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弥漫，如同一匹无边无际的灰色绸缎，将天地、江水与夜色缝合成一片混沌。
乌篷船如同一片被江水浸透的墨色羽毛，悄无声息地在浓雾中穿行。
唯有船橹划破水面时那微不可闻的声响，才证明着它并非一艘徘徊于生死边界的幽冥鬼船，而是真实地承载着活人，驶向未知的南方。
船舱内，一盏油灯的豆大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温暖的橙黄。
林河端坐于小桌前，神态自若，仿佛他不是在一艘前途未卜的走私船上，而是在自家窗明几净的书斋里。
他面前的茶水早已冷却，但他并不在意，只是用指节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桌面，那笃笃的声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韵律。
影手侍立于他身后一侧，如同一尊融入了阴影的石雕。
他的呼吸悠长而微弱，目光却始终锁定着船尾那个摇橹的身影。
即便已经知晓对方是公子的属下，可那份属于顶尖刺客的警惕，早已化作了本能。
跪在林河面前的，正是那名代号“癸字柒号”的夜鸦成员。
他已经重新戴上了斗笠，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再次被阴影所笼罩，恢复了船夫的身份。
“尊主，”他的声音沉稳而压抑，仿佛是从江底的淤泥中发出，“前方再过一个时辰，便会进入淮南郡水域。此去三百里，沿途皆是淮南盐帮的地界。”
林河的指节停止了叩击。
他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如古井，却让癸字柒号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我要的，不是沿途的风景。”
林河的声音很淡，“我要知道，淮南郡这盘棋，棋盘上都有谁，棋子又是什么颜色。”
“是。”
癸字柒号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开始了他早已烂熟于心的汇报。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充满了情报人员特有的精准。
“回尊主，如今的淮南郡，可称之为‘一府四家半条江’。”
“一府，指的自然是淮南郡府。现任知府周牧年，乃是京中清流一派，为人刻板，志大才疏，一心想整顿淮南吏治，却被地方势力架空，政令不出郡城，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林河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一个无能而又充满野心的最高长官，这本身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四家，则是淮南郡根基最深的四大士族。城东谢氏，书香传家，门生故吏遍布淮南各县；城南徐氏，坐拥良田万顷，掌控了淮南近半的粮食交易；城西陆氏，以矿铁起家，与军方关系盘根错节；城北柳氏，则以丝绸布匹闻名，财力最为雄厚。”
“这四家，同气连枝，互为姻亲，早已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整个淮南的经济命脉都牢牢攥在手中。郡府的税收，倒有六成要看这四家的脸色。”
癸字柒号的叙述流畅而详尽，显然是下了极大的功夫。
“那半条江呢？”
影手终于忍不住，沙哑地问了一句。
癸字柒号的头压得更低了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凝重：“半条江，说的便是淮南盐帮。他们盘踞在通云江上，控制了所有私盐的贩运渠道。帮主‘覆江龙’王煞，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手下帮众多达数千，凶悍异常。他们不敬官府，不惧士族，是淮南郡真正的地下皇帝。就连四大家族的货物，想要在通云江上安稳通行，也必须给盐帮缴纳一份‘平安钱’。”
一个被架空的官府，四个根深蒂固的士族，还有一个无法无天的庞大江湖势力。
淮南郡的局势，远比那小小的平阳城要复杂百倍。
影手的心头不禁一沉。
要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地方打开局面，何其艰难。
可他看向林河，却发现公子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凝重，反而流露出一抹饶有兴致的神色。
仿佛越是浑浊的水，才越能让他感到兴奋。
“长生殿呢？”
林河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名字。
癸字柒号的身体微微一僵，答道：“尊主，夜鸦在淮南的力量还很薄弱。关于长生殿，我们只查到一条极其模糊的线索。”
“说。”
“城西陆氏，那位以矿铁起家的陆家家主，似乎每隔数月，都会秘密接待一位来自京城的‘贵客’。那贵客的身份极其神秘，但我们的人曾偶然听见，陆氏子弟在私下里称呼那人为‘殿中人’。”
殿中人。
林河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
线索虽然微弱，却已足够为他指明一个大致的方向。
“很好。”
他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船舱中那几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沉重货箱，“把东西打开，验验货。”
“是。”
癸字柒号与影手上前，解开绳索，掀开油布，露出了里面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木箱。
打开箱盖，一股冰冷的铁器气息与桐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中，一架架崭新的军弩静静地躺着，弩身闪烁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弩臂的张力十足，旁边的箭匣里，淬了黑漆的弩箭寒光闪闪。
钱彪，确实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批军械，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看，都远超了寻常府军的配给，是真正的精锐之物。
影手拿起一架军弩，试了试手感，又检查了一下机括的灵敏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沉声道：“公子，都是好东西。”
“他不敢给坏东西。”
林河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这是他的买命钱，也是我们在这淮南郡，安身立命的本钱。”
他站起身，走到船舱口，任凭那带着水汽的冰冷江风吹拂在脸上。
浓雾似乎比之前更重了，眼前除了翻涌的黑水，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然而，在他的脑海中，一幅淮南郡的势力地图，却已然清晰地铺展开来。
官府、士族、盐帮……
三方势力相互掣肘，形成了一个看似稳定，实则脆弱不堪的平衡。
而长生殿这只看不见的黑手，正隐藏在其中，悄然布局。
想要打破这个平衡，只需要一颗小小的石子。
癸字柒号重新将货物封好，静静地等待着尊主的下一个命令。
影手也站在林河身后，他能感觉到，公子身上那股平静的气息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大海深处那股正在酝酿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许久，林河的声音才悠悠响起，仿佛是从那无尽的浓雾中传来。
“你刚才说，盐帮帮主，叫什么？”
癸字柒号连忙答道：“覆江龙，王煞。”
“覆江龙……”
林河玩味地咀嚼着这个名号，嘴角缓缓上扬，勾勒出一道深邃而危险的弧线。
“一条盘踞在江上的泥鳅，也敢称龙？”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癸字柒号和影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下去，让夜鸦的人在淮南郡城‘落雁城’备好身份。我们不去招惹官府，也暂时不碰那四大家族。”
“我们的第一站，就去会一会这条……覆江龙。”
乌篷船，破开重重迷雾，向着那座即将掀起风暴的城市，悄然驶去。
龙，已潜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