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渡鸦,通体漆黑,连爪牙都像是用最纯粹的黑曜石打磨而成。
它静静地立在老槐树的枯枝上,与周围的绿意盎然形成一种诡异的割裂,仿佛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水画卷。
它的眼神不像寻常禽鸟那般灵动或呆滞,而是一种沉淀了智慧的冷静,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院中的林河。
影手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
身为顶尖刺客,他的感知何其敏锐,但这只渡鸦的出现,却完全绕过了他的警戒,无声无息,仿佛它本就生长在那枝头。
“不必紧张。”
林河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寂静,他脸上那抹从容的笑意未减分毫,“是老朋友来了。”
话音未落,那渡鸦竟人性化地点了点头。
它张开喙,却没有发出任何鸣叫,只是轻轻一吐,一粒比米粒还小的蜡丸便从它口中落下。
那蜡丸呈深褐色,下坠的轨迹精准无比,不偏不倚地朝着林河的掌心飞去。
林河抬手,稳稳接住。
渡鸦完成了它的使命,双翼一振,便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天而起,顷刻间消失在湛蓝的天幕之中,来得诡异,去得干脆。
影手的目光落在林河掌心的那粒蜡丸上,眼神中充满了惊疑。
他从未见过如此训练有素的信使,这已经超出了寻常驯鸟术的范畴。
林河将蜡丸放在指尖,轻轻一捻。
蜡丸的外壳应声而碎,露出一卷被卷得细如发丝的油纸。
他将油纸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字迹细小,是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写就,遇风则散。
“十五,子时,黑石坞。”
字迹在空气中迅速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鸦的信使。”
林河随口解释了一句,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将那化为无形粉末的油纸吹散,目光转向影手,“看来,我们的船家,很准时。”
影手的心头剧震。
夜鸦!
这个在北地搅动风云、令无数势力闻风丧胆的神秘情报组织,竟然就是公子的手笔!
他曾听闻过无数关于夜鸦的传说,说他们是行走在阴影中的死神,无孔不入,无所不知。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些传说并非夸大其词。
公子的棋盘,远比他想象中铺得更大,更深。
接下来的十余日,平阳城彻底恢复了平静。
那场发生在铁索帮总舵的血腥风暴,如同投入湖中的巨石,虽然激起了滔天巨浪,但湖面终究会重归死寂。
钱彪都尉的威名如日中天,府军的巡逻愈发严苛,城中的治安好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再也没有人敢在夜里当街斗殴,连最顽劣的地痞无赖,看到那一身制式盔甲,都会远远地绕道而行。
而掀起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城南那座僻静的小院,大门紧锁,再无人进出。
林河与影手,就如两道沉入水底最深处的影子,静静等待着约定时日的到来。
终于,八月十五,中元之夜。
这一夜,天公不作美。
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本该皎洁的圆月,天地间一片昏沉。
晚来风急,吹得江面上水汽弥漫,生出大片大片的浓雾,能见度不足三尺。
江水拍打着岸边礁石,发出沉闷而压抑的涛声,如同鬼魅的叹息。
城外,黑石坞。
这里曾是一处繁忙的渡口,如今早已废弃。
乱石嶙峋,野草丛生,几根腐朽的木桩歪歪斜斜地插在淤泥里,诉说着往日的萧条。
子时将至,两道身影如鬼魅般穿过浓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渡口边。
正是林河与影手。
江风猎猎,吹动林河的青衫下摆,他负手立于一块黑色的巨石之上,目光平静地投向那片被浓雾笼罩、深不见底的江面,仿佛在等待着一艘来自幽冥的渡船。
影手侍立其后,气息与周遭的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
他的独臂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子时来临的那一刻,一阵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突兀地从雾气深处传来。
那声音,像是腐朽的木头在相互摩擦,在这死寂的渡口,显得格外刺耳。
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破开浓雾,缓缓地、如同幽灵般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船身漆黑,连顶上的乌篷都黑得不见一丝杂色,仿佛能将所有光线都吞噬进去。
船头没有悬挂任何灯笼,只有一个身材佝偻的船夫,戴着一顶压得极低的斗笠,默默地摇着橹。
船行无声,若非那木橹偶尔发出的摩擦声,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一艘顺流而下的鬼船。
船,靠岸了。
一道身披重甲的身影,从岸边的另一侧阴影中走出,正是张猛。
他的脸色在惨淡的雾气中显得异常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对这艘诡异小船的畏惧,以及对林河更深的恐惧。
“先生,”张猛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不敢直视林河的眼睛,只是躬身递上了一份用油布包裹的簿册,“这是船上的货物清单,都……都在船上了。都尉大人说,祝先生……一路顺风。”
林河没有去接那份清单,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艘船。
“告诉钱彪,”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江风,钻入张猛的耳中,“这条船,还有船上的一切,从今往后,都与他无关了。让他忘了今晚,也忘了见过我。一条聪明的狗,不该记性太好。”
张猛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是……末将一定带到。”
“去吧。”
林河挥了挥手,如同在驱赶一只苍蝇。
张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入了浓雾之中,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直到张猛的气息彻底消失,林河才迈开脚步,从容地踏上了那艘乌篷船的船头。
影手紧随其后,一步踏上,船身竟只是微微一晃,稳如磐石。
那名头戴斗笠的船夫,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抬过一次头。
他只是在两人上船之后,熟练地用竹篙在岸边一点。
乌篷船调转船头,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很快便被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所吞噬。
黑石坞,重归死寂。
船舱内,一灯如豆。
林河随意地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影手则警惕地打量着那名船夫的背影。
“公子,此人……”
“自己人。”
林河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
就在这时,那一直沉默不语的船夫,缓缓地直起了他那佝偻的腰背。
他摘下斗笠,露出了一张平平无奇、却透着一股精悍之气的脸。
他转过身,对着林河单膝跪下,声音沉稳有力。
“夜鸦,癸字柒号,参见尊主。”
林河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他,望向船舱外那片无尽的黑暗。
“淮南郡,还有多远?”
“回尊主,顺流而下,三日可至。”
“很好。”
林河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平阳城这颗落子,已然无声。
而前方那张更大、更凶险的棋局,才刚刚拉开帷幕。
乌篷船破开重重迷雾,载着它的新主,向着那片充满未知与杀机的南方,悄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