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您怎么在这儿?”
江野震惊失措。
“哦,江局怕我一会儿会死在路上,所以特意来送我回去。”江海洋还来不及开口,傅七便抢先道,语声中掩不住的得意,“不过,既然小江警官来了,那还是你送我吧,尊老爱幼嘛,我就不麻烦江局了。”
江海洋的目光像是两把匕首,嗖嗖地砍到傅七身上。
难怪这小子有恃无恐,原来是看穿了自己的软肋,今天再故伎重演!
半小时——哼,他时间算得倒准!
“对对对,傅七现在这个样子,能有个人能送他回家那是最好。要不是我还上班,我来送也行。”苏珏不明所以,跟着瞎凑热闹。
江野凝望着父亲。
又望着父亲凝视下的傅七。
瞿仁礼的话让他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虽然他也知道孤证不立,瞿仁礼说的未必就是事实。
但至少,这让他看到了父亲的另外一面。
不是笔记本上一条条黑白分明的语录,而是一个人,一个会笑、会痛苦、会因为懊悔而失眠到整宿整宿睡不着的人。
这让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坚定不移地崇拜他。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而这种动摇就像一根细针,轻易扎破了巍峨的冰山。曾经毫无破绽的信仰,此刻正蛛网般向外龟裂,不但保护不了他,还透进令人心寒的风。
他接受不了这样。
他觉得现在驱使自己破案的最大动力,就是能从这种动摇的状态里尽快逃离出来。
必须掌握真相。
只有掌握了全部真相,才能做出最客观准确的判断。
“非送不可吗?看上去也没多严重啊,要不一会儿自个叫车回得了,我还有事儿呢。”
有了书房那一回,江野也学聪明了,愈是在意的事情,愈是装作无所谓,尤其是在江海洋面前。
“小江警官真当我是铁打的呢?昨晚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傅七嬉皮笑脸,动手脱自己的上衣。
“喂,你干嘛?耍什么流氓?”
江野本能地站到苏珏跟前,挡住她视线。
布料黏在侧腰的伤口,傅七用力一扯,痂便掉了,渗出鲜红的血。
江野倒抽一口冷气。
从警以来,他从没在哪个活人身上见过这么多的伤疤!
他见过黑社会拿刀互砍的,见过丧心病狂把人殴打致死的,但都没傅七身上的伤疤来得吓人。
钢钉洞穿皮肉留下的凹痕;
皮带抽打形成的蜈蚣状暗红色凸起;
还有一些像是拿电熨斗持续按压造成的皮肤碳化……
瓷白色薄肌表面留下种种纵横交错陈旧性瘢痕,像是刻在他身上的铁证,证明他来自地狱。
苏珏咬着手背,无声泪流满面。
傅七睫毛微微一颤,很快又笑起来:“嗨,我说你们往哪儿瞧呢?我是说我昨晚被人揍了。这儿,看见没?”
他指了指胸前那几道淤青,紫黑中透着青灰。
江野眼眸抽缩。
伤口还肿着,时间上确实是昨晚没错,难道就是昨晚他给自己打电话的时候?电话里那不平常的喘息声,难道竟是他在挣扎求生?
“谁干的?为什么不报警?”
江野怒道。
他是警察,路有不平,本能地义愤填膺。而且来人下手很重,要不是傅七身上还有点料,这几拳挨下来,胸骨都要断了。
傅七轻笑,故意扭头望向江海洋,一脸的小人得志。
江海洋正全神贯注数着他的药,几分钟前还气势汹汹威逼傅七带他去找宋力的人,现在却跟忘了这码事似的。他解开袋子,把药一盒盒拿出来平放在书架上,书架的另一边正好搭着傅七的衣服。
“既然小野送他,那我就先走了。”他把袋子扎紧,头也不回地离开。
就好像他这一趟真是来配药的。
傅七都懵了。
虽然他把江野叫过来,就是用他来牵制江海洋,但江海洋放弃得也太快了点。直到香樟树下那辆绿色吉普发动引擎离开,傅七还没回过神来。
“这下总可以了吧?你一个电话我就飞奔过来替你做挡箭牌,宋力的事,现在能说了吗?”
江野把衣服丢给傅七。
兴许是傅七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疤,让他平添了恻隐之心,所以现在说话,口气竟情不自禁温和了许多。
“说好三天就是三天,这三天里你得好好保护我,男模的命也是命。”
傅七果然滑头,不过本来就说好三天,倒也怪不得他言而无信,“放心吧,绝对不会影响你工作。你要拉不下脸,不愿当我的保镖呢?那咱俩反一反,我来当你的小跟班,帮你停个车、买个烟什么的。我这个人最不看重的就是面子,只要能保命,当狗也行啊……”
最后这句,他是说给苏珏听的。
这丫头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哭哭啼啼地抹眼泪,哭得他心烦。果然,此话一出,苏珏压抑不住的悲伤便如排山倒海,一头冲进洗手间,锁上了门。
江野听着门后传来的呜咽,微微蹙眉:“你就非要惹得她难过,你才高兴吗?”
“我哪儿有这本事?别人欢喜还是难过,我管不着,也管不了。”傅七勾唇一笑,“对了,你刚说你有事儿,真有事儿假有事儿?去哪儿,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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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要去的地方是妇幼保健院。
拨浪鼓的出现,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蛙爷的死?宋力的指纹?圣恩堂的合影?以及自己对父亲的动摇?
他今年刚好三十,三十而立。从烈士陵园回来的路上,他做了一个决定,决定在生日到来之前,去医院查一下自己的出生档案,假如确实是5月10日,那就去派出所把日子改回来,也算是给已故父母一个交代。
但在这之前,他先带傅七回了趟家。
傅七提议的。
社区医院就开在江野他们家小区里,江野带傅七去拿车的时候,正巧经过家门口,江野随口提了句,说这是我家。
然后,傅七就定住了。
脸上流露出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表情。
江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上一次看到这种表情还是在西藏——一名虔诚的朝圣者,风餐露宿、一路磕长头来到布达拉宫面前的时候。
而现在,傅七不过站在江野的家门口,脸上也流露出同样的表情来。
“我能进去看一下吗?”
傅七突然道。
虽然是问句,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你进去干嘛?”
“我饿了,我想吃饭。而且我也很冷,我在雪地里躺了一夜,衣服都湿透了。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借两件干净的衣服给我?”
江野愣了愣。
傅七说的每个字都很朴实,语气也十分平静,甚至克制。
认识到现在,他从没见傅七这么说过话,虽然处境狼狈,却优雅得像个王子。
又有点像死刑犯在行刑前,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
江野当然不能拒绝。
他把傅七带回家,从里到外,包括袜子,搭了一整套给他。贴身衣物还都是全新的,吊牌儿都没拆。
他拿衣服的时候,傅七就在客厅。
江野说不用换鞋,他还是坚持换了。从踏进大门的那刻起,这人就收起了全身的戾气和痞气,安静地、小心翼翼地踩在柚木地板上,像是怕踩破了,又轻轻地伸出手,抚摸窗帘和家具。
江野拿好了衣服,让傅七去卧室换,自己则去了厨房。冰箱里还有玲姨包的小馄饨,他下了一碗,热了鸡汤做底。他虽说孝顺,但要说照顾人,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样。
傅七换好衣服,推门出来。
他比江野高,但比江野瘦,江野的衣服穿着倒也正好。他回到客厅,抬起袖子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见卫生间里有镜子,便走进去照了照。
身后,有人颤颤唤道:“小原……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