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师叔”尚未落音,地牢内陡然一静,程婴自知失言,霎时面无人色。
金兰使者埋没前尘,便连师无恙也不知韩征出身于归元宗,对他与程婴之间的瓜葛更是不甚了了,此刻不由得心头一震,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攥紧,神情凝重。
“师叔……”白玉也大惊失色,目光在程婴和韩征之间来回打转,“你们……”
他固然有些心大,但一身教养见识非常人可比,原以为这二人只是通贿,不料关系匪浅,看这架势,八成要牵扯到归元宗的阴私,一旦闹开,绝不会善了。
温厌春猛地转眼看向韩征,那张惨白的脸气得铁青,显是怒不可遏。
一旁的郑青兰默不作声,握刀之手已指节发白,假和尚才堪堪回神,须知武林中无人不曾听闻归元宗的大名,而今出了这样的事,怎能不教他心惊肉跳?
半晌,师无恙长叹一声,打破满室静寂,道:“事已至此,韩兄你可有话说?”
韩征心脉受创,亦伤及肺腑,呼吸间痛如刀绞,惊见程婴让人抓了来,便知事情败露无疑,又被其当面叫破身份,连番打击之下,心血已凉,闻言只是冷笑。
“怪我一时走眼,竟着了你们的道儿。”他眼神如刀,从在场诸人的面上一一刮过,复又投向温厌春,“桌上论输赢,桌下见生死,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布局人自知长短,韩征既然下手,便如打蛇七寸,师无恙本事再高,到底势单力孤,即便逃得了一回,也打不赢翻身仗,只要弄好人证物证,坐实其罪名,再找个合适的替罪羊以应究问,十方塔一向爱惜羽毛,自会息事宁人。
然而,他低估了温厌春,用错一枚棋,竟被局中人抓住破绽,反客为主。
温厌春被这阴鸷的目光激出满腔杀意,足下用劲,地砖无声龟裂,嗤道:“你好大的口气,拿人当棋子,碰上颗硬刚石,硌掉牙也活该!”
闻言,师无恙的唇角轻轻一扯,又即抿直,沉声道:“韩征,你忝为主考官,与考生程婴鬻题在先,设局诬陷同僚在后,罔顾禁令,破例修规,置考生安危于不顾,又擅动私刑,残害下属,现东窗事发,证据确凿,数罪并罚,死有余辜!”
此言一出,众人皆为之色变,程婴几乎站立不住,韩征却是仰天大笑,毫不客气地道:“论位次,本场考核我主你副,再说品阶,你去岁才升为中品,而我早已是上品,若凭资历,我胜过你不知多少,你既言‘死有余辜’,敢处决我吗?”
他这般放肆,连假和尚都忍耐不得,师无恙竟默然无言。
温厌春思及方才的一掌,但凡师无恙动过杀心,韩征已然不活,再忆起前夜那番交谈,怕是十方塔自有规矩,无令在手,越级执刑,事后难以交代。
她微一蹙眉,这厢摊了牌,自己已跟韩征结下大仇,若其不死,后患无穷。
许是察觉了端倪,师无恙瞥来一眼,淡淡道:“你虽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不等韩征出言讥讽,他话锋突转,一字一顿地道:“我已知会信客,告疑附证,巡查队不日便至,届时彻查审办,孰是孰非,自有发落!”
纵观十方塔四大部门,鸿雁阁主掌情报谍事,而“信客”是当中特殊的存在。这些人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活偶,名额固定,缄默谨慎,专门传递急报,每次任务皆以命作保,故深受上头信重,一般人甚至没有联络的方法。
换言之,师无恙不但有这个门路,而且提供了能让信使出动的实据。
才将出口的话堵回喉间,韩征心念急转,蓦地想起那份早已拟就却隐瞒不报的文题,待对比过程婴的答卷,结果立判,登时面若死灰,颓然坐下。
程婴大呼几声,却是无能为力,反观郑青兰一脸古井无波,似对此无动于衷。
师无恙看了她一眼,收手垂袖,道:“拿下!”
韩征鬻题,事连程婴,幕后或有更多牵扯,为防二人串供,只好分开关押,而前者伤重难行,这间空出来的地牢正好派上用场。
程婴早已被白玉制住要穴,假和尚找了几根绳索来,就地将他绑上,温厌春疾步走向韩征,见他一动不动,俨然心灰意冷了,眉头微皱,伸手向其肩头拂去。
却在这时,韩征猛然抬头,温厌春本自留了个心眼,立即向后跃出,只见一道寒光伴着鲜血自其口中飞出,竟是枚透骨钉,风声尖啸,直向她眼睛打来。
说时迟那时快,师无恙横臂相护,透骨钉旋即射到,真气满盈,只将来势稍缓,猛劲直透血肉,痛得他闷哼出声,翻手一甩,推功卸力,好歹接下了这枚钉!
韩征抢得一息空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飞身扑向程婴,白玉大惊,只得出掌相迎,怎料对方不闪不避,任他掌力袭身,倏地张口,似要吐射暗器。
才见识到透骨钉的厉害,白玉不敢硬接,下意识撤掌躲闪,假和尚亦仓皇避让,哪知这回是虚招,韩征趁势欺近,一掌击在程婴的头上!
“师——”程婴还当他是来救自己的,面露狂喜之色,韩征手起掌落,内力贯入颅脑,他立时僵住,未及吭声,便晃身而倒,手脚痉挛两下,不再动弹了。
他死了,这个骄纵跋扈的名门子弟没有死在三天前的擂台上,却将性命丢在了昏暗脏乱的地牢中,毙于他所信任之人的掌下,至死都不明不白。
事已至此,无所遁形,韩征自个儿都认了,谁也想不到他会豁出命来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