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风声都仿佛在此刻屏住了呼吸,只剩下影手自己那沉重而粗粝的喘息,混杂着鲜血滴落青石板的微弱声响,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他几近崩溃的神经上。
那只伸出的手,掌心向上,静静地悬停在半空中。
它不带丝毫强迫,却像一个无法抗拒的漩涡,吸引着影手全部的注意。
换一种活法。
这五个字,如同淬毒的利刃,又像是解渴的甘泉,精准地刺入了他灵魂最深处的干涸之地。
他为赵家付出了半生,付出了忠诚,最终付出了自己的右臂,换来的却是天大地大再无容身之处的结局。
那个他曾誓死守护的家族,此刻视他为叛徒;那个被他用血震慑的敌人,视他为怪物。
他像一个笑话,一个用自己的骨头写成的、血淋淋的笑话。
许久,许久。
影手那只紧握着剑柄的左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的青白,终于一寸寸地褪去。
那柄陪伴了他无数个黑夜的短剑,随着一声轻微的“哐当”声,从他松开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
这个声音,宣告了一个影子的死亡。
也宣告了一个人的新生。
“带我走。”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却带着一种抛弃一切后的平静。
那戴着乌鸦面具的夜鸦,嘴角在面具后无声地勾起。
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上前一步,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将里面墨绿色的药粉尽数倒在影手那血肉模糊的断肩上。
一阵“滋啦”的轻响伴随着青烟升起,剧痛让影手浑身猛地一颤,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奇异的是,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剧痛过后,一股清凉之意迅速蔓延开来,原本如泉涌的鲜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
“走吧。”
夜鸦的声音依旧平淡,“在天亮之前,云州城里,再不会有‘影手’这个人。”
他搀扶起虚弱的影手,两人如两道鬼魅,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巷子更深沉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钟楼之顶,夜风更烈。
枭静静地矗立着,他仿佛与这座城市的制高点融为一体,化作了黑夜的君王。
一声极轻的鸟鸣从下方传来,那是夜鸦之间传递信息的暗号。
成了。
枭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
影手,这柄由忠诚锻造、却因愚蠢而蒙尘的利刃,终于被神尊收入了鞘中。
这不仅仅是收服了一个顶尖高手,更重要的是,它象征着对听雨楼旧势力的彻底埋葬。
连他们最强的守护者都已归顺,剩下的那些散兵游勇,便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捧杀之计,至此功成。”
枭对着空无一人的身旁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虔诚,“神尊的谋划,果然已经超脱了凡人的想象。我们只是点燃了一根引线,最终引爆整座火药库的,却是敌人自己那坚不可摧的‘忠诚’。”
他缓缓抬起手,目光穿透夜色,落在了城中另一处灯火通明之地。
那里,是听雨楼在云州真正的巢穴一座伪装成酒楼的秘密据点。
“杀戮已经结束,现在……是收割战果的时候了。”
他的手,轻轻向下一挥。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潜伏在城市各处的数十名夜鸦,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指令,他们的目标高度统一,行动迅如鬼魅。
“惊鸿楼”,云州城内颇有名气的酒楼,以美酒佳肴和别致的歌舞闻名。
然而,此刻的酒楼早已打烊,门窗紧闭,外面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几名伙计打扮的护卫在警惕地巡视着。
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楼主,他们的精神支柱影手,已经换了主人。
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酒楼的后墙上。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观察着院内的巡逻路线。
片刻之后,他动了。
身形如电,在两名护卫转身交错的一刹那,他已然掠过十余丈的距离,如狸猫般钻入了一处窗户的阴影之下。
更多的黑影,从四面八方,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渗透了进来。
没有惨叫,没有兵刃交击的巨响。
这场接管,是一场无声的艺术。
一名负责放哨的听雨楼刺客正靠在廊柱上打盹,他忽然感觉脖子一凉,随即眼前一黑,便永远失去了知觉。
一名夜鸦捂住他的嘴,将他缓缓拖入黑暗,整个过程,甚至没有惊动三步之外的另一名同伴。
地窖的暗门前,两名高手警惕地守着。
他们忽然听到了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两支无声的袖箭,精准地从他们脚下的地砖缝隙中射出,没入了他们的脚踝。
剧烈的麻痹感瞬间传遍全身,两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名夜鸦推开伪装成地砖的暗门,对着下方的同伴做了一个“肃清”的手势。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这座固若金汤的听雨楼据点,所有外围的防御力量,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酒楼的大堂之内。
他缓步走着,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数十名夜鸦垂手立于阴影之中,整个空间安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声音。
“打开宝库。”
枭的声音在大堂中回响。
一名夜鸦上前,走到一尊看似普通的弥勒佛像前,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转动了佛像手中的佛珠。
“嘎吱……”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佛像后方的整面墙壁,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一个深邃的、通往地下的入口。
一股混合着金银铜臭与陈腐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枭拾阶而下,当他看到地底密室中的景象时,即便是他,眼中也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炽热。
这里没有堆积如山的金银,那些东西太过惹眼。
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个码放整齐的大箱子。
一名夜鸦上前撬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金条与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
另一个箱子里,则是各种制作精良的兵刃与淬毒的暗器。
但枭的目光,却越过了这些财物,径直落在了密室最深处的一个铁柜上。
那才是听雨楼真正的根基情报。
他走上前,亲自打开了铁柜。
里面,是数百个分门别类、用火漆封口的牛皮卷宗。
云州城内所有官员的把柄,富商们的秘密,乃至军方将领的动向……
一张笼罩全城的情报大网,此刻正毫无防备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的手指,在这些卷宗上一一划过,最后,停留在一个标记着朱红色“绝密”字样的卷宗上。
他取下卷宗,撕开火漆。
展开之后,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卷宗上记录的,并非云州的任何情报,而是一份名单,一份听雨楼内部高级成员与某个神秘组织联络的名单。
在名单的最末端,枭看到了一个令他呼吸都为之一滞的徽记。
那是一个由藤蔓与宫殿组成的图案,繁复而古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长生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