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刮过崎岖的山道,卷起漫天枯黄的败叶。
赵坤伏在颠簸的马背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
他身上的锁子甲早已残破不堪,冰冷的铁环摩擦着皮肉,每一寸伤口都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
然而,这些肉体上的折磨,与他灵魂深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脑海,已经被那扇主动洞开的地狱之门彻底占据。
门后那无穷无尽的黑暗,那些从黑暗中涌出的、燃烧着幽绿鬼火的瞳孔,还有那一声声不似人声的、混杂着饥饿与狂热的嘶吼……
这一切,都像一根根淬毒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引以为傲的坚韧神经。
那不是战斗。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那是一场饲喂。
他,虎牙关校尉赵坤,以及他麾下五百名百战精锐,都成了被投喂给一群地狱饿兽的食粮。
“校尉!前面……前面就是关隘了!”
一名亲卫嘶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赵坤艰难地抬起头,眯着充血的眼睛望向远方。
视线的尽头,一座雄伟的关城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横亘在两山之间。
那高耸的城墙,飘扬的旌旗,以及城墙上巡弋士兵身上反射出的金属寒光,无一不彰显着大夏王朝边军的威严与秩序。
曾几何时,这座关城是他荣耀与力量的象征。
可现在,他看着它,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羞耻与恐惧。
当这支不足百人的残兵败将,如同丧家之犬般出现在虎牙关的视野中时,城墙上负责警戒的哨兵甚至以为自己花了眼。
“那是什么人?”
“好像……好像是赵校尉的部队!”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去清剿九幽狱了吗?这才出去了多久?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惊愕的议论声顺着城墙迅速蔓延。
当吊桥缓缓放下,赵坤带着他那些失魂落魄的部下走进城门时,迎接他们的,是无数道混杂着震惊、怜悯与鄙夷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样,剐着每一个幸存者的脸皮。
赵坤低着头,攥着缰绳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眼睛,径直穿过校场,翻身下马,踉跄地走向那座代表着虎牙关最高权力的都尉府。
……
都尉府,议事厅。
身着黑色铁甲的虎牙关都尉李威,正背对着门口,手持一块白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悬在墙上的一柄寒光四射的马槊。
他身形高大,肩宽背厚,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渊渟岳峙般的沉稳与压迫感。
厅内的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坤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头颅深垂,甚至不敢去看李威脚下的影子。
他身后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他一路走来滴落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
“五百人。”
李威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五百名装备了锁子甲与军弩的精锐,去清剿一座关押着一群饥民囚犯的监狱。”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一双鹰隼般的眸子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跪在地上的赵坤。
“你带回来了九十八个。”
“赵坤,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冰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坤的心头。
他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都尉大人!”
赵坤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脸上写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惊恐,“九幽狱……九幽狱里有鬼!有怪物!”
“怪物?”
李威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与不屑,“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借口?赵坤,我认识的那个赵坤,就算战死,也会把敌人的头颅带回来当夜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跪在这里,跟我胡言乱语!”
“不是的!大人!”
赵坤的情绪彻底失控,他嘶吼道,“那扇门……那扇门是自己开的!我们还没撞,它就自己开了!”
“那些囚犯,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怕死,不怕疼!刀砍在身上,他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会用牙齿来咬断你的喉咙!他们……他们是在吃我们!那根本不是打仗,那是一场……一场……”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描述着那场血腥的屠杀。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尸山血海的人间炼狱。
李威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失望,逐渐转为阴沉。
他没有打断赵坤的嘶吼,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辨别出他话语中的每一分真伪。
直到赵坤的声音因为力竭而变得沙哑,李威才缓缓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把你的胳膊,伸出来。”
赵坤一愣,下意识地依言照做。
李威蹲下身,一把扯开他手臂上破烂的衣甲,露出了下面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不是刀伤,也不是箭伤,而是一排清晰无比的……
牙印。
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发黑,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坏死迹象。
李威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站起身,又走到一名同样跪在厅外的亲卫面前,命令他解开胸甲。
那名亲卫的胸口,赫然有着一个被硬生生撕咬下来、血肉模糊的窟窿。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李威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可以不信赵坤的疯言疯语,但他不能不信自己亲眼看到的证据。
用牙齿,对装备精良的职业军人造成如此恐怖的伤害?
这需要何等野蛮的疯狂,何等悍不畏死的意志?
这不是寻常的战斗。
赵坤没有撒谎。
“林河……”
李威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深处,“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你。你到底……在那座地狱里,都做了些什么?”
他缓缓走回墙边,重新拿起那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马槊。
这一次,他握住槊杆的手,青筋毕露。
一股比北风更加酷烈、更加冰寒的杀气,自他身上轰然爆发,瞬间充斥了整座议事厅。
赵坤和那些幸存的士兵,在这股恐怖的威压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传我将令。”
李威的声音,冷得像万年不化的玄冰。
“召集虎牙关所有千夫长以上将领,一炷香后,议事厅议事!”
“另外,将虎牙营、神射营、重甲营三营将士全部集结,封锁关隘,三日之内,完成战备!”
他猛地一挥手,那沉重的马槊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
“我不管九幽狱里的是人是鬼,也不管你林河是神是魔。”
“这一次,我要亲率大军,将那座所谓的‘地狱’,连同里面所有的杂碎,给我……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