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说?你是不是也哪里不舒服?”
江野骤然紧张,紧攥着赵月玲的手,目光不安地审视。他想确认她是不是脸色不好,又或者突然消瘦,越看越觉得心脏突突直跳:“不管啥病,有病咱就治,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近发生太多事儿了,我实在经不起……我求你们都好好的行不行!”
“傻孩子,别胡思乱想。”赵月玲温柔道,“玲姨没病,我只是得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是老家出什么事儿了吗,为什么这么突然?”
“其实也不算突然,我考虑了很久了。”
赵月玲目光低垂,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也丢过一个孩子,我和你爸是寻亲网站上认识的。
那时候你妈还没疯,我也没跟我前夫离婚,大家都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伤、以及能尽快找回孩子的希望中。
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每当警方通报,公布被拐卖儿童的信息,我们都会第一时间赶去。”
赵月玲的声音渐渐变得悠远。
她目光越过江野的肩头,落在走廊尽头雪白的墙面上,那里光影明灭,绿皮火车“哐当”碾过铁轨。
硬座车厢里的闷热,泡面靠廉价调料包散发出的香气,县城招待所发霉的床单,以及那些在雨里奔走的脚印……竟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赵月玲语声哽咽:“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转眼三年、四年都过去了,我们卖了房子,辞了工作,可孩子还是音讯全无。
有一天晚上,我丈夫很严肃地对我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连我们自己的生活也毁了。他让我自己选择,是跟他回老家,还是继续现在的状态?他说我们还年轻,就算重新再要一个,也不是多大事儿。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觉得孩子就是我的命。孩子丢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好了。于是我留了下来,摆起了煎饼摊。每天在这个城市里走街串巷,寻找相关的线索。”
江原的后背抵着冰凉的柱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听苏珏说起过这位玲姨,也不止一次欣赏她在寻找孩子这件事上不计成本的付出、以及永不放弃的执念。他甚至暗想,假如江海洋能有她一半的执着,会不会比宋力先一步找到自己,挽救自己堕入深渊的命运。
可直到现在听到当事人亲口诉说,他才如梦初醒。
永不放弃寻找丢失的孩子——那看似闪耀着神性光辉的母爱丰碑,实则是将自己困在痛苦回忆里的十字架。所谓执念,亦不过是换了个说法的终身极刑。
“我是学统计的,可我三十岁以后再没有干过本专业。我抛弃了我的事业,我的家庭,还有我本该孝顺父母的责任。我的生命里,只剩下寻亲这一件事,最后也一事无成。现在想想,也挺失败、挺可悲的是不是?”
“玲姨,其实你不用走,我爸我妈肯定也都不会同意你走。这么多年,你就跟我们的家人一样,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江野握住赵月玲的手,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赵月玲手背上的薄茧,言辞恳切。
“你的孝心玲姨会放在心里,但人老了,总想着要叶落归根。前几天我外甥女儿生了,我去医院帮忙,抱起宝宝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呆住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死去很久的人,心脏又突然跳动起来。小宝宝的脸香香的,软软的,我心里也有股暖流跟着涌了出来,流出眼眶,变成眼泪。”
赵月玲完全地哽咽,脸上挂着泪痕,嘴角却在微笑,“小野你知道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因为自己的孩子丢了,我一直就不敢看别人家的孩子,不敢听和孩子有关的任何话题。我吐出了痛苦的丝,把自己包在回忆的茧里,我甚至连性格也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她又叹了口气,眉眼间透着淡淡的哀伤,“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强硬,我年轻的时候,脾气还是很好的,喜欢看书,也喜欢写诗。”
“你现在脾气也很好。”江野笑着安慰,“所以,玲姨你是打算回老家帮忙带宝宝吗?”
“嗯。”赵月玲也笑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想,我应该要往前走了,我已经在原地站了太久,再下去就要和你妈妈一样,变成一块化石。”
话音落下瞬间,江原的后脑勺已重重磕在柱子上,滚烫的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里涌出,顺着下颌砸在锁骨上,无声崩塌。
化石,多么令人心痛的比喻!
就当他坠入地狱的同时,他母亲的人生也在那一刻停摆,自愿走进时光的坟冢,把自己活成一块化石。
失去孩子,对任何一个父母来说都是锥心之痛。
有人脆弱一些,有人坚强一些,有人执拗一些,有人通透一些……
但人生只有一次,不论是谁,都有权利活得更好。
他竟然暗自期盼江海洋也能那样,像邵婉仪那样,用无尽的痛苦和荒芜来证明自己对孩子的爱?
多么愚蠢,又多么荒唐的想法。
————————————
手术时间定在一周后。
江海洋一睁开眼睛,就要求出院。他确实是身体底子不错,三瓶水挂下去,当天晚上就已经能下地行走,说话嗓门比江野还大,说这辈子没在床上躺过这么长时间,再不让他回家干点啥,不用等到手术,光这样躺着就能把他给“躺”死。
他从前在单位是领导,回家又是一家之主,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江野也是听他的听了一辈子,习惯于服从——
就在江野觉得自己快要招架不住江海洋的无理取闹的时候,江原走进来,绷着脸只说了两个字“睡觉”,老头竟一声不吭,乖乖躺下。
那天晚上,也是江原留下来陪的夜。
只不过,他依然对江海洋爱搭不理,更别提开口叫“爸”。但奇妙的是,每当医生喊“江海洋家属”,他又总是第一时间答应,不带半分迟疑。
平常的时候,他就搬了张凳子,安静地坐在病房的角落,离着江海洋八竿子远,时不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输液袋里的药水吊完了没有。
他帮江海洋洗脸,帮他擦身,每次吃完饭都拿水杯给他漱口。护士交代说哪些药饭前吃,哪些饭后吃,他统统上了闹钟,一个都不会弄错。
隔壁床的病友见了都羡慕,直夸江海洋 “好福气”,顺带抱怨自家儿子,来陪护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玩手机。
江海洋心里其实挺受用,刚想客套两句,余光忽然瞥见江原拎着尿壶推门进来。他莫名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干干地笑了笑,老老实实闭嘴。
“谁说我是他儿子了?我不过是雇来的男护工。”
江原弯腰将尿壶塞进床底,抽出消毒纸巾擦拭双手,目光漫不经心,又带着孩子气的任性高傲,“护工费先记着,这利滚利的——你这辈子都别想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