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寒风,如同一柄无形的剃刀,刮过云州城沉睡的屋脊。
望月楼内,早已不见半点先前的狼藉。
塌陷的坑洞被连夜填平,破碎的地板也被手艺精湛的木匠用崭新的木料修补得天衣无缝。
空气中,那足以将钢铁腐蚀成渣的“神瘟鬼瘴”已被深渊之力吞噬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新木与桐油混合的寻常气味。
若非角落里那些无法完全掩盖的、被毒瘴侵蚀后留下的黑色瘢痕,任谁也无法想象,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里曾上演过一场近乎于神魔之战的恐怖对决。
神罚军的战士们如同一群最沉默、最高效的工蚁,在狼一的指挥下,将一切恢复原状。
他们甚至从后厨寻来了酒水与菜肴,精心布置在三楼“听涛”雅间的桌案上,营造出一副审讯刚刚结束、主审之人正待享用宵夜的假象。
而这出精心编排的默剧,其核心主角,正是毒蝎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她被摆成了一个俯身的姿势,一只手按在桌面上那名“叛徒”的头顶,仿佛仍在用酷刑逼供。
由于生命力被“神瘟鬼瘴”抽干,她的尸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干瘪与蜡黄,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添几分阴森。
陷阱,已然就绪。
所有神罚军的战士都已悄然撤离,化作一张更为广阔的蛛网,潜伏在望月楼周遭的黑暗之中,只留下这座恢复了平静的茶楼,如同一只张开了巨口的深海巨兽,静静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
城西,一处废弃的钟楼顶端。
两道身影如夜枭般静立,与冰冷的砖石融为一体,任凭猎猎寒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袍。
墨鸦背负着那张狰狞的黑色巨弓,目光穿透夜幕,死死锁定着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区域。
他的耐心正在一点点被时间消磨,那双阴鸷的眸子里,焦躁之色愈发浓重。
“已经两个时辰了。”
他的声音沙哑,仿佛生锈的铁器在摩擦,“毒蝎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在他身侧,身材矮小的鬼手始终沉默不语。
他正用一块粗糙的麻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那双粗大得不成比例的铁手,动作专注而机械,仿佛那双手才是他唯一的伙伴。
听到墨鸦的话,他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她死了。”
“不可能!”
墨鸦断然否定,“就算任务失败,她也绝对有能力脱身,至少能发出警示!她的‘神瘟鬼瘴’一旦释放,就算是宗师级的高手也要退避三舍,那个鬼面凭什么能留下她?”
“太安静了。”
鬼手没有与他争辩,只是陈述着一个简单的事实,“鱼龙巷那边,我们的人传回消息,说望月楼在半个时辰前有过一阵骚乱,但很快就平息了。太平静了,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深潭,连个水花都没看见。这不是毒蝎的风格。”
毒蝎的风格是什么?
是妖艳,是张扬,是残忍。
她享受猎杀的过程,更享受猎物在绝望中毒发身亡的惨状。
她若得手,必然会用最恶毒的方式将战利品展示出来;她若失手,也必然会闹出天大的动静,让整片区域都变成一片毒域。
像现在这样,音讯全无,彻底失联,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她被一个实力远超她想象的对手,在一瞬间制服,连释放底牌的机会都没有。
要么,她已经死了。
墨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当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只是内心的骄傲让他不愿承认。
他们是听雨楼的“七绝”,是北境黑暗世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怎么可能在一个小小的云州城,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鬼面手中,如此轻易地折损两人?
“必须去看看。”
鬼手收起了麻布,那双铁手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金属光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墨鸦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烦躁。
他知道鬼手说得对。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必须去确认。
这不仅是为了给信天翁和毒蝎复仇,更是为了维护听雨楼不容挑衅的尊严。
“好。”
墨鸦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倒要看看,那只阴沟里的老鼠,究竟长了怎样一副獠牙。”
两道黑影,如同两片被夜风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从钟楼顶端飘落,几个起落间,便已融入了云州城纵横交错的街巷暗影之中,朝着那座名为“望月楼”的死亡陷阱,疾驰而去。
他们是顶尖的猎手,正循着同伴留下的血腥味,一步步踏入另一个更高级别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
望月楼,看上去与城中任何一家仍在营业的茶楼并无二致。
一楼大堂里,零星坐着几个晚归的茶客,正低声交谈。
店里的伙计哈欠连天,似乎在为即将打烊做着准备。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然而,当墨鸦与鬼手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街角阴影中时,他们敏锐的直觉,却同时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违和感。
太“正常”了。
这种在经历了一场骚乱后,还能如此迅速恢复的“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入。
墨鸦的身形如同一只大鸟,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对面的屋檐,占据了制高点,那张狰狞的巨弓已然在手。
而鬼手则如同壁虎般贴着墙根的阴影,灵巧地绕到了望月楼的后巷。
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一个远程压制,一个潜入侦查。
鬼手来到茶楼后门,那双粗大的铁手在门锁上轻轻一抹,只听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哒”声,门锁便已应声而开。
他如一缕青烟,滑入楼内,整栋茶楼的内部结构图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一楼,七个伙计,三个茶客。
呼吸平稳,心跳正常,都是普通人。
二楼,空无一人。
三楼……
鬼手的身形猛地一滞。
在三楼最东侧的“听涛”雅间,他感知到了两个气息。
一个,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显然是那个被当做诱饵的叛徒。
而另一个……
是毒蝎!
她的气息虽然也有些紊乱,但确实存在!
鬼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通过一种特殊的骨节敲击声,向屋顶的墨鸦传递了信息:目标仍在,情况不明。
屋顶上,墨鸦接收到信号,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还在?
为什么不联络?
他拉开弓弦,一支通体漆黑的羽箭搭在弦上,箭尖遥遥锁定了三楼的窗口。
只要下方有任何异动,这支足以洞穿城墙的破甲箭,便会在瞬间撕裂一切。
楼内,鬼手不再犹豫。
他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贴着楼梯的内侧阴影,悄无声息地向上游走。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气流都没有引动一丝波澜。
他来到了“听涛”雅间的门外。
一股淡淡的、混杂着甜香与腥臭的气味,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鬼手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毒蝎的独门毒药在与血肉发生反应后,才会产生的特殊气味。
看来,她已经完成了审讯。
鬼手心中稍定,但警惕却未曾有半分放松。
他侧耳倾听,房间内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两道平稳的呼吸声。
他没有推门,而是从怀中摸出了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钢丝,从门缝探入,灵巧地勾开了内侧的门栓。
门,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鬼手像一只狸猫,从缝隙中闪身而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极致。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桌上摇曳。
他一眼便看到了房间内的景象。
那个叛徒趴在桌子上,生死不知。
而在他的身侧,一道妖娆的黑色身影正俯着身子,一只手按在那叛徒的头上,似乎正在检查着什么。
是毒蝎!
她的姿态,她身上的衣服,都与鬼手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然而,就在鬼手准备开口的瞬间,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不对!
哪里不对?
是气味!
房间里的毒药气味虽然存在,但太淡了!
以毒蝎的手段,审讯过后,整个房间应该充斥着浓郁的毒雾才对!
是姿势!
毒蝎俯身的姿势太僵硬了,僵硬得……
像一具尸体!
还有……
鬼手的目光猛地扫向地面!
地面上,那些被匆忙修补过的木板,虽然颜色与周围一般无二,但那崭新的木纹,在烛火的映照下,与旁边那些饱经踩踏的旧木板,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这是一个陷阱!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鬼手想也不想,脚下真气爆发,整个人就要向后暴退而出!
可是,已经晚了。
在他身后,那扇他刚刚进入的房门,“砰”的一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悍然关闭!
紧接着,他脚下的地板,他头顶的天花板,以及四周的墙壁,在同一时刻,无数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尖刺,如同疯长的毒笋,毫无征兆地穿透而出!
天罗地网,绝杀之局!
与此同时,对面屋顶上,一直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锁定着这一切的墨鸦,脸色轰然剧变!
“不好!”
他拉满弓弦的手指瞬间松开!
“嗡!”
一声撕裂空气的锐响,那支黑色的破甲箭化作一道死亡的流光,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听涛”雅间的窗户,暴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