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七身形瞬间僵住。
那呼唤如同一道电流,直直击中他心脏。
他双手攥着台盆边沿,不敢回头,更不敢看她,可面前的镜子却一五一十地倒映出邵婉仪的模样。
她老多了,也变得好矮。
那个曾经一手打伞、一手抱孩子追赶公交车,矫健得像个运动员似的女人;
那个曾经腰肢纤细、乳房丰满,就像一口水井,有着取之不尽甘甜乳汁的女人;
那个曾经会念魔法咒语,不论孩子如何哭闹,只要轻轻哼唱摇篮曲,就能带来无尽安全感的女人……
如今头发花白、脚步蹒跚,就像一颗被风干的石榴。
岁月抽去了她的饱满鲜亮,生机勃勃,可那份与生俱来的爱却如留在果肉里的石榴籽,哪怕时光流转、记忆模糊,仍坚若磐石,不离不散。
“妈妈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他们要搬家,妈妈怎么都不让搬!搬了,我的小原就找不到家了……”
傅七腰间一紧,邵婉仪两条手臂已经从后面抱住他。她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好像稍一松手,这从天而降的儿子又会消失不见了一样。
江野听到客厅这边的动静,快步从厨房里奔出来,拉住邵婉仪道:“妈,你又认错人了。这个不是小原哥,他叫傅七,是我的……朋友。”
邵婉仪根本听不进去,甩开江野,固执地拽着傅七的衣袖不放:“我不会认错,我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认错?他就是小原!是我的小原!”
她的眼泪瞬间决堤,一声压抑了三十年的恸哭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尖锐而又悲切。她抬起双手,用粗糙干裂的手掌轻抚他脸颊,嘴唇剧烈颤抖,开合间发出痛彻心扉的呼喊:“怎么这么瘦啊?小时候白白胖胖的,怎么这么瘦了哇?”
傅七双手悬在半空,感受着邵婉仪身体的颤抖,听着她声声泣诉。他的眼底通红,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过了半晌,他扶着台盆,吃力而缓慢地曲起膝盖,好让她尽情抚摸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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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啊,我妈她精神有点问题。”
回到车上,江野尴尬地表示歉意。
傅七对邵婉仪的宽容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放浪形骸的家伙内心竟如此温柔。苏珏说过,说傅七本性善良,想到这,内心的好感不禁又平添了几分。
“江原死了以后,她见谁都说是自己的小原,你又穿着我的衣服……刚才没吓着你吧?不过,你演得还真像,别说我妈,我都被你们感动到了。”江野开玩笑道。
傅七坐在副驾,双目紧闭。
从江家出来后,他脸色就白得跟死人一样,虽然挂了水,穿得也比之前要厚许多,精神却反而更蔫。
“刚才也触及到你的心事了吧?苏医生跟我说过,你是孤儿。”江野还在没话找话。
“难道你不是?”傅七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
“有一个这样的爸,又有这样的妈,你跟孤儿有什么区别?”
他依旧紧闭着眼,却一如既往的毒舌,呛得江野说不出话来。
“行行行,你爱咋说咋说!也好,你这样还正常点,省得我担心你回光返照。”江野无语,扣上保险带。
他想叫傅七也扣上,但一想到傅七那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索性一探身,替他扣上得了。
俯身瞬间,动作陡然顿住。
一滴晶莹的泪正从傅七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
江野内心一震。
却什么也没说,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直起身子,默默发动汽车。
这一路谁都没有说话,气氛静谧到近乎压抑,就连江野也感觉到空气里浓重的悲伤。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放点音乐,于是选了一首张学友的粤语歌《遥远的她》:
“让晚风轻轻吹送了落霞,
我已习惯每个傍晚去想她。
在远方的她,此刻可知道?
这段情,在我心始终记挂……”
歌声里,他不时用余光瞥向傅七。
歌声里,傅七的肩膀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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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洋把车停到分局门口,小跑着上楼。
“哟,领导!亲自视察工作呐?”走廊上,六子迎面撞了个满怀,热情中带着一丝慌乱,“那个,江队出警去了!刚还在呢,真的,就前后脚的事儿……”
“行了,别替他打马虎眼儿!他今天溜号,我都撞见了!”江海洋无心扯皮,朝技术部努了努嘴,“今天谁当班?”
“刘姐,有事儿?”
“别让洛天知道我来过。”
江海洋没有回答,拍了拍六子肩膀,推开技术部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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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室大门被推开。
江野和傅七一前一后进来。
“医生您好,我想查下我的出生档案,家里人可能把我的生日弄错了,我想核实一下。”
“身份证。”医生从一堆病历后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道。
江野递上自己的身份证,解释道:“不过档案里不是我这个名字。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我是被收养的,我生母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
他顿了顿,“您看,要不要搜我生母的名字,这样查起来可能容易些。”
“你生母叫?”
“她叫方迪,方便的方,启迪的迪。我是96年出生的。”
医生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看江野。
“确定是这家医院吗?”
“确定。”
“是有个叫方迪的,1996年5月10日在本院产下一名男婴。”
“对对对,那就是我!”
江野说不出的激动。
96年5月10日,时间都对上了!
“可那是一个死胎,胎盘早剥,导致婴儿急性缺氧。”
医生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把江野兴奋的表情冻结在脸上。
直到走出医院大门,他还是想不明白,脑袋沉甸甸的,像是塞了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傅七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等此刻亲眼所见,还是于心不忍,拍着他的肩膀,说着言不由衷的宽慰之辞:“兴许是个误会呢,不是这个医院,是别的保健院。三十年前,那可是生育高峰,你知道安阳市一天里有多少个婴儿出生吗?”
“如果是误会,那为什么名字和日期都对上了?就算一天有一百个婴儿出生,母亲叫方迪的又能有几个?”
傅七哑口无言。
周围人来人往,既有在家人陪伴下、即将待产的孕妇,也有抱着新生儿、满怀喜悦、准备出院的父母。人群中,唯有自己和江野形单影只,身影显得格外落寞。
真的幸福吗?
作为江海洋的儿子,江原的替身,他真的过得幸福吗?
傅七望着江野,内心汹涌起伏。一直以来,江野都是他羡慕的对象。哪怕只有一天,他也愿意倾尽所有,去交换江野所拥有的人生。
可为什么此刻,竟有些同情他了呢?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啊。
他倚在树干上,摸出口袋里的烟,熟练地掏出打火机。
刚要点上,江野皱了皱眉:“别在这儿抽。”
傅七耻笑一声,突然面色一僵,急切翻找上衣口袋,又把身上每个口袋都摸了一遍,慌到语无伦次:“手机!我手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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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七的手机由刘姐递到江海洋手里。
这种六位数字密码很好破译,使用暴力破解算法,几分钟就搞定了。
妇幼保健院那边,江野还在怀疑会不会是傅七换衣服的时候把手机落家里了。事实上,早在社区医院的时候,江海洋就借着清点药品的当口,把手机从傅七的口袋里给顺走了。
傅七这个人精,即便和江野在一起,也不会那么痛快地就把他带去见宋力,这点江海洋非常笃定。
他在等宋力的命令。
而宋力在等的,则是和自己谈一个满意的条件。
思南街56号。
江海洋又一次来到这个自己曾阔别多年的地方,抬起脚狠狠踹向铁门。
“宋力,开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是想见我吗?我来了!你开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