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铜锣声划破了听风楼午后的旖旎与奢靡,仿佛一柄烧红的烙铁,悍然烫穿了华美的丝绸。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这座金碧辉煌的销金窟。
宾客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精美的瓷器在混乱中被撞翻在地,碎裂成无数惨白的残片。
那些平日里身段妖娆、笑语嫣然的侍女们,此刻也花容失色,尖叫着汇入奔涌的人潮,将楼内搅得一片狼藉。
然而,真正的风暴中心,却在三楼的偏厅之内,呈现出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孙得胜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颗人头吸干了。
他死死地盯着木匣中信天翁那双圆睁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正顺着脊椎疯狂攀升,冻结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的神经。
他完了。
作为听雨楼北境情报网的明面负责人,治下出现了如此惊天动地的恶性事件,他难辞其咎。
信天翁的死亡不仅仅是组织失去了一名顶尖战力,更是对整个听雨楼权威的一次赤裸裸的挑衅。
更致命的,是那幅画卷。
它如同一道无声的判词,宣告着听雨楼内部出现了最可怕的漏洞。
一个连楼主亲信的家眷信息都能被敌人轻易掌握的情报组织,还有什么机密可言?
这颗人头,这幅画卷,它们组合在一起,就是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听雨楼楼主的脸上!
“封……封城!全城戒严!”
孙得胜的嘴唇哆嗦着,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几名心腹护卫强忍着内心的骇然,领命而去。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这座拥有百万人口的云州城里,对方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前来,就必然早已做好了万全的脱身之策。
此刻再去追捕,无异于大海捞针。
偏厅的珠帘被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轻轻拨开。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仿佛他一直都站在那里。
来人身着一袭素白长衫,面容清癯,未束发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将半白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
他看起来像个落魄的书院教习,身上没有半分杀气,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得宛如古井,不起一丝波澜。
看到此人,孙得胜那张肥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连滚带爬地起身,恭敬地跪伏在地,颤声道:“鬼……鬼先生!”
鬼先生没有看他,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那个木匣上,从人头,到画卷,细细地审视着,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良久,他才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废物。”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却比最锋利的刀子更能刺痛人心。
孙得胜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头颅深深地埋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知道,在这位听雨楼北境真正的操盘手面前,自己那点所谓的权势和手段,不过是个笑话。
“信天翁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傲慢上。”
鬼先生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他死前,却把整个北境分部都给出卖了。孙得得,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属下……属下罪该万死!”
孙得胜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你的确该死。”
鬼先生毫不客气地说道,随即话锋一转,“但现在还不是你死的时候。楼主的怒火需要有人承受,而在此之前,你还有最后一点用处。”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落在了孙得胜的身上。
“对方送来这份‘礼物’,不是为了杀几个人,也不是为了炫耀武力。”
鬼先生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钉子,钉入孙得胜的脑海,“他是在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的一切。他想看我们自乱阵脚,想看我们互相猜忌,想看这张经营了数十年的蛛网,因为内部的恐慌而自行崩溃。”
“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争。”
“传我的命令,”鬼先生的声音陡然转冷,“第一,将此事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禀报楼主。第二,启动‘静默’程序,所有三级以下的据点和暗线,立刻切断一切联系,转入休眠状态。”
孙得胜心中一凛。
静默程序,那是只有在面临毁灭性打击时才会启动的最高应急预案!
一旦启动,意味着听雨楼在北境的大部分底层情报网将彻底瘫痪!
“先生,这……这代价是否太大了?”
“代价?”
鬼先生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跟整张网被连根拔起相比,断尾求生,是最小的代价。敌人已经拿到了我们的名册,任何侥幸,都是在自取灭亡。”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森然的杀机。
“第三,通知‘墨鸦’、‘毒蝎’和‘鬼手’,他们的狩猎目标,已经进城了。”
“告诉他们,不必再遵守任何规则,不必再顾忌任何影响。我要他们用最快、最狠、最直接的方式,把这只名为‘鬼面’的老鼠,从云州城的阴沟里给我揪出来。”
“我要用他的头,去祭奠信天翁。”
与此同时,云州城外,一处偏僻的密林中。
三道身影静静地矗立在树荫之下,他们身上的气息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若非刻意探查,根本无法发现他们的存在。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瘦削、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中的男人,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代号“墨鸦”。
他左侧的,是一个身材丰腴、容貌妖艳的女子,正百无聊赖地用一根手指逗弄着停留在指尖的一只七彩蜘蛛。
她的红唇娇艳欲滴,笑容妩媚入骨,正是“七绝”中用毒的宗师,“毒蝎”。
而在另一侧,则是一个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男人,他的一双手却显得格外粗大,十指关节布满了厚厚的老茧,仿佛一双铁钳。
他便是以一手神出鬼没的机关暗杀术闻名的“鬼手”。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下,墨鸦抬手接住,从信鸽的脚环上取下一个小小的蜡丸。
他捏碎蜡丸,展开里面的纸条,只看了一眼,那双阴鸷的眼睛里便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信天翁死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人头,被送到了听风楼。”
“什么?”
毒蝎脸上的媚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敢置信的惊愕,“信天翁那家伙虽然自大了点,但一手箭术出神入化,怎么可能……”
“不仅死了,连他藏在观雪台的家眷都被人挖了出来。”
墨鸦将纸条递了过去,语气愈发冰冷,“鬼先生的命令,让我们放弃原计划,立刻进城,不惜一切代价,格杀目标。”
鬼手接过纸条,粗大的手指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捏碎。
他沉默寡言,但眼中翻涌的杀意,却比任何人都要浓烈。
“有意思。”
毒蝎看完纸条,脸上的惊愕反而化作了一抹病态的兴奋,她伸出猩红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嘴唇,“能把信天翁逼到这个份上,看来我们这次的猎物,比想象中要美味得多呢。”
“这不是一场狩猎了。”
墨鸦缓缓地说道,他伸手解开了背后那巨大的包裹,露出了一张通体漆黑、造型狰狞的巨弓,“这是一场战争。鬼先生启动了‘静默’程序,这意味着,我们成了听雨楼在云州城里,唯一睁开的眼睛,唯一露出的獠牙。”
“那又如何?”
毒蝎娇笑一声,指尖那只七彩蜘蛛悄然没入她的袖中,“正好,也让北境这群土包子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死亡艺术。”
三道身影,化作三道鬼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深处,朝着那座风雨欲来的云州城,疾驰而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听风楼的骚乱已经被强行压下,虽然依旧营业,但那种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而在距离听风楼仅有两条街的一座普通客栈的屋顶上,一道身影迎风而立,犹如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塑。
他穿着最寻常的粗布麻衣,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白木鬼面,平静地俯瞰着下方那座灯火通明,却已然成为风暴之眼的七层高楼。
正是林河。
“神尊。”
张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恭敬地汇报:“一切顺利。孙得胜已经收到了‘礼物’,听风楼全员震动。根据我们安插在外围的眼线回报,就在半个时辰前,至少有三十个听雨楼在城内的秘密联络点,同时进入了死寂状态。”
“断尾求生么?”
林河的声音在面具下显得有些沉闷,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了然,“反应很快,是个聪明人。”
“那我们下一步……”
“等。”
林河只吐出了一个字。
他伸出手,任由晚风拂过他的指尖,仿佛在感受这座城市此刻紧张的脉搏。
“我们已经把鱼饵扔进了池塘,现在,水里的那些大鱼,该被腥味引出来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纵横交错的街道与巷陌,嘴角在面具后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告诉狼一和他的人,把网撒开。”
“今晚,我要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