你见到天尊就明白了。”
这个老奸巨猾的太监并不信他，只是借他的手除掉眼中钉。如果天尊不是掌权的宦官，那么极有可能就是韩王李迥，除此之外，还有谁非要谋反不可？
高律登船之前，李逸叮嘱他见机行事，回长安只为查出天尊的身份，几个反贼的生死无关紧要。
他答应下来，杨俭乐得眉开眼笑，心想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高律刚转身，舱门外传来小太监的禀报：“杨公公，反贼史复燕求见，他说莫州有史家的复国宝藏，求您顺道挖出来送往长安。”
“还有宝藏？”杨俭将信将疑，但他确实抗拒不了这种诱惑。
莫州不就是史朝义退守的老巢吗，最后他都自缢死在那里了。当年史家从安家搜刮来的财物，都落到了史朝义手里，除了送去回纥的那些金银，还有一部分下落不明，莫非就藏在他死去的地方？
别人不清楚宝藏的下落，但他儿子史复燕，必然是这世上唯一的知情者。三万两黄金算什么，安史两家的老底都挖出来，回到长安就能改朝换代了！
杨俭兴奋得红光满面，这真是因祸得福啊，史复燕无非就是想求个活路，不把他逼到这份上，他还捂着不肯松手呢。
倘若真有宝藏，多留他活几日未尝不可。
“岂有此理，反贼史复燕信口雌黄，嘴里没句实话，把他带来，咱家亲自审问！”杨俭不敢让高律离开，叫他留下来看着史复燕，以免那疯子反悔拼命。
不久，史复燕面如死灰来见杨俭，他果然提到了莫州，杨俭心中狂喜，正要追问，船舱里突然窜进来滚滚浓烟。
舱门外火光大作，整艘船都已经烧起来了，火势燃得太快，显然有人动了手脚。
“反贼，你敢骗我，是你放火烧船！”杨俭气得拔刀就要杀了他，史复燕疯狂地狞笑着，转身冲进那片火海。
杨俭哪敢去追，焦急地催高律放下筏子带他逃生。
高律瞪着史复燕的背影，怎么他刚来船舱就起火了，莫非是池晏苏从中作祟？但他一个被关押的囚犯哪来的火油，该不会池晏苏那个手下还没死，假扮船夫上了船接应他？
在杨俭的催促下，高律来不及细想，揪住他的衣领踹开木窗，跳到楼下的甲板上。
与此同时，史复燕赶去与池晏苏会合，在那个火光刺目的船舱里，等着他的只有赵刺史的尸体。他追到甲板上，看到池晏苏和那个忠心的手下，正往河里放下竹筏。
史复燕也想跳上去，却被池晏苏一刀捅穿心脏，剜绞血肉的剧痛袭来，他听到耳边那声讥笑：“教主的复国大业，我来替你实现！”
池晏苏拔出匕首，将他扔进浪涛咆哮的湟水，楞枷峡瀑布近在咫尺，史复燕双手使不上力气，游不出水流漩涡，他痛苦得仰天哀嚎，被汹涌浪潮冲下瀑布。
春雨连绵，扶胥海面上浓雾经久不散。
石塘坊有个年近耄耋的老翁逢人便说，金狮围城的奇景就快成了，赶紧叫后生仔舞起狮子，驱邪避凶祈求个好年景。
俞沧云听池母说，她也曾见过那种神奇景观，叫人终身难忘。“金狮围城”是坊间百姓的说法，也就是李逸所说的“扶胥浴日”。
虽是万众期待的奇景，但对应上图谶的预言，民众唯恐厄运降临人心惶惶，只能尽己所能驱除厄运。
故而街头巷尾都能看到舞狮子，有些顽皮的孩童从家里偷来褥子蒙在身上，也跟着摇头晃脑，滑稽逗趣，引人发笑，淡化了预言带来的恐慌。
相比之下，埠头丝毫未受影响。李逸没有食言，他提拔了几名女吏看守闸口，还给她们统一了着装。
俞沧云也不例外，她换下男子的吏服，每日清晨梳起双刀髻，上穿窄袖衫子，外罩半臂短衫，下着赭黄相间的条纹裙。衣裳都是质地绝佳的蜀锦剪裁而成，裙摆还绣着精美的缠枝花纹。
俞沧云平日穿着没这么讲究，丝滑的料子穿在身上清凉舒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郎穿着自是妥帖，像她每天有做不完的差事，步子迈大些都怕扯坏了裙子。
其他女吏也有相似的顾虑，都怕赔不起这么奢侈的吏服。
俞沧云在李逸面前委婉提过，她们身为缉私女吏，穿着简单就好，无需这般细致装扮。李逸却称女吏象征大唐女子之美，理应落落大方地展示出民族自信。
细想也有道理，大唐有世上最好的锦缎，粤绣也是岭南民众自豪的技艺，让异国蕃客见识推崇，这就是李逸的用意吧。
俞沧云说服了其他女吏，她们从容地应对各国旅人，成为埠头亮丽的风景。
每三年蕃长察举之际，蕃坊都是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最容易颠覆的时刻。李逸准备清算贩私团伙，俞沧云数着锡兰王子到访的日程，劝慰聂采荷静待佳音。
聂采荷嘴上答应，留在俞家帮忙照看池母，抽空去蕃坊打探消息。她查不出眉目，就去找韦城武打听内幕。
韦城武近来像变了个人，双腿绑着沙袋，走哪都不忘比划拳脚。
他从前读不进四书五经，也吃不了练功的苦，闲混至今才开始后悔，一个男子若连自保都做不到，被人瞧不起也无处诉苦。
偏生那人看不到他的努力，每回见他都是冷嘲热讽：“韦挽郎，你这把年纪练功夫，当心扭伤腰崴了脚。”
聂采荷方才问起舞乐坊，韦城武警惕地转移话题，她心里攒着火有意拿话刺他。
“不才今岁二十有二，正是大展拳脚的年纪。”韦城武不服气地挺起了胸膛，“我儿时练过武，功夫底子还是不错的。如今高侍卫不在，我得担起保护使君的责任。”
聂采荷啧舌：“得了吧，你可别帮倒忙，李御史反过来保护你，那就真乱套了。”
日子忙中有序地过下去，某天清晨，俞沧云还没睡醒就被聂采荷从被窝里拽出来，激动地在她耳边嚷嚷：“云娘，起来呀，快去海边看扶胥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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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湟水：今连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