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小小的身影被路灯压得格外孤单。
赵月玲骑着煎饼车回家,一眼就瞧见了路边那个孤零零的影子。七岁的江野坐在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小肩膀一耸一耸,低着头,哭得正伤心。
她忙把车在路边停下,紧奔几步把孩子搂进怀里。
“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家小野了?快告诉玲姨!”
赵月玲心疼极了。
江野是远近闻名来报恩的,从没大人管,还从来就不操心。别人家的孩子,爸妈每天小汽车接送;他呢,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捏着两块五来她的煎饼摊前买早餐,还门门功课全优。
江野哭着摇头。
“那是考试没考好?”
江野依旧摇头。
“既没有欺负我们小野,又不是考试的问题……啊,我知道了,是不是妈妈犯病,让小野担心了?”
赵月玲柔声问。
江野抹了把眼泪汪汪的小脸,拿出一张考卷来。
卷子皱巴巴的,像是被人狠心揉成一团后又重新压平。卷子顶端写着100分,但此刻,那值得骄傲的分数却被一个又黑又脏的大脚印完全盖住,脚印带着鞋底的纹路,仿佛现实中的烙印,沉重地碾在卷子上,也碾在孩子心上。
“你爸也真是,儿子都考一百了他还不满意,抽什么风呢?小野不哭啊,回头玲姨说他——”
赵月玲话没说完,目光瞥到卷子的姓名栏,就像被烫到了一样,心道这下可真闯祸了。
“小野,这是你自己写的?”她试探问。
江野点点头:“我每次考一百分,妈妈都会说,要是我们小原在,也能考一百分就好了……我想让他们高兴,就……就在试卷上写了江原的名字,结果……结果……”
赵月玲心里一酸,把江野抱到自己三轮车上坐下。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支起锅子,为他下一碗鸡汤小馄饨。
“没吃晚饭吧?饿不饿?”
江野两眼通红地望着赵月玲,可怜巴巴问:“玲姨,爸爸妈妈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不论我做什么,他们都希望那个人不是我,是江原哥哥。我这才决定改名叫江原的,可为什么爸爸反而更生气了呢?”
赵月玲把鸡汤馄饨放在江野面前,指着夜空道:“小野啊,看见天上这些星星没?不论是你,还是江原,你们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像太阳,江原像星星。太阳在白天发光发热,给大家带来温暖和光明;星星呢,在夜晚眨呀眨,让迷路的人在黑暗中找到方向。你们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方式发光,但都是优秀的好孩子。”
江野紧紧地捏着勺子,眼泪一颗颗滴到面前的馄饨汤里:“所以爸爸是更喜欢星星吗?我也想让爸爸喜欢我。”
赵月玲鼻子一酸,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咬唇强笑:“爸爸当然也喜欢你啦!只是星星离他太远,他忍不住会思念。小野啊,有时候大人发脾气,不是真的在生你的气。”
“那是为什么?”
“是他要掩盖悲伤。”
赵月玲打开江野的书包,用橡皮擦轻轻擦去试卷上的名字,轻轻道,“小野啊,你以后一定要做你自己,不要总想着去讨好爸爸妈妈。就算不是江原,也一样能成为最棒的儿子,总有一天,你爸爸会为你骄傲的。”
江野似懂非懂地点头,仰起脖子,羡慕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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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渺繁星,如宙斯在天幕中随手撒下的钻石,流浪在几亿光年外,冷眼旁观人间。
江野收回思绪。
他还在傅七的棺材房里,苏珏还在面前伤心欲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思绪却一下抽离到童年,看到了童年的自己。
那个凡事都想做到最好的自己,那个不敢麻烦父母的自己,那个无时无刻都想要被看见、想要得到爱的自己。
那么卑微,那么努力,那么小心翼翼。
“天上的每一颗星星,在我们看来很渺小,可对于守护它的行星来说,就像太阳那样光芒万丈。”他轻轻道。
苏珏的样子像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蹲在路边哭泣的自己,红着眼睛,一脸迷茫地看着他:“我没懂你意思,你说谁是太阳?谁又是星星?”
“我说我们只是站错了时空,让本该是太阳的,错误地成为了星星。你不是说傅七也是被拐卖的吗?如果能在自己的原生家庭长大,有疼他的爸爸妈妈,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江野眼睛发酸,他不敢再流露过多情绪,抬步朝门口走去。
“走吧,去楼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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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板嘎吱作响。
推开门的瞬间,呛人的霉味和中药味引得苏珏连咳了好几下。江野伸手在空中用力挥舞几下,掏出打火机,点亮烛台上的蜡烛。
满墙都贴着泛黄的旧报纸,大多是些法制类的专刊。手电筒昏黄的光晕扫过,黑体一号字的标题,在多年之后依旧触目惊心:
《英雄的至暗时刻,三岁幼子命丧黑帮之手》;
《热血刑警壮烈牺牲,待产妻子泪洒长夜》;
以及战斗的最终章《扫黑除恶的伟大胜利:蛙爷落网,五毒帮彻底覆灭》。
苏珏的叹息声打破沉寂:“这上面说的就是江叔叔和你卢爸?”
江野点了点头。
“这样写,明着是歌颂,实际上和二次伤害有什么区别?”
“以前人不这么想。”
“那应该怎么想?我承认江叔叔很伟大,但死去的江原,还有从小失去父母的你,你们所受到的伤害,又有谁来弥补?”
江野紧紧抿唇,欲言又止。
苏珏的每个字都仿若重锤,邦邦邦地敲打在他心上,发出令人震颤的回响。
是啊,谁来弥补?
不光是他和江原,还有痛失爱子、精神失常的邵婉仪,因为接受不了丈夫和孩子先后离世、悲痛跳楼的方迪……
他们既是被牺牲者,同时也是加害者。
他们将自己的痛苦,全都化作勋章,一枚一枚别在了江海洋的身上。
二次伤害?
何止?
那是永生永世的伤害。
只要记忆还在,勋章还在,痛苦就在。
锈迹斑斑的十字架前,百合即将枯萎。神坛上方,圣恩堂前的三人合影中,江海洋的头颅被利器剜去,黑洞洞的缺口暴露在跳跃的烛光下,好似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
江野望着照片里的三人,思绪恍惚,霎那间竟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壁垒,穿越进那张被定格的照片里。
刚下了一场雨的天空瓦蓝瓦蓝,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芬芳。远处,圣恩堂的红色尖顶和白色十字架都像是被技艺精湛的画师重新描摹过,色彩明艳欲滴。
照片里的纸片人都被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在按动快门前争相做着鬼脸。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你会觉得真的就是三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而已,那种会在周末骗女朋友说单位加班,然后偷偷去路边摊喝酒撸串的铁哥儿们。
要是时光能一直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江野想。
没有宋力的背叛、没有我卢爸的牺牲,也就不会需要有谁来忍辱负重,有谁苟且偷生。
可事情在最开始的时候,明明每个人都很好啊。
正直的人,怀揣着善良美好的愿望。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才让所有人都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一步步走向深渊了呢?
我和傅七呢?
我们也会走上父辈们的老路,最终拼个你死我活吗?
背后哐当一声,是苏珏不小心撞倒了墙角边的箩筐。
一筐子拨浪鼓如同被惊扰的鱼群,争先恐后滚落,四散在地上。
江野只觉心脏剧烈抽缩了一下,整个人几乎窒息,他颤抖着蹲下身子,拿起其中一个。
手电的微光下,鼓身上的刻字清晰刺目:96.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