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的清晨,被一种混合着血腥与石灰的气味所浸透。
昨夜那场短暂而酷烈的风暴,余威犹在坊间低语,官方的捷报却已雷厉风行地贴满了城中各处的告示墙,用墨迹未干的功勋,强行粉饰着暗巷里尚未凝固的血迹。
府军都尉钱彪,雷霆扫穴,为民除害。
字字铿锵,功绩赫赫。
告示上详述了铁索帮勾结江匪、私藏军械的滔天罪状,将这场血腥的清洗,描绘成了一场正义凛然的剿匪壮举。
城中百姓奔走相告,有人拍手称快,庆幸这颗盘踞多年的毒瘤终被拔除;亦有人在紧闭的门窗后,对那雷霆手段心生畏惧,从此对街面上巡逻的府军,更多了几分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而那些真正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江湖人,则集体失声了。
他们像一群被惊雷吓破了胆的寒蝉,龟缩在各自的巢穴里,用最惊恐的眼神,窥探着这场权力洗牌后留下的真空。
他们比谁都清楚,铁索帮的覆灭绝非告示上写的那般简单。
一夜之间,一个根深蒂固的庞大帮派被连根拔起,这背后所蕴含的冷酷与决绝,足以让任何心怀侥幸之辈,感到彻骨的冰寒。
风波的中心,府军都尉府邸,此刻却是一片死寂。
书房内,钱彪独自端坐于案后。
他面前铺着一张上好的宣纸,笔墨早已备好,可他握着笔的手,却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窗外的阳光明媚而刺眼,照亮了他那张憔悴不堪的脸,也照出了他眼底深处,那份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恐惧。
他是在给姐夫,望州知府孙铭写信。
这封信,既是报功,也是自保。
每一个字,都必须是一面天衣无缝的盾牌,既要为自己博取最大的功勋,又要将那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秘密,彻底埋葬在陈泰那些死无对证的尸骨之下。
脑海中,那个废弃瓷窑里的青衫身影挥之不去。
那个人的声音温和而平淡,却像一道无形的魔咒,支配着他此刻的每一个念头。
“别让他,成为你的下一个麻烦。”
这句话,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与孙铭之间那脆弱的利益联盟。
他知道,孙铭生性多疑,对自己这个行事粗莽的姐夫素有不满。
这次自己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若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孙铭为了自保,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舍弃。
终于,笔尖落下。
钱彪的字迹不再是往日的龙飞凤舞,而是变得工整、拘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谦卑。
他将剿灭铁索帮的“起因”,归结为自己察觉到对方与一伙神秘江匪有所勾结,意图走私军械,图谋不轨。
他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深谋远虑”,如何“雷霆出击”,将一场可能动摇望州根基的叛乱,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至于那些被“意外”焚毁于江上的军弩,则被他轻描淡写地归为剿匪激战中的损耗。
死无对证,便是最好的证据。
写完最后一个字,钱彪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他将信纸吹干,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信封,用火漆封缄。
做完这一切,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望着房梁,眼神空洞。
他知道,从他走出那座废窑开始,他就不再是平阳城那个可以主宰别人生死的钱都尉了。
他成了一具提线木偶,而那根看不见的线,正握在一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魔鬼手中。
城南,那座被世人遗忘的小院,依旧宁静。
院中的老槐树下,林河正用一把小小的剪刀,悠闲地修剪着一盆杂乱的盆景。
他的动作专注而优雅,仿佛这世间最大的乐趣,便在于将那些旁逸斜出的枝丫,一一剪去,塑造出自己想要的形态。
影手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
“公子,城中已定。”
他的声音沙哑,不带任何情绪,“钱彪的功劳簿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信,已经派最快的驿马送往望州。”
“很好。”
林河头也未抬,剪刀清脆地“咔嚓”一声,又一根多余的枝条应声而落。
“只是……”
影手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钱彪此人,反复无常,野心勃勃。我们此去淮南,山高水远,他若是在背后……”
“他不敢。”
林河放下剪刀,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看着影手。
“一头被拔了牙齿、敲断了骨头的狼,是生不出反抗的念头的。他只会比任何人都更害怕我们出事。”
林河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因为只有我们活着,他那个通敌叛国的秘密,才能永远是秘密。我们若是死了,谁又能保证,这份‘罪证’不会出现在望州知府孙铭的案头?”
影手瞬间明了,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威胁,而是一道枷锁,一道将钱彪的性命与他们的安危,牢牢捆绑在一起的生死枷锁。
林河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投向院墙之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看见那条通往南方的大江。
“这只是投石问路的第一颗石子。平阳城这潭水太浅,养不出真龙。真正的风浪,还在江的那一头。”
他看着影手,眼神变得深邃,“淮南郡,是长生殿势力范围的边缘地带,鱼龙混杂,是最好的切入点。我们的船,也该准备启航了。”
他话音刚落,一声清脆悠扬的鸟鸣,陡然划破了小院的宁静。
一只羽毛漆黑如墨的渡鸦,不知何时落在了老槐树最顶端的枝丫上。
它没有寻常鸟类的怯懦,只是歪着头,用那双黑曜石般纯粹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院中的两人。
影手的瞳孔微微一缩,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
林河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