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林河最后那道命令的余音,仿佛依然在梁柱间盘旋,久久未散。
南下,去天都。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在苏婉的心湖中炸开,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怔怔地望着林河,那张英挺的面容在窗外透入的晨光中轮廓分明,一双眼眸里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北境的战争刚刚尘埃落定,云州的残局尚在收拾,他却已将目光投向了千里之外、那个被誉为帝国心脏的权力熔炉。
这个跨度太大了。
大到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太危险了。”
许久,苏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林河的手,指尖冰凉,“天都不同于北境,那里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权贵世家盘根错节,大夏皇权威严尚在。你孤身一人前往,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最险恶的境地。”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在北境,林河是言出法随的神尊,是掌控一切的王。
可一旦踏入天都,他所有的身份与光环都将被剥离,变回一个无名无势的普通人。
林河反手握住她,掌心的温度坚定而沉稳,缓缓传递过去,安抚着她的情绪。
“我明白你的顾虑。”
他凝视着苏婉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能在北境如此轻易地取得胜利?”
苏婉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林河没有等她开口,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因为北境是一片废土。这里秩序崩坏,规则不存,所有的势力都摆在明面上,谁的拳头硬,谁的刀快,谁就是道理。在这种地方,我们的优势能被发挥到极致。”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深沉。
“可天都不同。”
“那是一张经营了数百年的棋盘,规则早已被制定者写死。世家、皇权、文官、武将……每一方势力都是棋盘上的一张无形大网,彼此交织,互相制衡。长生殿能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壮大,甚至将触手伸入朝堂,其手段绝非简单的打打杀杀。”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沙盘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的预兆。
“面对这样的敌人,将我们北境的虎狼之师尽数开过去,结果会如何?只会被扣上一顶谋逆的帽子,引来整个帝国机器的疯狂绞杀。我们会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拖入泥潭,最终被那些我们瞧不上的阴谋诡计活活耗死。”
这一番剖析冷静而残酷,将所有虚幻的强大表象撕得粉碎,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
苏婉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冰雪聪明,瞬间便领悟了林河话语中的深意。
用北境的剑,去斩天都的网,是行不通的。
“所以……”
她喃喃道。
“所以,我必须亲自去。”
林河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猎人般的光芒,“我要潜入那张大网之中,像一个最耐心的棋手,去摸清它的每一条经络,找到它最脆弱的节点。我要用它们最擅长的规则,去跟它们玩一场全新的游戏。”
他缓缓松开苏婉的手,转身走向那巨大的落地窗前,负手而立。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遥望着南方那片他从未踏足、却即将成为他新战场的土地。
“北境是我的根基,是我的剑与盾。但一把剑,若想刺穿敌人的心脏,剑柄就必须握在一个最安全、最稳固的地方。”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婉儿,这个家,这片我们亲手打下来的基业,我只能交给你。”
苏婉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林河那并不算魁梧、此刻却显得无比伟岸的背影,所有的担忧与不安,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情感。
她知道,这不是商议,而是托付。
是将整个北境的未来,将数万人的身家性命,托付在她的肩上。
这份信任,重如山岳。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我需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柔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冷而坚决的果断。
林河的嘴角,终于逸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知道,他的婉儿,从不是一朵需要庇护在温室里的娇花。
她是一株外柔内韧的雪松,足以在风霜中撑起一片天地。
“三件事。”
林河伸出手指,条理清晰地说道。
“第一,民生。继续推行并完善我们的工分制度,大力发展农耕、畜牧与手工业。无论我要在外面做什么,一个稳定富足的后方,是所有行动的基石。我要让每一个归属于我们的子民,都能吃饱穿暖,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将清溪村视为唯一的信仰归宿。”
“第二,神权。继续扩建神殿,完善教义,将我‘神使’的身份进一步神化。我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我南下天都,是奉行神启,去净化帝国的污秽。信仰的力量,有时候比刀剑更加锋利,也更加可靠。”
“第三,军事。将枭的夜鸦扩编,将我们的情报网络,沿着商路,一点点地向南渗透。同时,整编云州的降兵,淘汰老弱,择其精锐,组建一支新的军团。这支军队暂时不必出动,但必须时刻保持战备,成为一柄悬在所有敌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道道指令,清晰而明确,勾勒出了一幅宏大的蓝图。
苏婉静静地听着,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她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在林河说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记下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代表着一个沉甸甸的承诺。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林河的妻子,更是这片新兴势力的最高执政官,是北境未来的守护者。
林河转过身,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辛苦你了。”
他低声道。
苏婉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静静地感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她知道,下一次这样安宁的相拥,不知要等到何时。
良久,她才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夫君此去天都,身边总不能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我已让绣坊赶制了几身合体的锦袍,另外,也为你挑选了两个伶俐的侍女……”
林河闻言,不禁失笑,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呀,我此去是潜龙在渊,不是游山玩水。带两个侍女,岂不是明晃晃的靶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幽光。
“不过,向导,确实需要一个。”
话音刚落,一名夜鸦的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在议事厅的门口,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地禀报:“启禀神尊,枭大人密信传来。人,已送到。”
林河与苏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带他进来。”
林河淡淡地吩咐道。
片刻之后,一个削瘦而孤高的身影,在两名夜鸦的“护送”下,走进了议事厅。
来人一身普通的灰色布衣,洗得有些发白。
他身形挺拔,却掩不住那份失血过后的虚弱。
他的右臂袖管空空荡荡,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显得格外刺眼。
正是影手。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曾经如万年寒冰般的眸子,此刻却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有茫然,有死寂,更有一丝被压抑在最深处的……
新生。
他走进大厅,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林河身上。
他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神尊。
可当他看到林河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就是这个人。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气场。
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身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深渊。
那双眼睛看似温和,却让人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被其洞穿、看透。
影手的心神剧烈震动,他那条仅存的左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想起了在云州城那条阴暗的巷子里,那个戴着乌鸦面具的男人对他说的话。
“我的主人,对你很感兴趣。”
“他能给你新生。”
影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走上前几步,在距离林河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然后,他以一种极其生涩、却又无比郑重的姿态,缓缓单膝跪倒在地。
他低下那颗从未对任何人低下的、高傲的头颅。
“罪人,影手,”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拜见……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