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从未如此漫长。
对于钱彪而言,书房里的每一寸阴影都仿佛活了过来,化作狰狞的鬼魅,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困兽之斗。
那张血字写就的纸条,就如同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即便闭上眼睛,那殷红刺目的笔锋依旧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一夜未眠。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这位平阳城的府军都尉,眼中布满了血丝,往日里那股横行无忌的悍勇匪气,已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恐惧彻底取代。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靠暴力解决的敌人。
对方的神出鬼没,那种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从容,已经彻底击溃了他引以为傲的武力。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从看到纸条的那一刻起,便已有了答案。
他没得选。
对方能将纸条悄无声息地放入他守卫最森严的书房,就能将一柄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送入他的咽喉。
去,尚有一线生机;不去,便是十死无生。
“备马。”
钱彪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
他没有召集大军,那只会显得自己色厉内荏,反而激怒那个神秘的对手。
他只挑选了十名最精锐的亲卫,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跟他爬出来的过命弟兄,每一个都以一当十。
这既是护卫,也是他最后的底气。
城南的废弃瓷窑,曾经是平阳城的一大产业,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高大的窑身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坍塌过半,露出黑洞洞的内部,如同巨兽张开的喉咙。
遍地的碎瓷片在晨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荒草从砖石的缝隙中野蛮生长,风一吹过,便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声响。
钱彪一行人勒马停在了瓷窑之外百丈处。
他示意亲卫散开,呈一个半月形的防御阵势,将自己护在中央,这才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着那座最巨大的、也是最破败的主窑走去。
他的手,始终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荒凉死寂的味道就越是浓重。
钱彪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乱的擂鼓声,每一下,都撞击着他的胸膛。
他踏入了主窑的阴影之中。
光线骤然变暗,一股混杂着尘土与霉腐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
窑洞内部空间极大,地上散落着烧制失败的陶胚与碎裂的窑具。
而在窑洞的最深处,一道光束从顶部一个巨大的破洞中投射下来,形成了一片圆形的光斑。
光斑之中,正立着两个人。
一人青衫磊落,负手而立,面容温润,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害的游学士子,与这阴森诡异的环境格格不入。
另一人,则如鬼魅般侍立其后。
他身形枯瘦,面无表情,那只空荡荡的袖管随风微动,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死气。
正是那对让钱彪寝食难安的组合。
钱彪的脚步猛然停住,瞳孔剧烈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青衫书生,试图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钱都尉,你比我预想的,要准时一些。”
林河开口了。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回荡在这空旷的窑洞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钱彪喉结滚动,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不重要。”
林河的目光越过钱彪,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些如临大敌的亲卫,微笑着摇了摇头,“重要的是,我能给你一条生路。”
“生路?”
钱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肌肉抽搐,狞笑道,“阁下装神弄鬼,将我引到此地,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你以为凭你们两个人,就能……”
他的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直沉默如石雕的影手,身形毫无征兆地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灰色的影子仿佛撕裂了空间,瞬间便出现在一名亲卫的身前。
那名身经百战的精锐亲卫,甚至连拔刀的动作都未能完成,便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向后飞出,重重地撞在窑壁上,滑落下来时,已然气绝。
他的眉心处,多了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血洞。
一击毙命!
快!
快到了极致!
快到了超越人类反应的极限!
剩下的九名亲卫骇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刃,却发现目标早已消失不见。
影手的身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林河的身后,仿佛从未移动过分毫,只有那只枯瘦的手指上,沾染了一滴尚未滴落的殷红血珠。
死寂。
整个窑洞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钱彪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得力的手下,一个能赤手空拳搏杀猛虎的勇士,在对方面前,脆弱得如同一个婴孩。
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他的脊椎疯狂上涌,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反抗意志。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那条生路了么?”
林河的声音依旧温和,可听在钱彪的耳中,却比九幽恶鬼的低语还要恐怖。
钱彪的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缓缓地、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剩下的亲卫退到窑洞之外。
当空旷的窑洞内只剩下他们三人时,钱彪终于支撑不住,那魁梧的身躯竟微微有些佝偻。
他看着林河,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
林河伸出两根手指,“我要两样东西。”
“第一,十二日之内,我要铁索帮从平阳城彻底消失。帮主陈泰,以及所有知道‘黑石坞’机密的核心人物,必须死。你要亲自带队,以雷霆之势,剿灭他们。”
钱彪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让他去剿灭自己养的狗?
“你疯了?我……”
“你没有别的选择。”
林河冷冷地打断了他,“陈泰已经是一颗废棋,留着他,只会将你也拖入深渊。我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理由,让你师出有名。事成之后,你不仅能将所有罪责都推到陈泰这个死人身上,还能落得一个清剿匪患、为民除害的好名声。这,就是你的生路。”
钱彪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提议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那……那第二样呢?”
林河嘴角的笑意,变得意味深长。
“第二,那艘每月十五开往淮南郡的乌篷船,我要了。船上的人、船上的货,都归我。事后,你只需要上报,所有走私的军械,都在剿匪的激战中,连同船只一起,‘意外’沉入了江底,尸骨无存。”
钱彪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瞬间明白了。
对方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他钱彪,也不是铁索帮,而是那条通往淮南郡的秘密航线!
这个人的图谋,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你……”
钱彪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谈判的筹码。
对方将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为他铺好了一条看似是生路,实则是完全被操控的傀儡之路。
走上这条路,他就能活命,但从此以后,他的把柄就将彻底落入这个神秘人手中,生死皆在对方一念之间。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林河的声音,如同冬日里最凛冽的寒风,吹散了钱彪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
“好……”
一个字,仿佛抽干了钱彪全身的力气。
他颓然地垂下头,那颗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在绝对的智谋与实力面前,终于低下了。
“很好。”
林河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向窑洞外走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洞口的阳光中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对了,提醒你一句。你的姐夫,望州知府孙铭,似乎对你最近的某些行为,颇有微词。”
“别让他,成为你的下一个麻烦。”
话音落下,林河与影手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只留下钱彪一人,如遭雷击般僵立在原地。
那最后一句话,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尖刀,精准地刺入了他心中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
他与孙铭之间的龌龊,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人……
这个人竟然也一清二楚!
恐惧,无边的恐惧,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在为自己活命了。
他是在为一个不知来历的魔鬼,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