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珏伸手摘下那顶荧光黄色的帽子,塞进羽绒服口袋,又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手电筒,用嘴咬住,腾出两只手来,把脑后的长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 。
墙顶上的红砖还在老地方,苏珏却不知道那底下有钥匙。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怕吵醒了傅七那个坏脾气的干爹,不敢乓乓敲门,只得捏着嗓子轻声唤道:“傅七,傅七你在家吗?”
门后没有回应。
苏珏退开几步,朝铁门后的二层小楼看去,整栋楼就像尊蹲在黑暗里的怪兽,连一丝光亮都没有。
这么早就睡了?
苏珏想,睡着了也好,自己偷摸着溜进去,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机交给傅七,这就大功告成。
她看了看四周,这围墙也不高,墙外一棵石榴树,枝丫都伸到了院子里头。她小时候也是个疯丫头,翻墙上树一把好手,当下决定重操旧业,先上树,再顺着枝丫翻进院子里。
她往手心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正要开始,突然月亮从云层后面钻出来。月光投在大地上,在铁门和门框的阴影中分出了一道长长的缝隙。
苏珏一动不动地盯着这道缝隙,放弃了爬树的想法,重新回到门前。
果不其然,铁门并没关上,只是虚掩着,而这道缝隙就是门与门框之间的空隙。
她轻轻一推,铁门发出“嘎吱”一声,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她赶紧缩在墙角根,等确定没有任何响动后,这才弓着腰溜了进去。
院子里,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歪斜地停在角落。墙边一溜空置的咸菜缸,缸沿都结着薄冰。一个堆满了泥土的破浴缸,里面长满了杂草。再一旁则是捆扎好的瓦楞纸,堆得有一人多高,还有两个巨型编织袋,一个装满了踩扁的易拉罐,另一个里则是饮料瓶。
苏珏的手电在宋力收来的废品上来回晃了几圈,虽然七重天的时候,傅七就说过他生意不太好,但直等看到眼前这副破败的景象,她才仿佛有了真切的体会。
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她深吸口气,缓步走到大门前。
“傅七,傅七,你在里面吗?”
她小声唤道,又把耳朵贴到门板上,使劲儿倾听。
屋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苏珏又唤了两声,发现这扇门和外面那扇一样,也都没锁。
奇怪,棚户区的治安这么好吗?都夜不闭户了?
她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鼓起勇气推开。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桌二椅突兀地摆在中间。屋里的家具,包括桌椅在内都不是成套的。两张椅子,一把是太师椅,靠背雕花反复,但断了一只扶手,另一把却是酒吧里的那种高脚凳,一看便知道不是买的,而是宋力从拾来的废品里东拼西凑挑出来凑合用的。
屋子的一角倒是有锅灶和水池,所以苏珏猜想这可能是他们吃饭的地方。她打着手电走过去,水池和灶台全都干干净净,置物架上,碗筷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尽管对傅七的生活充满好奇,她却没有过多停留,因为她看到朝北还有一间屋子。
而这间屋子的门上,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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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是凌晨时分接到苏珏电话的。
医院开饭开得早,他四点半吃完晚饭后就开始呼呼大睡,呼噜打得比开火车还响。整得隔壁床病友当场崩溃,坚决要求换房间,当然这整个过程他都是不知道的。总之,等苏珏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刚一觉睡醒,元气满满,精神倍儿棒。
“江野,身体怎么样?”
“刚睡醒,感觉给自己上了个80块钱的快充,能续航到下礼拜!”
“电满格了还不出发?快过来,我这儿有情况!”
江野觉睡得没心没肺,动作也是真麻溜,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宋家老宅。站在围墙下,瞅了眼墙顶插着的那一排碎玻璃,脱下外套,叠得厚厚的罩在玻璃上,正准备来个徒手上墙。
“嘎吱”一声,苏珏从院里给他开了门。
“进来吧!里面没人,傅七和他干爹都不在。”
“不在?”
江野一纵身,从墙顶拽下外套,抖了抖,又重新披在身上。
其实这才正常的,被江海洋这么一闹,宋力不连夜跑路,难道还等着警察来抓吗?可这样一来,又失去了他的行踪,再找就麻烦了。
“你说的有情况就是这个情况?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呢,路上闯了好几个红灯!”江野埋怨道。
“大哥,咱这可是私闯民宅,都得趁着月黑风高才行!不然你一觉睡到天亮,吃上两副煎饼果子,再慢吞吞地过来,你给私闯民宅以最起码的尊重了吗?”
苏珏一脸严肃地教育他,接着,又跟半个主人似的带他参观,什么院子、餐厅、厨房……边走边介绍,最后把江野带到小黑屋跟前,努了努嘴。
“我听说,你们警察人手一把万能钥匙。”她笑嘻嘻道。
江野愣了愣:“这就是你叫我来的目的?”
“不然呢?大门二门都开着,偏这个小屋子上了锁,你不好奇?”
江野承认,他是好奇的。因此他什么都没说,左右张望了一圈,提起那把高脚凳,用力砸了下去。
“喂!喂!”苏珏抱头惊叫,“我让你用钥匙,钥匙!”
哐当一声,锁头掉到地上。
“谁跟你说我们有万能钥匙的?浮夸的网络小说少看!”
江野不屑地瞥她一眼,抬步往里走。
苏珏谄媚一笑,正要跟进,江野却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害她差点一头栽到他身上去,刚要问怎么了,江野俯身,拧开了台灯。
苏珏惊愕得倒抽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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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过这可能会是傅七的卧室,所以才铁了心地要进来。
她也想过以干爹的怪脾气,傅七过得想必不会太好。
可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江野不是停住,而是,已经走到了头。
这是阁楼下方的一个储物室,目测不过两米,宽度仅容一人通过,是典型的棺材房。而且,也只有靠近门口的位置才能站直,越往里走越矮,稍不留神就要碰头。
但和外面的厨房一样,这里也打扫得非常干净。
也许是为了节省空间,傅七没有床,水泥地上铺了床硬得像铁板的旧棉絮,床单也是上个世纪的那种印花布,却铺得十分平整。一条薄被叠得四四方方,放在床尾。
他也没有衣柜,墙角边立了个人家用来放海尔洗衣机的纸箱子,用来存放一年四季的衣物。两件在夜店工作穿的西装,亮片和水钻都已经掉了不少,却仍十分爱惜,套了个透明袋子,平整地挂在墙上。
江野都不用转身,就已经看清了全貌,尴尬道:“这里就是傅七住的地方?”
苏珏没应声。
她蹲了下来,蹲在床头边的小书桌旁。
没错,小书桌——傅七一个连衣柜都没有的人,竟然还真的有个小书桌。不知道他上哪儿拣来的,那盏台灯就摆在小书桌上,边上摞了三本书,一本《安徒生通话》,一本《格林童话》。
最后一本,不是书,是新华字典。
江野也跟着蹲下来,好奇地翻开其中一本。他并不知道这些童话对傅七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喜欢看童话本就匪夷所思。他想当然地以为里面会夹藏了什么,比如把书页挖空,里面其实藏了个优盘之类,没想到竟真的是书。
不但是书,而且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注满了拼音,有的连拼音都不会,就用简单的常用字代替。书页微微泛黄,轻轻一翻,发出簌簌的脆响。
“这该不会是他自制的密码本吧?这我得带回去,请专家帮我破译下。”
江野自言自语。
“别碰!”苏珏突然道,态度强硬得让江野猝不及防。
“苏医生?”
苏珏闻声回头,江野这才惊觉,原来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
“书没有问题……江野,你知道吗?我刚才还在想,我在想他长年累月地住在这个棺材房里,又冷又潮,晚上睡觉连脚都伸不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目光温柔地落在那两本书上,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书脊,“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