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所言她还不太确信,但聂采荷没理由撒这个谎,俞沧云心里那杆秤瞬间就倾斜了。
她自诩是方圆百里的包打听,但在游历四海,见惯世间龌龊的聂采荷面前,她还是低估了人心的阴暗。
相识多年的和蔼长辈,居然是佛口蛇心的骗子?人前对她施以仁慈,背地里置她于死地,怎能担得起池家母子对他的信任?
池晏苏去世后,俞沧云熬过那些伤心事,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了。但身陷危机重重的骗局,让她尝到了被人愚弄的耻辱。
她仿佛一脚踏空坠入海底,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却又被那双无形的手按回去,像卑微的蝼蚁徒劳地挣扎。
聂采荷沉浸在悲愤中,尚未察觉俞沧云此刻的痛苦。她潜伏在紫洞艇将近一年,看遍了黑夜里的污秽,何其丑陋的荒唐事都不会让她感到意外。
“云娘,你认识那对公婆就该知道,茶商行首的名头固然响亮,但唐明义毕竟只是一个商人,怎么可能在蕃坊无法无天?官商勾结这种腌臜事,我在花船上见得还少吗?”
“那些贪官污吏的府邸夜夜笙歌,是谁搜刮民脂民膏肆意挥霍,又是谁送上稚女供人取乐?奸商为虎作伥,可恶至极!”说到恨处,聂采荷握紧拳头猛砸在桌上。
俞沧云被她震回了几分神智,寻摸她刺杀李逸的动机:“你满腔愤恨无处宣泄,因此决定刺杀李御史?可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刚来广州不久的朝廷钦差?”
聂采荷轻蔑地笑道:“酒色财势,哪个当官的不贪图这些?紫洞艇这种销金窟,他头一天没来,都算他沉得住气!”
俞沧云也不是想替谁开脱,只是这话听起来失之偏颇:“人有善恶之分,为官者也有清流,岂能一概而论?我对李御史了解不深,但我觉得,他应该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一墙之隔的庭院里,李逸正在观赏那棵婆那娑树,忽然耳根轻颤,冷笑出声。
“什么叫应该不是那种人?”他转眸看向那扇花格窗,窗边那双身影还在侃侃而谈。真不怪他偷听,只是耳力太好,想装作听不见,都很难忽略女子清脆的声音。
难得小掌柜帮他说句公道话,但她犹豫的语气又是何意,竟敢质疑他的人品?
半刻钟前,李逸准备出府前往埠头,闻到空气中飘来的花蜜香气,随口一提,韦城武领着他来到这间小院。
他在皇宫吃过进贡的枇杷蜜,却没亲眼见过婆那娑树,夜空下树影斑驳,枝头金蕊轻笼着月霜,让人不知不觉看入了神。
韦城武靠近窗边“留意”里面动静,迎上李逸略带不满的目光,以为自己偷听被逮个正着,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装作路过来提醒一声:“聂姑娘,二更天了,我们该动身了。”
聂采荷听到窗外恼人的声音,冷淡地回他“知道了”,起身去收拾行装。
“采荷,你要去哪儿?”俞沧云陡然想起李逸说过的话,惊讶道,“你随李御史一同出海?”
聂采荷也没打算隐瞒:“我曾追踪蛟户找到箕尾山的准确方位,以此作为交换,我带他们上山,他就答应放我一马。”
“化干戈为玉帛,如此甚好。”幸亏他们有共同的敌人,不然聂采荷刺杀李逸,可没那么容易脱罪。
聂采荷带上航行指引方向的司南,还有晕船必备的药物。她察觉到俞沧云的注视,双手捧起司南放在桌上,将一把光滑的磁勺放在刻有方向的铜盘上,随后用手指转动磁勺,勺子转了几圈停下来,勺柄慢慢指向窗外。
聂采荷往外一指:“瞧,无论你怎么转动勺子,它最终停下的方向都是南方,你来试试。”
“好神奇啊!”俞沧云放松下来,有样学样地转动起磁勺,不管她用力大小,勺子转动几次始终指向南方。
“海上航行须得谨慎辨别方向,毫厘之差,事关生死。”聂采荷小心翼翼地收起司南,“保命的东西不嫌多,带上这些东西,夜里出海也不怕迷失方向。”
她为了找到失踪的小师妹,强忍晕船的不适多次出海,简直是拿自己的命在拼。
俞沧云自愧弗如:“云娘受教了,以前听说过航海器具,还没见有人用过呢。”
她想了想,拽住聂采荷手里的包袱,“采荷,带我一起去吧?你不在,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好不好?”
原来李逸今晚要去抓捕蛟户,将她扣留下来,就是怕她给唐明义通风报信。那么,周围肯定有人在暗中监视她,想到这里就如坐针毡。
不单是俞沧云,韦城武也是这么想的。他按照聂采荷的要求,备齐了出海需要的东西,登山擒贼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他多嘴问道:“使君,今晚若能抓获那蛟户,明日就要放俞掌柜回去了吧?”
“看她表现。”李逸笃定他在俞沧云面前暴露过弱点,找个借口把她留在视线所及之处,以此缓解内心隐秘的不安。
聂采荷推开门走出来,俞沧云像个小跟班寸步不离,她不想留下来,又怕被李逸拒绝,着急地扯了下聂采荷的袖子。
这点小动作逃不过李逸的眼睛,聂采荷心领神会,硬邦邦地说道:“李御史,我有晕船的毛病,我要带云娘去船上照顾我。”
“对,就是这样,我可会照顾人了。”俞沧云跟着点头,怕被李逸看出自己的小心思。
她总是忘不了,箕尾山传来的男子歌声,虽然她打消了那句词的疑虑,但渔民的唱腔和陆上居民明显不同。疍家人不被允许上岸,他们又是跟谁学的诗词?
她同样也记得,箕尾山带给自己的震撼,出于凡人对神秘景观的向往,若有机会登山,就算冒险也值得。
李逸看了眼俞沧云,一言不发走出小院,没拒绝那就是答应了?俞沧云暗喜,挽着聂采荷快步跟上。
载重数千石的官船平稳地航行在海面上,明月皎洁,夜风和缓,波浪好似都比往常安静。
这一回,上天也站到了李逸这边。官船驶离埠头不久,聂采荷捧着司南找到大致方位,其他好东西还没派上用场,神秘的箕尾山已经初现轮廓。
她忍住晕眩,被俞沧云搀扶回船舱服下药。
李逸和高律商议如何搜山,俞沧云来到船头甲板上,呼吸着湿冷的海风,喉咙里泛起淡淡的腥味,心跳不受控制地逐渐加快。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冥冥中有种力量在召唤她,去看一眼吧,也许那里有她寻找的答案。
李逸从船舱走出来,望着那一抹霜白身影,像海面浮现的粼粼月光,飘渺易碎,眨下眼睛就将消失不见。
“俞掌柜,你确定要上山?”李逸走到船头,俞沧云肩上被海风吹散的长发,像水里的海藻缠绕上他颈间,如丝柔滑,稍纵即逝。
俞沧云后背一颤,手指拢着自由飞散的发丝,那双遍洒星光的眼眸,像山林里受惊的小鹿,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她怕泄露自己的心事,旋即又垂下眼帘:“传说中开满奇花异草的仙山,我一个俗人也想去沾点仙气,回去以后够我炫耀半辈子的。”
“倘若回不去呢?”李逸一句话就能让人败兴,俞沧云气恼地拧着眉,撇嘴嗔怪道:“你这人,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亏我方才还求海神保佑你顺利抓住蛟户。”
李逸莞尔:“求神不如求己,之前我有伤在身让他逃脱,这次绝不会功亏一篑。”
他总是那么自信,好像天底下的事都难不倒他,俞沧云要是没见过小莽夫,还真被他唬住了。
“你我皆凡人,谁都逃不过天地宿命,理应对神明心存敬畏才是。”
李逸平淡的目光掠过她眉眼,看向远处的箕尾山:“天地有命而非宿命,毕竟天道无常,事在人为。私以为,人应该对自己心存敬畏,懂得如何取舍,摒弃贪欲,去恶从善,方能无愧于心。”
俞沧云思索着这段话,李逸在她眼前摊开手掌,手里赫然是一把五寸长的精致匕首:“胡椒粉稍后偿还,先拿去防身吧。”
李逸将那把匕首塞到她手里,转身走回船舱。蛟户行踪诡秘,无论是上山还是留在船上的人都有危险,一个无力自保的女子,总要有件防身的武器。
俞沧云每到夜晚视物不清,好在今晚月明如昼,手里这把匕首金光闪闪,上山也不怕迷路了。
那家伙想得还挺周到,出海剿匪也顾及她这个“嫌犯”,看来并不是冷血凉薄之人。
如果池晏苏的死与他无关,她该庆幸没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等这一切了结,她也该放下执念,回归原本平静的生活。
扑棱棱,无数飞鸟在头顶盘旋,遮云蔽月乌泱泱倾压下来。
俞沧云眼前陷入黑暗,她看不清方向,连忙把匕首揣进怀里,双手扶着船舷栏杆刚挪出一步,手背突然溅上几滴水。
“下雨了吗?”她手心朝上举在半空,没感觉到天上飘落的雨丝,却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掌拽住手腕,猛地将她从船上拽下去。
“救、救命……”俞沧云的呼救声被波浪淹没,口鼻被海水呛到猛烈咳嗽。
她挣不开那只湿滑的手掌,害怕自己将沉入海底,身体却像一尾鱼漂浮起来,有人托着她的后背,风驰电掣般破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