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应如是随众僧一同做完了晚课,又与住持手谈一局,到了入睡时辰,人声渐歇,万籁俱寂,他这才回到静室,熄灯燃香,结跏趺坐,双手仰放腹前。
武学一道,万变不离其宗,应如是自小跟随在不知僧身边,固然精通多家绝技,但其心法根基深扎于莲台之下,少时修炼慧剑琉璃功,及至弱冠,转修明王心法,此后数年如一日,而今睡眠已少,多以入定养神,真气也愈发浑厚纯净。
过去的三年里,应如是独居苍山,在洞窟深处运功而坐,不饮不食,断灭五感,一入定就是十天半月,几与草木磐石无异,可在这开平城里,即便身处宁静祥和的小佛寺中,他也不能安下心来,非但入不了禅定,反而乱了真气运行,丹田内陡然生起一股暴戾之气四冲乱窜,应如是双眉一皱,默念心法要诀,欲将这股恶气镇压下去,哪知适得其反,原本平静的气海掀起惊涛骇浪,全身血液似也随之沸腾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倏地点在他眉心处,凉意透骨直下,犹如醍醐灌顶,应如是猛地睁开双眼,几滴鲜血自唇边落下,染红了素白衣襟。
“你这佛门居士,差点就在佛祖脚下走火入魔,却不知坐的哪门子禅、练的什么功?”裴霁收功撤手,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之色,“这一口血吐出,至少损你半年苦功,真气走岔的滋味不好受吧。”
那岂止是不好受,应如是的丹田兀自痛如针扎,稍一动气,四肢百骸间便忽冷忽热,抬手拭去血迹,哑声道:“多谢了。”
这一句话发自肺腑,倒让裴霁不自在起来,随口问道:“你还修炼明王心法?”
见应如是点头,裴霁不由皱眉,须知心神乱则杂念生,对待寻常武功尚且不敢大意,何况是明王心法?故而忍不住追问道:“你方才胡思乱想些什么?”
此番重回故地,为免节外生枝,应如是自打进了这寺就没再出去过,可他昨天见了瞎老丐等人,那些被刻意回避的风风雨雨便呼啸着吹开了心门,世间人事物不论善恶美丑,存在即是因果,不为闭目塞听而消弭。
“这四年,开平的变化很大。”他缓缓道,“但跟我想的不一样。”
“你离开时,城中百废待兴,而今屋舍楼台鳞次栉比,百姓们安居乐业,比之从前,当然判若云泥。”裴霁笑了,眼中却含着冷意,“还是说,你有何不满?”
“一个人的脸色是好是坏,不会因为涂脂抹粉就改变了本质。”应如是仿佛答非所问,“我盼她气血丰盈、雍容大度,而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人如此,城亦然,国之社稷不必言。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不怕死。”裴霁一字一顿地道,“在这里,我若要取你的性命,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我不说,你心里未必不知。”应如是摇头,“你只是站在楼上,往下看。”
要说这繁华皇都里有多少藏污纳垢之处,怕是没人比裴霁更清楚,应如是的言下之意,他也在这四年间早已看了个明白真切,却又如何呢?
裴霁顿觉索然无味,摆手道:“打住吧,我不是来与你说禅论道的,那块玉佩的来历有些眉目了。”
昨日从光明寺出来,裴霁也没回家,而是径直去了衙署,一面挑灯处理堆积的事务,一面命人找来城里有名的玉匠,亲自当面探问,当中一人与景州姜氏有故,手里还收藏着一块玉蝉,经过验看,雕工手笔一般无二,再从此人口中得到了姜家旧址和一些亲朋的线索,算得上所获颇多,裴霁便挑选了三名心腹,天明时分快马出城,先一步到景州摸底,方便日后行事。
应如是点燃油灯,将白虎玉佩和那块玉蝉放在一起比对,只见玉蝉双翅果真如白虎皮纹一样精细逼真,虽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观其技艺,分明一脉相承。
“这只玉蝉雕成于二十年前,乃是那名匠人用一块正阳绿的翡翠为酬劳,请姜家家主亲手雕刻的。据他所言,姜家当时虽已大不如前,但门庭未败,凭借手艺和底蕴,再撑个十来年也不在话下。”
然而,宫里那名老玉匠分明告诉裴霁,景州姜氏在前朝末年间就家破人亡了,算算时间,也就在这玉蝉雕成后的三五年里。
应如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沉声道:“是横祸。”
景州姜氏虽非江湖世家,但凭一手玉雕绝技立户百年,名声并非泛泛,既因横祸而断绝传承,当地的人或多或少都该听过一些风声,探查起来就容易了许多。
裴霁面色微缓,颔首道:“怕只怕这不仅是横祸,还是人祸,如若仇者未曾远离,探子们行动起来难免打草惊蛇,我们也得尽快赶去景州。”
“那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应如是微微一惊,“满打满算也不足三日,夜枭卫里纵然没有酒囊饭袋,不少事还得你亲自批阅决策,而你这就要……”
话没说完,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原以为是从自己前襟上传来的,这会儿借着灯光看清了裴霁的脸色,皱眉道:“你身上有伤?”
三十鞭于裴霁而言不算什么,只是他当日又与不知僧斗过一场,不仅撕裂了伤口,还被真气反噬伤及经脉内腑,之后彻夜不休,赶在今天日落前处理完了所有公文,这才发觉鞭伤恶化,重新上药包扎,兀自睡不安寝,索性来找应如是。
“皮肉伤罢了。”裴霁浑不在意地道,“我办事不力,未能将贡宝完整寻回,皇上只罚我三十鞭,赏赐一应俱全,已是天恩浩荡了。”
裴霁的差事究竟办得如何,应如是一清二楚,想到那日在无忧巷里的对话,心下了然,双眉却是锁得更紧,艰涩道:“倘若师父开口,皇上未必不会……”
“求来的东西,总是不如取来的好。”裴霁意有所指地道,“怕只怕师父这一开口,皇上会担心他日后索求更多,倒不如我认错认罚,各自心照不宣。”
乍一听,这是个忠孝两全之法,应如是却不敢苟同,奈何他已离其位,不想再卷入权欲漩涡,此刻只得闭口不言。
裴霁见他面沉如水,不由哂笑一声,接着道:“言归正传,我之所以急着动身,除了调查白虎玉佩的真相,还有一件要事待办。”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那张烫金帖,又将昨天在光明寺里发生的事情捡重点说了一遍,目光始终不离应如是面门,似要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
应如是听到“景州老友”时,眉间骤然一拧,再翻开手里的烫金帖,上头果真写着“卧云山庄”的字样。
裴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沉声道:“你认得。”
应如是先将帖子全文逐字看完,而后沉吟片刻,反问道:“你认为师父看出了鬼面人的剑法来路,却没有明言,盖因此人或与他的这位老友有关?”
裴霁确实是这样想的,因此他在看过帖子后,即刻想起了密录记载里有关卧云山庄和任天祈的详细情报——恰如散花楼之于乐州,却是犹有过之,在那景州地界上,卧云山庄如同一条蛟龙,首尾相衔,将这个地方牢牢圈在怀里。
“任天祈,景州卧云山庄之主,江湖人称‘白衣太岁’,武功高绝,一度纵横黑白两道。”裴霁紧盯着应如是的眼睛,“据说他刀剑双修,练的是‘风云决’,可惜年事已高,八年前封刀挂剑,许久不曾过问武林纷争了。”
似任天祈这样的人物,自然会被记入密录,蹊跷的是,裴霁能在上面找到的情报,竟只有这寥寥数语,须知这册子是由无数暗探搜集筛选情报、指挥使亲自撰写收录而成,外人没有插手余地,更遑论增删修改。
“夜枭卫创立至今,不过八年时光,密录分为上下两册,这一本上册是由你负责整理的。”裴霁放轻了声音,“你没把他的情报完整录入,还是藏起来了?”
屋里光线倏灭,应如是眼前乍暗,喉前已有凉意陡生,直到此刻,那一小截被刀风削断的灯芯才落在他手边,火星尚存,余温犹热。
“你怀疑我?”黑暗中,应如是被裴霁一刀抵住咽喉,仍是不惊不慌,“他是师父的旧友,难道你也怀疑师父不成?”
“不敢。”裴霁的笑声近在咫尺,“只不过,这位任庄主既为师父的老友,而你自小跟随在师父左右,想来也算是熟识吧。”
任天祈封刀挂剑那一年,死士营正好改置夜枭卫,彼时李元空初掌无咎刀,情报整合乃是重中之重,连那些销声匿迹的人物都被他记录在册,怎么会漏掉这位白衣太岁?除非,他是有意为之。
在这个节骨眼上,嫌疑人的情报出了纰漏无疑是件极为敏感之事,应如是在看清帖子内容时便已料到裴霁会翻脸,不想他虽然动了刀,但刀锋稳稳停在喉前,进一厘见血,退一分卸力,无疑保持住了清醒理智,倒让应如是稍感意外。
念及方才被他点醒之恩,应如是无声化去了掌中蓄劲,道:“当年我与任庄主不过两面之缘,交浅言少,此后数年未有往来,有关他的情报,我是应记尽记。”
裴霁迟疑道:“可那上面分明没有……”
“因为这部分内容写成之后,被收录到了另一个地方。”应如是打断了他的话,“师弟,你能从那些卷宗里找到自己的过往吗?”
这一句反问,霎时如同利刃刺向了裴霁,那团藏在肋骨下的血肉狂跳起来,使他握刀的手为之一颤,血丝渗出的刹那,裴霁骤然回神,正要收刀退后,手腕已被擒住,紧接着整个人被迫前倾撞上桌面,右臂却扭向了背后,肩膀和胸膛同时吃痛,呼吸也险些被撞断。
“你——”怒火腾地高涨,裴霁正要拧身挣脱桎梏,应如是已将他的右腕一折,扬起的刀锋陡然落下,擦着裴霁的侧脸捅穿了桌面,雪亮刀锋反射寒光,映出他满含杀意却颇显狼狈的眉眼。
“你虽然怀疑我跟护生剑大案的刺客有联系,但你比谁都清楚,单论这件事,我不可能做手脚,前头那句问话,你答的是什么?”应如是在他上方冷冷道,“你说‘不敢’,因为那个人是师父,他给了你第二条命,让你不必跟一清宫的人同死,使你得以拥有今日的权势地位……你怕了,怕自己查来查去,最后没法收手,连像我一样苟且偷生都做不到。”
裴霁的眼瞳倏地紧缩,他抬头想反驳什么,又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衣衫下很快蔓延开温热的濡湿感。
应如是也闻到了这股血腥味,他没有松手,而是继续道:“如你所想,任天祈的情报是被师父亲自收走封存的,倒不是顾念旧情,只因这个人跟你一样,付出了巨大代价换来锦绣前程,师父用得上你们,当然要为你们掩盖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此才好让你们在放心之余有所顾忌。”
话音刚落,被他压制住的裴霁突兀安静了下来。
这番话很难听,几乎活撕了裴霁身上那块不可触碰的逆鳞,他本该不管不顾地发起反击,却在此刻失去了气力。
四年来,裴霁这个夜枭卫指挥使不能说有名无实,但的确处处受制,正如他敢冒欺君之罪换掉玲珑骨,却不敢违背不知僧一句命令,于他而言,这位手无寸铁的师父才是真正能够生杀予夺之人。
然而,在李元空执掌无咎刀时,情况并非如此。
“你总以为自己不如我,处处与我过不去,其实你从来不逊于我,只是我不必事事听从师父,而你认为自己无路可选。”应如是松开他的手臂,竟有几分语重心长,“师弟,单是取代我的位置不算什么,你想在这条路上走得远些,就不该止步于此。”
裴霁起身的动作一顿,半晌后冷笑了声,道:“你想挑拨我跟师父争权吗?”
“只是还你一个人情。”应如是眉间的折痕渐深,“随你怎么想吧。”
“冲你这番话,我就该砍下你的脑袋,不过……”语声一转,裴霁将脱臼的手腕复位,“我也可以当做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烛火重新点亮,应如是抬头看去,只见裴霁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他闭了下眼,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早知这位师弟秉性如何,怎妄想三言两语就能劝动他?
应如是问道:“你今晚来找我,无非是为了任天祈的情报,师父命你前往景州调查但不曾允你深究,现在知道里头水深,还不肯收手?”
“收不收手是我自己的事,你肯不肯说又是另一回事了。”背后衣衫紧贴着皮肉,裴霁不必伸手去摸就知道血渗了出来,脸色难看,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
应如是叹了口气,终是道:“任天祈跟你算得上一类人。”
裴霁一怔,他最想掩藏的是与一清宫逆贼同根相生的过往,当世人人皆知他是不知僧的弟子、夜枭卫的现任指挥使,却几乎无人骂他一句“欺师灭祖之徒”,而任天祈在江湖上的威望极高,名声又好,平生与朝廷素无往来,若非六年前新朝颁布明令,禁止武林门派公然结盟,违者形同反叛,恐怕他早已成为武林盟主,这样一个人……他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八年前,任天祈不过五十二岁,凭他的武功和在江湖上的影响力,更进一步并非难事,可在众人极力推举他成为武林盟主的当口,他广发卧云令,告知黑白两道,自此封刀挂剑,算是半只脚退出了江湖。”
顿了下,应如是看向那摇曳的烛火,语气转冷:“有人为此惋惜,亦有人大喜过望,须知苍山一役后白道衰微,任天祈不肯做这个带头人,自会有别人明争暗抢,以至于这潭水越来越浑,各方冲突不休……殊不知,这种局面正是朝廷所乐见其成的,而任天祈得了好名声,暗中再推波助澜,在那些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吃了数不尽的肥膏,才有今日雄踞景州的卧云山庄。”
饶是裴霁心中已有猜测,听了这话也不由愣住。
因为十年前那场苍山之战,朝廷不会容许第二支武林义军的出现,可一味强压只会适得其反,于是收买了很多在江湖上有名望、有实力的人办事,裴霁自己就处理过这些,但他没想到任天祈也是其中之一。
裴霁忍不住问道:“任天祈可不是个好收买的人,难道是师父……”
“不,当初是他主动靠过来的。”应如是摇了摇头,语出惊人,“就在苍山之战全面打响的前夜,我奉师命绕过阵地营房,去荒林小道接应潜入敌军的探子,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人已经死了,任天祈正在等候。”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应如是依然记得那时的情景——任天祈难得换下了那身白袍,正用黑色衣袖擦拭刀上的血,见他来了,咧嘴一笑,指着地上的尸体说情报都被撕碎塞进死人肚子里了,燕军想知道什么,问他就好,他所知道的比这些探子更加详细,所能做的也比他们更多。
“……你当真带他去见了师父?”
“战事在即,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应如是呼出一口浊气,“我守在帐外,不知道他跟师父说了什么,只看见他们相谈甚欢的身影,任天祈赶在三更前离去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
碧血染地,白骨撑天,终是燕军踏过了万千尸骸,高举旗帜逼向旧京。
即便是当年的李元空,对任天祈这般人也是厌恶多过欣赏,乃至心怀忌惮。
裴霁登时明白了,即使人间日月已变更,可任天祈此举若传扬开去,势必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新朝固然要用他,但不会明着用,以任天祈的城府,当知怎样选择才最明智,他只恐这个秘密埋得不够深,不会想着以此邀功。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应如是将捅破桌面的无咎刀拔了出来,反手递回给裴霁,“至于任天祈与鬼面人有何关系、白虎玉佩究竟为谁所有,得等我们抵达景州再行探查。”
裴霁默然颔首,还刀入鞘便要转身离开,却被应如是叫住:“且慢!”
他回过头,眼中倒映一豆火光,问道:“你还有事?”
“有事的是你。”应如是翻出自己的包袱,从中找出金疮药,“你背上的伤口因我而裂,我总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若有人在我门外见着了血迹,徒增麻烦。”
裴霁嗤了一声,倒是没跟自己过不去,脱下上衣坐回桌边。
虽是同门师兄弟,但他们关系恶劣,平日里针锋相对,一起做任务时也给对方使过绊子,如今更不必多说,谁都做好了翻脸动手的准备,谁也不敢放下提防。
可在那四年里,李元空不止一次背着裴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裴霁也在冷箭袭来时守住了他的后背,无论当面时再如何相看两厌,总不会在对方背后捅刀。
若非如此,李元空不会容忍裴霁做自己副手,裴霁也不会留应如是活命至今。
清理过脓血,再将药粉均匀撒在每一道伤口上,应如是沉吟片刻,放下了准备用来包扎的细纱布,掌中运起柔和内力,正要抵上裴霁后背。
坐着的人突然问道:“你还想回来吗?”
应如是愣住,裴霁先前就问过他,只是那会儿试探多过真心,自己若敢点头,恐怕没等离开乐州城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却似乎有所不同。
裴霁没有回头,只发觉屋里一霎静了下来,好半晌,他听见背后的人低声道:“李元空的出处,并非应如是的归处,我啊……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