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后没有反应。
江海洋退后两步,左右张望一番。铁门左侧,一块红砖横在墙顶,若非仔细留意,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江海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熟练抬手,从红砖底下找到一枚钥匙。
开锁,进门。
院子里的布局和从前并没有太大区别。
那几口腌咸菜的缸子还堆在角落,那时候婉仪怀孕,什么都吃不下,就靠着宋力母亲的咸菜撑过了前三个月。
堆满了泥土的浴缸,是江海洋骑着三轮车从废品站运回来的,老人喜欢种菜,如今只徒留野草。
江海洋胸口发闷,他仿佛走进了时间的迷宫,过去的记忆与现实不断重叠,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澎湃着他的内心。
“江哥,别来无恙。”
宋力的声音冷冷响起。
江海洋蓦然转身,双眼一热,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原来你果真在这儿,早知道,我也不用费那么多功夫。”
宋力咧嘴一笑,左脸死肉抽动,显得尤为惊悚。他说话也不是正常人的声音,就像阁楼上的老鼠,窸窸窣窣,每个字都带着见不得光的恶意,阴恻恻地钻进江海洋的耳朵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江哥你知道,我是个念旧的人。”
“我没心情跟你叙旧,蛙爷是你杀的吗?三十年都没有出现,为什么不再躲下去?”江海洋一把揪起宋力胸前衣襟,刚要痛骂,酸楚却先一步灌满了胸膛,语声不由哽噎,“躲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逼我抓你!”
“所以,那一枪真是你故意打偏的。我就说,你枪法这么好,怎么可能打偏?”
宋力的右眼泛起泪光。
他微微仰头,细细端详着江海洋,瘆人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语声却陡然转厉:“可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活下来了吗?你以为只要靠你的手下留情,这个世界就会放过我吗?江哥,你看看我的脸,再看看我的眼睛!
不是被五毒帮弄的,不过是几个小孩子!十几岁的小孩子你懂吗?我只是在饭店里拣两口剩饭,他们就拿滚沸的火锅泼我!”
他喘着粗气,胸膛像坏了的风箱剧烈起伏,脸上的肌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可你说我敢去找他们理论吗?不,我不敢。如果一个人在法律上被认定了死亡,你会发现,要他的命,就跟拍死一只蟑螂那么简单。你那一枪,不但没能救我,反而把我推向了十八层地狱,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还活着,对警方来说,我是杀人凶手,对五毒帮来说,我是卧底,是叛徒。我就像夹缝里的老鼠,每天东躲西藏,明知道我妈为我急出了病,可直到她去世,我都不敢去看她一眼。”
江海洋喉结滚动,风穿过他的白发,嘴唇嗫嚅许久,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直到蛙爷被抓,五毒帮彻底剿灭,我这才敢回到安阳,回来后我第一时间就去找你,可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宋力缓缓抬头,唯一完好的右眼中涌动着如墨般浓稠的怨毒,好似幽森鬼火,“我老婆早就跑了,元宝成了你的孩子,管你叫爹!”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充满了癫狂与自嘲,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又猛地停下,五官扭曲,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江海洋,我抛妻弃子是为了什么?
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加入五毒帮,又是为了什么?
不是我自甘堕落!
是你,是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让我为江原报仇,去当卧底!
我是信了你的话,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可你对得起我吗?江海洋,你对得起我吗!”
他每说一个字,身体都剧烈颤抖,仿佛不是人在说话,而是恶鬼在地狱挣扎时铁链的互相撞击!他咬牙切齿,形如毁天灭地,恨不得每一个字都能化作一把利刃,刺穿江海洋的心脏!
江海洋不动如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你光说你的委屈,你怎么不说你杀了一晨!一晨的妻子都快生了,是你害他们一家三口家破人亡!”
“是他要杀我!他把我叫到仓库,二话不说拿刀就砍!”宋力嘶吼,脖子上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活的小蛇,下一秒就要破壳而出,“说到家破人亡?谁不是!我妈死的时候手里还捏着我的逮捕令,到死,她都以为我又重新走上了老路,不肯吃药不肯治疗,伤心到断气!江海洋,说来底,你就是不信我,我为你出生入死做了那么多,你还是不信我!”
“你叫我怎么信!”江海洋面沉似水,“一晨死后,警察在你家里找到的东西,你心里没数吗?十万块钱现金,外加两根金条,用报纸包得好好的!阿力,你叫我怎么信?我没有一枪打死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抢走我的儿子?三十年来认贼作父?”宋力轻声嘲讽,死白死白的眼珠急转,裹挟着怒海惊涛,“江海洋,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不妨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是真的相信我是叛徒?还是你觉得,把我想成一个坏人,会你心里更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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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幼保健院门口,傅七如置身冰窟。
毫无疑问,手机在江海洋手里。一直以来,他都以刚正不阿的形象示人,想不到竟也会偷奸耍滑。回想当时,他数药是假,偷手机是真。如此一来,他在社区医院毫无征兆的离开,也立刻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送我回家!现在!”傅七语声发颤,一把按住江野的肩膀,呼吸急促,“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你说清楚!”江野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你爸!他偷走了我的手机,现在去找我干爹!我干爹就是宋力!”傅七打开车门,近乎粗暴地把江野推了进去,自己则颠着一条瘸腿,狼狈地从另一边上车。
江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耳畔又不由自主地回响起了瞿仁礼的话,他想到了那张合影,以及合影上宋力年轻的笑脸。
为什么父亲会如此执着?就算那是杀害他战友的人,也不至于因此而做出偷手机的事,到底是什么让他急成这样?
副驾上,傅七疯狂捶打车门,情绪几乎失控:“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开车!快啊!”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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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洋再次按掉手机上的来电。
“我随你怎么想,我能放过你一次,但绝不可能放过你第二次。”他望着宋力,语声森然,“小野是你爱人放在我家门口的,他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希望你不要一意孤行,毁了他的前途。大义和小爱,你知道我会怎么选,江原被绑架的时候,我就已经选过一次,至今没有后悔。”
宋力大笑:“真希望江原还活着,能亲耳听听他亲爹的这句话!”
“本来就是,做我江海洋的儿子,就要不惧生死,不畏强暴!江原虽小,却也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江海洋大义凛然,字字掷地有声。
“三十年前你就这么说,我还真信了,当时被忽悠得热血沸腾的。”
宋力发出一声夜枭似的嗤笑,尖锐而又短促,“可问题是——江海洋,你死过吗?我死过,今天就让我一个死过的人来告诉你,哪怕是像蟑螂、老鼠、臭虫那样活着,活在阴沟里,暗无天日,人人喊打,那也是活着更好!
所以,你凭什么替别人做决定?凭什么拿你的标准强加在别人头上?知道嫂子为什么会疯吗?她是被你逼疯的,她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普通的母亲,你非逼着她做英雄!大过年的,让她把三岁大的娃一个人扔在家,却去给警局的兄弟们送什么饺子!江海洋,你自己要当神,就把老婆孩子都当成贡品,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个!”
“够了!”
江海洋忍无可忍,一把扣住宋力左臂,又一个擒拿按在地上,膝盖顶着他后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不该跟你这种人啰嗦!有什么话,留着回局里说吧!”
宋力背脊剧痛,却强忍痛楚,爆发出惊心动魄的大笑:“江海洋,我谋划了三十年,难道你觉得我会连这一点都没考虑到吗?”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自己右手,用嘴咬掉手套。
五根手指只有三根是健全的,另外两根都明显少了一截!
“杀死蛙爷的那把刀上,上面的指纹是我的没错!”宋力得意地晃了晃那只残缺的手掌,“可你也看到了,我这两根手指已经断很久了,请问凭什么断定我是凶手?”
江海洋目眦尽裂!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有恃无恐!
“你以为这样警方就拿你没办法了吗?放心吧,三十年过去,如今的刑侦手段,也早就今非昔比!”江海洋喝道。
他没有手铐,正左右张望,想找根绳子把宋力捆起来。
铁门哐的被撞开!
傅七手持一块狭长的玻璃,抵住江野颈动脉,嘶声道:“江海洋,不想你儿子死的话,就把我干爹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