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随着影手那鬼魅般的身影悄然退去,先前那股由杀戮与臣服交织而成的冰冷气息,也随之缓缓消散。
空气重新变得温暖,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光带中,尘埃依旧飞舞,一如往昔。
可苏婉的心,却再也无法回到方才的平静。
“夫君,此人毕竟是听雨楼的死士,心性狠戾,又刚刚经历巨变。”
她走到林河身边,秀眉微蹙,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将他带在身边,会不会……”
“养虎为患?”
林河接过了她未尽的话语,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牵起苏婉的手,指尖的温暖驱散了她心中的一丝寒意。
两人并肩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被秋风卷起的枯黄落叶,看它们在空中打着旋,最终无声地归于尘土。
“一只被喂饱了的猛虎,或许会因为骨子里的骄傲而噬主。”
林河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睿智,“但一柄断裂过的剑,它比任何完整的剑,都更渴望被紧握的感觉。”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能穿透影手那具残破的躯壳,看到其内里那片荒芜的灵魂。
“因为它知道,一旦被主人松开,它就只是一块无人问津的废铁。”
“现在的他,”林河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自信的弧度,“才是最安全,也是最锋利的。”
苏婉静静地听着,她明白,夫君的决定从不会更改。
他既然选择了影手,便必然有绝对的把握将其掌控。
她的担忧,更多是源于对未知前路本能的不安。
“天都……”
她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仿佛那两个字本身就带着千钧之重,“那里,真的有那么多我们必须面对的敌人吗?”
“敌人?”
林河轻笑一声,转过身,轻轻为她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婉儿,你要记住,从我们走出清溪村的那一刻起,这世上所有不愿被我们踩在脚下的人,都是敌人。”
“长生殿也好,天都的王侯将相也罢,他们与黑风寨的山匪,与青石城的豪绅,与听雨楼的刺客,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那是一种视天下群雄为无物的绝对霸气。
“他们,都只是我脚下的台阶罢了。”
这番话语,彻底驱散了苏婉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
是啊,从一无所有到君临北境,他所面对的敌人何曾弱小过?
可最终,他们都化作了累累白骨,铺就了他通往王座的道路。
天都,不过是下一段路的起点。
“我明白了。”
苏婉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柔情与担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母仪北境的端庄与决断,“家里的事,你放心。在你回来之前,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动摇我们的根基。”
“我信你。”
林河微笑着,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这短暂的温存,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
这三日里,整个清溪村乃至周边的势力范围,都处于一种外松内紧的奇特状态。
对外的命令依旧有条不紊地发出,枭在云州城的清洗行动冷酷而高效,赵家与张劲的城防营被一股无形的大手推着,正一步步滑向同归于尽的血腥深渊。
而在清溪村的核心,一场无声的权力交接正在进行。
林河将自己关在议事厅内,与苏婉彻夜长谈。
他将自己对北境未来数年的发展规划、对神权统治的深化细节、对各方势力的应对策略,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那巨大的沙盘,被一次次地推演,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敲定,直至万无一失。
第三日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血色。
林河的卧房内,苏婉亲手捧来了一套崭新的衣物。
那不是象征着神尊地位的、绣着繁复图腾的黑色玄袍,而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色士子长衫。
料子是上好的棉布,柔软舒适,却没有任何华贵的装饰。
林河默然无声,在苏婉的帮助下,褪去了身上那件穿了许久的、让无数人望而生畏的玄袍。
那件象征着北境最高权力的袍服,如同一片沉重的黑夜,从他身上滑落,悄无声息地堆叠在地上。
当他换上那身朴素的青衫时,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
先前那种君临天下、神威如狱的压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文尔雅、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沉静。
他就像一个家道中落、准备南下赶考的北方学子,眉宇间虽有几分挥之不去的英气,却再也看不出半分枭雄的影子。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神尊林河。”
他看着铜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平静地说道,“只有一个游学四方的士子,林渊。”
苏婉伸出微颤的手,为他整理着衣领,眼圈微微泛红。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装满了金叶子和几张大额银票的钱袋,还有一个小巧的、装着解毒丹与疗伤药的瓷瓶,仔细地放入他的行囊。
动作轻柔,却带着无尽的牵挂。
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叩门声。
“进来。”
林河道。
门被推开,影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也换了一身装束,灰色的仆役短打,显得干净利落。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然平稳悠长,那条仅存的左臂垂在身侧,稳如磐石。
经过三日的调养,他的精气神,已然恢复到了巅峰状态。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跟在自家少爷身后的独臂仆人。
“都准备好了。”
影手的声音嘶哑而简洁。
林河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苏婉,将她眼底所有的不舍与坚强都收入心中。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告别的话语。
因为真正的王者,从不沉溺于离别。
他转过身,背起那个简单的行囊,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影手如同一道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没有走正门,而是穿过重重戒备的庭院,来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后山小径。
那里,早已备好了两匹神骏的北地良驹。
林河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属于他的宫殿,眼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光芒。
随即,他再不回头。
“驾!”
一声轻喝,他双腿一夹马腹,坐下骏马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影手紧随其后。
两道身影,一青一灰,迅速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与连绵的群山之中,向着那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南方,绝尘而去。
北境的神,在今日褪去了他的神袍。
而帝国的都城,即将迎来一个最可怕的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