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密室,烛火摇曳。
空气中那股混杂着金银铜臭与陈腐纸张的气息,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枭静静地站在铁柜前,他整个人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雕。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份展开的卷宗上,钉在那个由藤蔓与宫殿交织而成的、散发着诡异威压的徽记上。
长生殿。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魂深处,让他那颗早已被训练得古井无波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瞬。
身为夜鸦之首,他执掌着神尊麾下最锋利的暗刃与最敏锐的耳目。
他见识过太多阴谋,审讯过太多硬汉,自认为早已没有什么能让他真正动容。
可此时此刻,一股源自本能的寒气,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听雨楼,这个在北地盘根错节、一度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的组织,竟然只是某个更庞大存在的……
一条狗?
他原以为今夜的收网,是他们彻底扫清云州棋盘的终局之战。
直到这一刻他才悚然惊觉,他们费尽心机掀翻的,或许仅仅是棋盘一角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
而真正的棋手,甚至还未曾亲自下场。
这是一种足以颠覆认知的恐怖。
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绝对的稳定。
他小心翼翼地将卷宗重新卷好,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毒物。
“封存。”
他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与决绝。
两名一直垂手立于阴影中的夜鸦无声地上前。
其中一人取出一个特制的玄铁匣子,另一人则从枭手中接过那份卷宗,郑重地放入匣中,而后落锁,并用火漆封死了唯一的缝隙。
“这份东西,连同所有标记‘绝密’的卷宗,由你二人亲自护送,立刻返回神尊座前。”
枭的目光落在那名捧着铁匣的夜鴉身上,语气森然,“中途若有任何差池,你们知道后果。”
“遵命!”
两名夜鸦单膝跪地,声音里充满了绝对的服从。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捧着铁匣,身形一闪,便鬼魅般地融入了密室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枭才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脑海中重新梳理着整个混乱的局面。
片刻之后,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所有的震惊与骇然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冷酷的清明。
棋盘变大了,那就按照更大的棋盘来下。
“传我命令。”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密室中回荡,“第一,清点所有财物、兵刃、情报,分门别类,三日内造册完毕。听雨楼在云州的所有产业与人手,自即刻起,全部由夜鸦接管。”
“第二,将我们伪造的那些‘听雨楼密信’,想办法‘不经意’地透露给赵康的残余势力。我要让赵家的人相信,张劲的兵变,从头到尾都是听雨楼在背后策划的一场阴谋。”
“第三,将张劲麾下战死者的名单,以及赵瑞平日里鱼肉乡里的种种劣迹,编成歌谣,找些孩童去城中各处传唱。我要让全云州城的百姓都知道,张将军是为民除害、为部下复仇的悲情英雄。至于兵变……那是被奸人所害,一时冲动。”
一道道命令,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迅速而精准地撒向了这座刚刚经历过剧变的城市。
站在他身后的夜鸦首领之一,代号“鸦七”的汉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低声问道:“枭大人,我们为何要为张劲正名?他毕竟是我们的敌人。”
枭的嘴角,在面具后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敌人?”
他轻笑一声,反问道,“一个背负着谋逆大罪、被我们捏住了‘通敌’把柄、又被架在‘英雄’的火堆上烤的蠢货,还能算敌人吗?”
“他现在,只是一件趁手的工具。一件用来彻底砸烂云州旧秩序,为神尊君临此地扫平最后障碍的工具。”
鸦七恍然大悟,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敬畏。
将敌人捧杀成英雄,再利用这位“英雄”去完成自己的目的。
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单纯的阴谋诡计,更像是一种玩弄人心的艺术。
“去办吧。”
枭挥了挥手,“记住,天亮之后,云州城里,只可以有一种声音。那就是我们的声音。”
……
夜色渐褪,晨曦微露。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时,一场无形的风暴,正以比昨夜的兵变更加迅猛的速度,席卷云州的每一个角落。
孩童们的歌谣在街头巷尾响起,将赵瑞的恶行与张劲的“复仇”传唱得人尽皆知。
布政使府邸被愤怒的民众围得水泄不通,若非还有残余的卫兵死守,恐怕早已被夷为平地。
赵康急怒攻心、一病不起的消息,更是让这个曾经权倾云州的家族,彻底沦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而城防营内,张劲则收到了几封来自“同僚”的匿名信。
信中,无一例外地都附上了几页从听雨楼搜出的“账本”,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赵康与听雨楼之间关于军备走私的肮脏交易。
兵变的罪名尚未洗脱,通敌的黑锅却已从天而降。
张劲看着这些“证据”,气得浑身发抖,却又百口莫辩。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
他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蛮牛,用尽全力撞倒了敌人,却发现自己也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整个云州城,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真正的棋手,林河,正静静地坐在清溪村那座早已扩建得如同宫殿一般的议事厅内。
他的面前,那个玄铁匣子已经打开。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份让枭都为之色变的绝密卷宗。
与枭的震惊不同,林河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长生殿”的徽记,眼神深邃得如同万古长夜,不起一丝波澜。
许久,他才缓缓将卷宗放下,嘴角竟逸出一丝无人能懂的、冰冷的笑意。
“终于……肯露面了吗?”
他低声喃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宿敌说话。
侍立在一旁的苏婉,敏锐地察觉到了林河身上那股一闪而逝的、与平日里那份掌控一切的淡然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是一种……
混杂着厌恶、杀意与一丝兴奋的复杂情绪。
“夫君,这‘长生殿’……是?”
她忍不住轻声问道。
林河抬起头,看向苏婉,眼中的冰冷瞬间化为了温和。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一个藏在阴沟里的老鼠窝罢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不过,这些老鼠,比我们想象的要更肥一点,也更会打洞。”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巨大的沙盘前。
那沙盘上,不仅有北地的山川河流,更有无数代表着各方势力的旗帜。
听雨楼的黑色小旗,此刻已经被尽数拔除。
他的目光,越过了云州,越过了整个北地,投向了更遥远的南方,投向了大夏王朝那繁华而腐朽的心脏地带。
“传令给枭。”
林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志。
“云州的残局,让他自己收拾干净。”
“告诉他,我们的游戏,该换一张地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