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过窑顶的破洞,在地面投下一块明亮而温暖的光斑,却驱不散钱彪心中那片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
他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直到林河与影手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废墟之外,他才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刚从一场溺水的噩梦中惊醒。
冷汗,早已浸透重甲之下的内衫,此刻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粘腻的冰凉。
那个人最后的警告,如同一根淬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了他与姐夫孙铭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那是他心底最深、最不愿为人知的隐秘,是维系着他权位的基石,亦是他最致命的死穴。
对方连这个都知道。
钱彪缓缓地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与一个人博弈,而是在与一尊无所不知的鬼神对弈。
在这尊鬼神面前,他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依仗,都成了透明的笑话。
他引以为傲的武力,他麾下能征善战的府军,在那鬼魅般的独臂人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抵抗?
这个念头仅仅是在脑海中闪过一瞬,便被更深沉的恐惧彻底碾碎。
他缓缓直起身,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渐渐恢复了平静。
只是,往日里那股飞扬跋扈的凶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宛如死水的麻木。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这片让他尊严尽丧的废窑,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拖拽着无形的镣铐。
窑洞外的亲卫们看到自家都尉的神情,无不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看见钱彪的眼神,那是一种野兽在陷入绝境后,为了活下去而放弃一切,只剩下最原始本能的眼神。
“回府。”
钱彪的声音嘶哑而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他翻身上马,动作不再有往日的粗野豪迈,反而透着一股行尸走肉般的僵硬。
一行人策马离去,只留下那座废弃的瓷窑,在风中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返回城南小院的路上,影手始终沉默着。
他跟在林河身后,落后半步,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个看似单薄的青衫背影上移开。
他的内心,正掀起一场远比废窑中那场短暂交锋更为剧烈的风暴。
身为刺客,他信奉的是力量与速度,是以最直接的方式终结生命。
可今日所见,却彻底颠覆了他对“力量”的认知。
林河未曾动过一根手指,甚至连语调都未曾有过半分起伏,却将一位手握兵权、凶名在外的府军都尉,变成了一只被彻底驯服的提线木偶。
那不是征服,那是神祇对凡人的摆布。
“你在想,我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林河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他没有回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影手身形一滞,沙哑地应道:“杀了他,会引来更大的麻烦。望州知府孙铭,不会善罢甘休。”
“这只是其一。”
林河踱步走进院门,随手折下一段开得正盛的枝条,悠然把玩,“钱彪是一把刀,一把沾满了血与脏污的刀。这样的刀,用起来最顺手,丢掉时也最不心疼。杀了他,我需要费心去找另一把刀。而留着他,他会为了活命,为了保住他和他姐夫的秘密,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希望我交代的事情能办得天衣无缝。”
他顿了顿,将那段枝条随手插入廊下的一个旧陶瓶中,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至于铁索帮,他们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本就该死。让钱彪亲手去剿灭他们,一来可以让他纳上一份完美的投名状,二来,也能借府军之手,将这池水彻底搅浑。到那时,谁还会记得,曾有一个书生和一个独臂人,在平阳城短暂停留过?”
一番话,如同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所有的人心算计、利弊权衡,都剖析得淋漓尽致。
影手垂下头,那颗属于顶尖刺客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而后重塑为一种近乎狂热的敬畏。
他终于明白,自己追随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存在。
“公子,”他单膝跪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行此大礼,“影手,愿为公子手中之刃。”
林河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
“刀刃,有时会卷。我需要的,是一只不会思考、只会执行命令的手。”
影手将头埋得更低,声音斩钉截铁:“影手,便是公子的手。”
林河的嘴角,这才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他扶起影手,目光投向了南方那片更为广阔的天地。
“很好。平阳城这潭小水洼,很快就要掀起风浪了。而我们的船,也该准备起航了。”
与此同时,都尉府的书房内,压抑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
钱彪端坐案后,面沉如水。
他召来了自己最倚重的心腹校尉,张猛。
“大人,您找我?”
张猛看着一地的狼藉和钱彪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脸,心中不由得打起了鼓。
钱彪没有回答,只是将一杯茶推到了他的面前。
“张猛,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张猛一愣,连忙答道:“回大人,从您在北疆当百夫长时,末将就跟着您了,至今已有十二年。”
“十二年……”
钱彪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旋即被一片冰冷的决绝所覆盖,“我待你如何?”
“大人待末将恩重如山!”
张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已经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好。”
钱彪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今夜,你亲自带一队人,去办一件事。”
他凑到张猛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交代着。
随着钱彪的叙述,张猛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大人!这……这万万不可啊!铁索帮……陈泰他……”
“闭嘴!”
钱彪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只需要执行命令!”
他死死地盯着张猛,眼中杀机毕露:“记住,这件事若是走漏半点风声,我不但要你的命,还要你全家老小的命!”
张猛被他眼中的疯狂骇得浑身一颤,再也不敢多言,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末将……遵命!”
当夜,平阳城西的铁索帮总舵,依旧灯火通明。
帮主陈泰正与几位心腹金刚,焦躁地等待着钱彪那边的消息。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帮主!是都尉府的张校尉!他……他带人把我们总舵给围了!”
一名帮众连滚带爬地冲进议事大厅,声音里充满了恐慌。
陈泰等人闻言大惊,猛地站起身来。
“什么?”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大门已被轰然撞开。
身披重甲的府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为首的张猛,手持长刀,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目光冷漠地扫过陈泰等人。
“铁索帮帮主陈泰,勾结江匪,走私军械,意图谋反!”
张猛高举手中令箭,声音如雷。
“奉都尉大人将令,即刻清剿,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