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所在,即是人之所在,有人的地方自然免不了追名逐利。
从古至今,为这“名利”二字,不知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放在景州一地则不然,要问哪个门派势力最强、谁人武功最高,就连街边茶摊的伙计都会昂头答道:“那当然是卧云山庄的任庄主!”
太岁头上不动土,白眉山下不出锋。
这一句话,道明了偌大景州不可触犯的两条禁令,一是不敢冒犯白衣太岁,二是不可在卧云山庄的地界上杀人。
莫说是江湖纷争,哪怕官府缉拿逃犯,只要对方逃进了白眉山,就得收刀罢战,由捕头亲自上山拜庄说明情况,再让卧云山庄的弟子出手捉拿犯人扭送出来。
“……方圆五百里的人都知道,谁敢在卧云山庄的地盘上妄生是非,谁就休想全身而退!”
茶摊伙计刚说到这里,便见这位面生的客人脸色陡变,剩下那些话顿时堵在了喉咙里,再不敢吐出一字,好在与其同行的另一位客人适时走上前来,往他手里放了几枚铜钱,笑道:“天儿热,我这朋友火气大,劳烦小兄弟沏一壶凉茶来。”
他一开口,那阵突如其来的恐怖感霎时消弭于无形,茶摊伙计如梦初醒,背后出了冷汗,连声应喏,片刻不敢多留,转身忙活去了。
应如是摇了摇头,拽着裴霁到棚下坐好,见其神情兀自阴沉,轻声劝道:“几句话而已,你与人家计较什么?收收脾气吧,这还没进城,等到了别人的地界,可不能事没办好就先招了眼。”
“这可不仅是几句话的事。”裴霁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楼轮廓,眼中似有寒芒闪动,“我早就知道卧云山庄在景州的根基极为深厚,哪晓得百闻不如一见,连一个在古道边上卖茶的小民都是如此认知,城里那些人……呵。”
最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一声冷笑却已胜过千言万语,应如是想到茶摊伙计方才所言,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条古道位于景州城外西面,离城楼还有数里远,很多往来商旅会在此喝茶歇脚,稍作休整之后再进城,应如是跟裴霁却是在此等人。
待凉茶沏好,他们所等的人也来了。
一个面白体胖的中年男人,看打扮像是薄有资产的商贾,搀扶着一位老妇人从马车里下来,见棚下没了空位,便转到角落里这张桌子旁,赔笑道:“两位,可否匀些空位拼个桌,好让我这老娘歇歇脚?”
茶摊伙计对刚才的事心有余悸,正要婉言相劝,却见应如是回以一笑,请二人入座,旁边的人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大声喊着添茶,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百忙之中,伙计松了口气,浑然不觉这一方角落已经自成天地。
中年男人低声道:“卑职徐康,见过裴……”
“不必废话。”裴霁看向他身边那位老妇人,“这就是你找到的人?”
应如是也放下茶碗,目光落在这老妇人身上,只见她面黄肌瘦,虽穿着绸缎衣裳,但很不自在,双手很粗,上面还有没痊愈的细小伤口,此前显然过得很苦。
老妇人本就惶恐不安,裴霁这一发话,她愈发抬不起头来,手里死死攥着一串油亮的佛珠,嘴里无声喃念着什么。
见状,裴霁眉头一皱,那自称徐康的中年男人也紧张起来,正要伸手拍向老妇人后背,却在中途被人擒住了手腕。
“老人家反应慢些,何必急躁呢?”
应如是本就坐在老妇人左侧,这下略施巧劲将徐康的手推回去,又给老妇人倒了一碗茶,温言道:“老施主,虽说水中有四万八千虫,但这茶水早已煮沸,我也念过了三遍饮水咒,饮之无碍。”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来,却见应如是看待自己的目光平静温柔,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寺庙里慈眉善目的菩萨像。
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如饮还魂水,而后六神归位,又看了应如是一眼,小心翼翼地道:“老奴见过两位大人。”
裴霁听她如此自称,问道:“你从前是姜家的下人?”
“回大人的话,老奴是家生子。”
“这么说,你打小就在姜家做事了?”裴霁一挑眉,从怀里摸出那只玉蝉,“此物,你可有印象?”
老妇人接过一看,眼眶登时红了,悲道:“这是我们少爷生前之作,他为雕刻这只蝉,亲自带人去林子里抓活的回来,老奴我、我岂敢忘了?”
“这只玉蝉的买主,你可还记得?”
闻言,老妇人愣住,想了想才道:“没有买主,是一个同行上门拿玉料换的,至于后来如何转手,老奴就不清楚了。”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总有十几二十年了吧。”老妇人苦笑道,“那会儿,家里人还在,老奴的头发也没白呢。”
裴霁道:“都说人老易忘事,你的记性倒是不错。”
“不敢忘,可不敢忘啊……”老妇人盯着手里的玉蝉,嘴唇发颤,“这些年来,晚上梦见的都是从前事,姜家……姜家没了,人也死了,要是老奴再忘了,真就无颜去见主人家了。”
她语气甚悲,浑浊的眼中却无泪,只有化不开的血丝。
应如是与裴霁对视一眼,开口道:“阿弥陀佛!众生自来处来、向去处去,生死无常,因果有报,到最后莫不归于净土。”
老妇人浑身一震,抖似筛糠,却听应如是柔声道:“二十年前的旧物,老施主竟能一眼认出,并非囿于过往,而是自困于心,须知执念如麻,渐生渐长,愈缠愈紧,生者不得解脱,死者也难安息……老施主,该放下了。”
他的声音很轻,落入老妇人耳中却不啻醍醐灌顶,她怔怔地望向应如是,玉蝉落在了桌面上。
裴霁一向无甚耐心,此刻却没出言打断,徐康更不敢吭声,只是偷偷打量着应如是,不知这是哪路神仙下了凡,能让指挥使压着性子坐等他说禅。
老妇人眼中流下泪来,好在她哭声很小,也没人注意他们这边。
应如是递过去一块手帕,等她不再发抖了才继续道:“当年姜氏玉雕名满景州,至今在行内备受推崇,亲手将玉蝉交予我们的那位匠人非是求财畏权,只想知道姜氏技艺为何失传,一解心中之憾。”
这番话莫有虚言,一旁的裴霁却无声笑了,想到这厮惯会用真话去套话,也算没白瞎了那张像极了好人的脸。
老妇人果然吃这一套,顺着应如是的引导,缓缓说起了那段陈年旧事——
前朝天佑十五年,景州姜氏以玉雕技艺成名,后人皆从此业,名气最盛时,连达官显贵都争相遣人下订。然而,姜氏玉雕讲究至精至细,天赋、苦功和诀窍缺一不可,三代过后传承已衰,到了前朝末年,门庭已稀,除却一位远嫁外乡的姑奶,家中只余少爷姜珩和小姐姜瑗顶门立户。
姜珩一心振兴家业,埋头钻研玉雕,奈何姜氏名声渐没,旧客也信不过他这未及冠的小子,幸得一位小有名气的玉匠找上门来,以一块上等翡翠为酬劳,请他雕刻一只玉蝉。姜珩抓住了这个机会,果真将玉蝉雕刻得活灵活现,姜氏玉雕一度有了枯木逢春之象,哪知福兮祸所依,登门客未必皆怀善意。有赵姓之人砸下重金请姜珩雕刻一支双蝶钗,用的是一块极品黄玉,还给了详细图样,姜珩为此废寝忘食,几乎熬干了心血才将玉钗如期交付,孰料钱货两讫后不久,姜家就遭了贼,大多财物和那笔酬金都被盗了,因时局动荡,报官无门,客人却在这时折返回来,指责姜珩偷换玉料,移花接木。
“……少爷断然否认此事,对方却拿出玉钗折断示众,果真是以次充好,可那蝴蝶的雕工分明是姜家独有的。”
老妇人说到这里,又流下了眼泪,颤声道:“那块极品黄玉,少爷当日是仔细验过的,不可能让对方钻了空子,结果真的变成了假的,姜氏的独门技艺成了‘证据’,他百口莫辩啊……那人要少爷还钱偿玉,当时的姜家哪能偿还得起?”
无奈之下,姜珩将能变卖的东西都给变卖了,连宅子都抵押了出去,勉强还清了酬金的数目,对那块极品黄玉实在无计可施,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姓赵的这时原形毕露,要求他把姜氏的独门技艺交出来,便可放过姜家一马。
“老太爷白手起家,姜家几代人都是靠手艺吃饭的,独门技艺只传子女不传徒弟,少爷方知自己是被算计了……姓赵的不依不饶,他性子烈,如何肯依?”
于是,当那姓赵的率领一干随从得意洋洋地上门,便得到了一只木盒,里面是一双血淋淋的断手。
“少爷说……”老妇人的声音不住发抖,“姜家的技艺就在这双手上,他既然想要,就拿去好了。”
谁也想不到姜珩这老实本分的年轻人会如此狠绝,那人猝不及防,几乎被一双断手吓得魂飞天外,这件事算作了结,数日后姜珩逝于病榻,姜家彻底败了。
老妇人话音落下,茶桌上一时无声。
半晌,裴霁呼出一口气,问道:“你家小姐呢?”
“少爷下葬后,小姐就不知去向了。”老妇人惨然道,“姓赵的占了姜家屋舍田产,将我们都赶了出来,老奴又被别人家买去做粗使仆妇,如今年迈力衰,无夫无子,就被打发出来了。”
裴霁瞥向徐康,后者谨慎回道:“卑职在景州经营三载,对姜家旧事略有耳闻,此番接到传讯,即刻着手调查,此妪适才所言皆有迹可循,不敢作假。”
顿了下,他又道:“姜瑗的下落,卑职也亲自去查了,奈何时过境迁,只查到她曾雇了一辆马车要去福平县,但她最终没有上车出城,此后也没再露面。”
应如是心念一动,问道:“老施主,你说姜家还有位远嫁的姑奶,可知她是嫁去了何处?”
“那位姑奶与老奴年岁相仿,她出嫁时,老奴还在后房帮爹娘做事,并不清楚详细,只知她嫁往丹阳府,夫家也是当地有名的玉匠世家。”老妇人摇头苦笑,“您想,丹阳府离咱们这里有数千里之遥,姑奶她未出阁时就跟老爷闹得僵,婚事都是自个儿拿主意的,她这一走啊,每隔三五年才遣人送些节礼回来,唉。”
虽有血缘之亲,但是情分寡淡,再加上远隔千里,姜家被逼到绝路时都没派人乞求援手,姜瑗会在兄弟死后赶去投奔这位姑奶吗?
应如是眉头微皱,忽地想到了什么,沉声道:“既然姜家技艺只传子女不传徒弟,那么这位姑奶……她的玉雕技艺,比之你家少爷如何?”
老妇人一怔,如实答道:“姑奶是老爷的姊妹,他二人打小一起学艺练手,少爷的技艺又是老爷手把手教的,虽是无缘比较,但以老奴之见,应当大差不差。”
她不大敢直视贵人,回了话便低下头去,却不知应如是和裴霁双双变了脸色。
福平县,正是丹阳府下辖之地,而裴霁在宫里找到的那位老玉匠,也是出自丹阳府的人。
裴霁还记得那老玉匠说过的每一句话,比如他的师娘本家姓姜、祖籍景州,再比如……他曾亲眼见她雕刻了一支蝶钗,虫足纤细,蝶翼如生。
他开口想说什么,手肘却被应如是轻轻一撞,当即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到底是把话咽下。
应如是再为老妇人添了茶水,问道:“那赵家人可还在景州城内?”
“不、不在了,他们啊……哪儿都不在了。”
沉默片刻后,老妇人捧着茶碗,泪痕未干的脸上突兀露出了笑容,只听她道:“姓赵的占了姜家祖宅,一家人搬进去还没住上半年,就在某天夜里都死光了,据说是遭了贼匪,那会儿兵荒马乱的,死人也不稀奇……死得好啊,可惜老奴没能亲眼回去看一看。”
此言一出,应如是与裴霁都吃了一惊,徐康便道:“卑职按照您给的地址找寻过去,发现那宅院已经荒废多年,再向附近的人打听一番,确定是姜家旧宅。”
手指轻轻摩挲着碗沿,裴霁沉吟了片刻,问那老妇人道:“你在姜家时,可有听说过一块白虎玉佩?”
这话问得突兀,老妇人想了好一阵才摇头道:“老奴在姜家待了四十余年,见过许多玉佩,除龙凤之外,刻什么飞禽走兽都有,但不记得有刻虎的。”
“哦?”裴霁眯了下眼睛,“为什么?”
“这……只晓得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老奴伺候老爷和少爷两代人,确实没见过他们雕刻玉虎。”
到了这一步,线索再次中断,裴霁心有不虞,但也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实难查证,待这一壶凉茶喝完,日头已过后晌,他便丢下银钱,起身走出木棚。
应如是也安抚好了老妇人的情绪,对徐康道:“你若向这位老施主许诺过什么,可要说到做到,好生安置了她。”
自始至终,裴霁没说明应如是的身份,徐康也不敢多问,此刻听他有所吩咐,连忙点头应是,旋即想到裴霁就在不远处,下意识投去一眼,见其面无异色,心中对应如是更添几分忌惮。
“此妪所求,无非是老有所依,终年之后不被黄土盖脸。”徐康本是存着用完就丢的心思,现在也不敢了,“您放心,卑职一定安排妥当。”
邻桌几位商旅打扮的茶客也陆续散去,显然也是夜枭成员,徐康小心扶起老妇人回到马车上,倒真有了几分孝子模样,应如是轻轻一叹,走到裴霁身边。
他们是骑马而来,先前将马匹拴在了离茶摊不远的树下,裴霁给马儿喂了块饴糖,头也不回地道:“那老妪活不长了,该问的已经问清楚,你还费什么心?”
应如是淡淡道:“她是个人。”
裴霁嗤笑了声,也不争这点口舌,二人翻身上马,朝城楼方向不疾不徐地走着,直到远离了茶摊,他才道:“那姓赵的究竟使了什么手段,你都清楚了吧。”
应如是默然一瞬,道:“此人指责姜珩移花接木,其实是贼喊捉贼。”
姜珩没有偷换玉料,玉蝴蝶的雕刻也的确出自姜氏之手,之所以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只因那赵姓之人手里本就拥有两支技艺相同的蝶钗。
“他应当是早就觊觎姜氏技艺,也知道独门绝技不传外人的规矩,于是做了这个局。”应如是语气沉重地道,“此人不知打哪儿探听到消息,先到丹阳府找到了那位姜家姑奶,因其有夫家庇护,故不敢张胆图谋,遂生毒计,先用品质一般的黄玉请对方出手打造了第一支蝶钗,再准备好图样,赶来景州向姜珩下套。”
裴霁冷笑道:“不错,姜家事后被盗,也应是此人做的手脚,否则不能逼得姜珩束手无策,可惜他机关算尽却算不到人心,姜珩宁可将这祖传技艺带进坟墓里,也不肯泄露给小人。”
这桩旧案算是明了,仍然值得留意的不过两点。
“姜珩既死,姜家已败,姜瑗一个孤身女子能去哪里?”应如是脑中的思绪化为飞梭,仿佛在这一刻穿回了多年之前,“她雇了前往福平县的马车,恐怕已经知道了真相,此去是找姑奶要个说法……可她最终没有上那辆车。”
“赵家人的死,也甚为蹊跷。”裴霁握紧缰绳,“那时若有流寇贼匪作祟,不会只挑一家祸害,至少左邻右舍难逃此劫,但真正遇害的只有赵家人。”
应如是低声道:“这更像是寻仇。”
裴霁颔首认同,双腿一夹马腹,道:“先去姜家旧宅一探究竟。”
既是荒废了许多年,有些东西八成没了,但总会有留下来的东西。
烈阳之下,飞沙弥漫,应如是却像是闻到了陈年腐朽的血腥味,他点了下头,与裴霁一同策马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