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洋破天荒地在医院里住满了一星期。
头两日，都是由江原24小时贴身陪护。
到了第三天，恰逢江野休息，拖着苏珏来跟江原换班。江原自己出院也没几天，肺炎还没痊愈，咳嗽也一直断断续续，晚上被走廊里的穿堂风一吹，竟又有加重的趋势。
许是见人多势众，江海洋竟也有了对抗江原的勇气，开始撵他回家，说的话仍一如既往的不中听，什么“你再在这儿待着，把肺炎传染给我怎么办”？
对此，江野和苏珏只能苦笑，正如赵月玲说的，就父子俩这臭脾气，那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好在最后协商下来，达成了一致——那就是白天都交给江原，晚上江野下了班后过来接手。这时候江海洋已经恢复了七八成，除了起夜，江野基本能睡整觉，倒也不影响白天上班。
就这样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地又过了好几天。
手术前一天，江海洋提出请假回家，他请假的理由是想回家洗个澡——
这也是人之常情，他之前已经在医院住了一星期，手术后少说还得有十天半个月碰不了水，前后加起来一个多月，人都馊了。
江原去问了医生，医生也不反对，只叮咛了一声别着凉，就爽快地批了假。
那天是工作日，江野在单位上班，江原叫了辆车，把江海洋送回家。到达目的地后，两人下了车，江海洋站在门口，手指在密码锁上连按几下。
“密码一直是你生日。”
门锁“咔嗒”打开，江海洋却变得欲言又止，憋了半天后终于扭捏开口，“进屋坐坐吧，就算不想看我，也看看你妈。”
江原的目光顺着虚掩的门缝探进玄关，三双鞋整整齐齐摆在鞋柜上——并没有多余的位置。
“我累了，也想回家洗澡。”江原语气僵硬。
“那，晚上过来吃饭。”
江海洋不死心道。
江原沉默转身，江海洋扶着门框伫立原地，目送那道颀长而又消瘦的背影，一瘸一拐消失在视线尽头。
许久，长叹一声，慢吞吞地转身关门。
门锁“咔嗒”落下的同时，江原从树丛后探出半张脸来，紧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眼眶逐渐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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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把阳台晒得暖暖烘烘。
邵婉仪身上围了块透明的塑料布，对着镜子，一手托着一盒调好的染发膏，一手举了把旧梳子，正专注地往头上抹。
“我说大忙人，你可算回来了？今晚可是大日子——小原头一回带苏医生上门，你要真因为出差赶不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邵婉仪回头看了他一眼，塑料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江海洋竟激动到有些热泪盈眶。
自从江原重新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邵婉仪的精神状态也越变越好。虽然还是常常会存在一些认知偏差，令人哭笑不得，但情绪基本稳定，睡眠质量也改善很多。
她能很清楚地分清小原和小野，再没有出现过张冠李戴的情况。甚至偶尔还会像现在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年轻时的娇蛮劲儿，吐槽常年“忘我工作”而丢三落四的丈夫。
“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忘记？”江海洋笑了笑，并不纠正她的错误，反而温柔地接手，“还是我帮你吧，耳朵后面都没染到。”
“就会卖乖！”邵婉仪嗔道，却还是顺从地把梳子交到他手里，“仔细点儿，苏医生的爸妈可都是在省城工作的，咱不能给孩子丢脸。回头我染完了，帮你也拾掇拾掇，包你年轻十岁。”
“那敢情好。”
江海洋拨开发缝，染剂顺着梳子慢慢渗进她雪白的发根。今天太阳很好，他心情也很好，嘴里不自觉地哼着《一剪梅》的调儿。
“婉仪啊，还记得我们结婚多少年了吗？”
“谁记得这个呀？我只记得我工作才两年就嫁给你了，那时候我师父非要撮合我和她儿子，我告诉他我已经有对象的时候，可把她气坏了。”
“你可是你们厂花，惦记你的人多得能排到城外去，我要不早点下手，每天晚上觉都睡不着。”
邵婉仪笑得直不起腰，被染发膏糊成一缕缕的头发跟着花枝乱颤：“你啊，一辈子都是块木头，怎么老了反而学会油嘴滑舌了？”
“哎呀，别动，都蹭到衣服上了！”
江海洋掰正她扭来扭去的脖子，矮下身，把自己的脑袋凑上去，一起挤进那面小小的镜子里。
镜中是两张饱经沧桑的脸。
江海洋喉头滚动两下，压抑下内心翻涌的情绪，微笑道：“婉仪，咱俩结婚都三十五年了。网上说，这叫珊瑚婚——”
他摸出藏在口袋里的红色丝绒礼盒，小心翼翼打开：“前两天闲着没事，就下单了这个小玩意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捧血色珊瑚手串，颗粒大小适中，泛着柔和的光泽。每颗珠子都像被夕阳浸透，红得深沉而均匀。手串末端坠着小巧的平安扣，边缘还刻着并蒂莲纹，寓意花开并蒂、永结连理。
“好漂亮！”
打开盒子的瞬间，邵婉仪像个孩子似的叫出了声。她爱不释手地握在手里，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安地看着江海洋问：“这个，贵不贵？”
江海洋笑着摇了摇头。
结婚三十五年，他头一次送礼物给自己的发妻，就是送上一整座珊瑚岛也算不上什么。
“来，我帮你戴上。”
他轻轻托起她的手腕，让珠子温润地环绕住她手腕，再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扣紧平安扣。盈盈流转的光泽下，更衬得邵婉仪一双枯手瘦骨嶙峋，手背上布满了老人斑。
“婉仪，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哽咽着吻上她的额头，如候鸟亲吻久别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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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灵犀般的，江原也换了衣服。
挺括的白色礼服衬衣，搭配剪裁利落的黑色修身西服。
当天傍晚，当苏珏开车来接他的时候，差点以为那是从童话王国里出走的王子——露在袖口外的手腕骨节分明，肩线绷直如钢琴上的黑白琴键，就连低头系安全带时露出的后颈，都透出几分陌生的清贵。
苏珏握方向盘的手骤然蜷紧，小心脏突突乱跳，脖颈僵直几乎不敢看他。
“干爹找人做的，今天是第一次穿。”他不习惯地扯了扯领子，“怎么了，是不是很奇怪？”
“没有没有，很好看，特别好看。”苏珏赶紧肯定，后视镜里映出她通红的耳尖，“你干爹还会给你做衣服？不像他啊！”
“很早就做好了，一人一套。说哪天碰上大日子，就穿这个去。”
“哦哦。”
苏珏心猿意马，忙收了收心神，汇入滚滚车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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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苏珏仍记得这个傍晚。
每当想到自己当时的后知后觉，心口便钝痛不已。
那一天，江原处处透着反常，每句话、每个细节明明都有所指向。
可她却浑然不觉，仍傻乎乎地以为江原口中的“大日子”，是指“他终于肯去指定机构与江海洋做一份正式的亲子鉴定”，也同意改名，落户到江家。
他对父亲由抵触到接受的转变，她想当然地归结为“血缘的羁绊”以及“在江海洋住院的那一星期里，父子俩朝夕相处缓和了关系”。
就连他的亟不可待，她也用 “想在手术前让江海洋安心” 这样的理由，生硬地说服了自己。
如果她能够早点察觉。
如果她能在那时候就坚决地阻止他。
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