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仁礼挂下电话。
“都安排好了,宋力很快就会回去他的老宅,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他笑着拍了拍江野僵硬的肩膀:“不用这么紧张,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想你和你爸这三十年的太平日子,是我扛了多大压力,掩盖多少真相,才为你们争取来的。
你爸是个好警察,刚正耿直,眼里不容沙子。他在春山分局这些年,春山县的破案率在整个市里都是最高的,犯罪率却是最低的,春山县的百姓也托他的福,人人安居乐业。”
烟灰扑簌簌落在地上,瞿仁礼眯起眼,声音里带着饱经世故的沉淀:“小野,明年我也要退了。我们这辈人打下的江山,总希望能交到像你这样的可造之材手里。
瞿叔叔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你和你爸一样,以后也一定能为那些善良弱小的人撑起一片天来。可在那之前,你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能让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把自己的前途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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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刮器机械地摆动。
直到江野把车停在思南街56号门口,他仍不觉得眼下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就像一个演员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剧本,迟迟无法入戏。
他是宋力的儿子——
在拿到亲子鉴定报告的时候,他以为这会是他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
可事实上,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车门打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
铁门发出呻吟,晾衣绳在风中痉挛似的晃动。
院子里,原本用来种菜的浴缸此刻盛满了积水,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
“一晨是烈士,海洋是功臣。你呢,则是在两位英雄父亲庇护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革命火种。如果历史要书写的话,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瞿仁礼的声音如致命的蛊,反反复复在耳边挥之不去,“想要维持原样,就必须有人做出牺牲。”
“江原呢?他也是你们的牺牲品吗?”
江野缓缓向老宅走去,水花溅湿裤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底线上。
“江原算什么!少帅当年兵谏蒋公,西安事变后不也是被软禁了整整五十四年?”瞿仁礼凛然道,“历史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剧本,许多牺牲在当时看来残酷,实则是为了更长远的大局。我瞿某虽不敢自诩前人,但我也和你爸一样,忠肝义胆,问心无愧!”
江野无助地闭上眼睛。
他站在院子的中央,仰起头,任早春的雨水将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打湿。
“逮捕令已经批下来了,你现在上门抓捕,借着拒捕的由头,干净利落地把事情办了。我再说一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你,也为了你爸,为了春山县未来三十年——别让我失望。”
江野在雨中甩了甩头,深呼吸了两次,推开老宅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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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米开外,洛天正坐在车里,紧盯着江野的一举一动。
瞿仁礼这只老狐狸!
什么取保候审,这他妈从头到尾就是个坑!
前脚刚忽悠我放人,后脚就通知江野上门!真把我当猴儿耍呢,江野是宋力的亲儿子,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儿,所有的锅都还不是我一人背!
行啊,你们要人不知鬼不觉,我就偏给你们闹得人尽皆知,看你们到时候怎么收场!
他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给六子留下语音:“宋力的取保候审有疑点,我现在正在他家门口盯着呢。半小时后还没有我的消息,立刻带人增援!”
洛天熄掉引擎,撑着伞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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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的手紧握在门把上。
他被命运推到这里——推开门去,亲手弑父。
他要说些什么吗?
打个招呼,说明原委?还是,一上来就直接动手?
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一会儿见面应该怎么称呼他?这个赋予了自己生命的男人,是个十恶不赦的禽兽,不但没对自己尽过养育之责,甚至还惨无人道地对待江源。由于他那可耻的行为,自己即便活下来,也充满了罪恶感。
对不起。
那也许是自己唯一能对他说的话。
包含了自己弑父的苦衷,也包含了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元宝,来得正好,帮爸爸把那两个热水瓶提过来。”
开门的瞬间,江野以为自己开错了门,不小心打开了平行世界,穿越了时空。
屋子中间摆了个半人高的木桶,宋力就坐在木桶的中间,脱光了衣服正在洗澡。水蒸气氤氲了他脸上的刀疤,他笑着招呼他,就像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那种寻常父子。
“就灶台边上那两个红色的水瓶,看见没?快去啊,水都凉了,给爸爸加点热水!”
江野倒退着来到灶台前,一手提起两个热水瓶。水瓶是满的,应该是宋力洗澡前就事先灌好的,他如临大敌地走向宋力,腾出空的右手,以防对方将凶器藏在浴桶里突然发难。
宋力没有。
江野提着热水瓶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幸福得连脸上的褶子都不见了,眉开眼笑。
“你往后一点,别烫到你身上。”
江野道。
他依旧很小心,拔开热水瓶塞子的时候瓶口向外,以防遭了暗算。
宋力却因为江野的这句提醒,连眼眶都湿了,他笑着抱起双膝,努力把自己缩得不占更多地方。
热水就这样浇下来,本来温凉的水,一下有了灼人肺腑的温度。宋力指着浴桶边上挂着的一条丝瓜筋:“元宝,帮爸爸搓搓背。”
江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
也许相比尽孝,他更想要拖延时间,拿起丝瓜筋,一言不发绕到宋力背后。
水珠沿着桶壁坠入水面。江野握着丝瓜筋的指节发白,宋力瘦骨嶙峋的背脊却在他砂纸般的打磨中渐渐发红。
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宋力并没有洗很久,水温再一次凉下去的事后,他示意江野背过身去。他从浴桶里起来,用一条毛巾把自己擦干。
“我是湖南人,湖南桂东。我们老家有个习俗,人上路前,得由子女亲手服侍沐浴,把身子洗干净了,清清白白地才能走。”
宋力换上事先准备好的西装,焕然一新地走到江野面前,“怎么样,还精神吗?按习俗是应该穿寿衣的,可我不喜欢那玩意儿,所以穿了这个。”
江野惊愕失色。
他机械地后退,后腰撞上浴桶边缘时才猛地一颤,像是刚回过神来。
“你……你早就知道了?”
“我又不是傻子,他们说要给我做取保候审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有些事警察局里不方便动手。”
“你知道了,你还……”
江野攥紧桶壁,低头盯着那一圈圈扩散的涟漪,眼眶发烫。
原来宋力早就看透了他的来意,却故意用这种方式,给彼此一场体面的告别。那些难解难消的恨意、步步为营的防备,在这一刻都像被热水泡软,沉甸甸堵在胸口。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上一代的恩怨,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宋力忿忿道,“瞿仁礼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他怎么能把你拖进来?你要真这么做了,这往后的日子,你还怎么过?”
“你现在知道为我考虑了?那你为什么非报仇不可?为什么就不能太太平平地,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江野手掌重重拍在水面。
水花飞溅,他别过通红的眼眶,庆幸没让宋力看见此刻泪流满面的、脆弱的自己。他亦不敢抬头,去寻找宋力脸上,有否他曾经想象中的父爱。
“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元宝,如果你也待过地狱,就会知道,死一点都不可怕,难的是活下去。”
宋力努力地挤出笑容,语声嘶哑哽咽,“如果连报仇都放弃了,我怎么还能撑到今天,活着来到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