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丙寅把牛车拴在槐树下,麻布包袱里掉出半块硬馍:"哥,金波叔走南闯北这些年,口音不也变了吗?"他捡起沾了灰的馍在衣襟上蹭了蹭,"要我说,咱就在府城多住几日,把事儿摸清楚。"
三更梆子敲过,三人挤在悦来客栈最便宜的厢房里。巴掌大的屋子没个窗,霉味混着汗酸气直往鼻子里钻。许庚辰盯着房梁上的蛛网,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凭啥?他当官就金贵了?"
"要真是爹..."许丙寅就着凉水啃馍,想起临行前媳妇的嘱咐,"陈世美还知道给秦香莲送银子呢,薛平贵..."话没说完,许庚辰突然把粗瓷碗砸在炕沿,豁口的碗沿割破他拇指,血珠子滴在发黑的棉被上。
天刚蒙蒙亮,许金波揣着两个炊饼出门。许丙寅蹲在客栈门槛上,看街边卖炊饼的老汉掀开蒸笼,白茫茫的热气糊了满脸。忽然四个彪形大汉踹开木门,领头那个刀疤脸揪住许庚辰的衣领:"哪来的泥腿子,敢往知府大人身上泼脏水!"
蓝布包袱被甩到街上,许丙寅的粗布裤衩挂在客栈旗幡上晃荡。掌柜的抄着鸡毛掸子赶人:"晦气东西,赶紧滚!"刀疤脸抡起枣木棍要砸,许丙寅扑通跪在青石板上:"爷行行好,咱这就走!"
许庚辰梗着脖子瞪眼,刀疤脸蒲扇大的巴掌扇过来,他左脸立刻肿得老高。两个泼皮架着他胳膊往城外拖,粗粝的麻绳磨破手腕,血渍在黄土路上洒成断断续续的红线。
"大哥!"许丙寅捡起散落的草鞋追上去,城门口守卒的枪杆子横在跟前。刀疤脸往守门官手里塞了块碎银,包铁皮的城门"吱呀"开了条缝。许庚辰被搡出城门时,膝盖磕在青砖棱角上,疼得眼前发黑。
日头毒辣辣晒着后脖颈,许丙寅搀着兄长往官道旁的茶棚挪。卖茶老妪舀了瓢井水递过来:"后生,这是惹了哪路神仙?"许庚辰灌了满口凉水,混着血沫子吐在黄土里:"等着瞧,老子非扒了那狗官的皮!"
月光跟星子都叫云彩遮得严实,官道两边的老槐树黑黢黢的晃着鬼影。许丙寅脚底板磨得生疼,背上金波叔的尸首直往下滑:"哥,俺记不得回村的路......"
"嘘!"许庚辰突然扯他蹲进草窠,官道上哒哒跑过两匹快马。马鞍上挂着明晃晃的腰刀,月光一晃露出衙役的补子。
等马蹄声远了,许丙寅才敢喘气。背上的尸首早臭得招苍蝇,蛆虫顺着金波叔烂透的耳朵往外爬。许庚辰薅把艾草塞他鼻子里:"憋着气,过了前头河滩就到五里坡。"
河滩石头硌得脚板出血,许丙寅一个趔趄摔进浅水洼。金波叔的尸首漂起来,破衣裳里钻出堆白花花的蛆。许庚辰捞尸首时摸到团软乎乎的东西——金波叔的肠子叫衙役踢断了。
"哥!哥!"许丙寅瘫在河滩上干呕,"俺不中用了,咱把叔埋这儿吧......"
"放屁!"许庚辰抡圆了给他个大耳刮子,"金波叔是为咱俩死的!"他扯下裤腰带把尸首捆背上,勒得锁骨嘎吱响。
天蒙蒙亮时遇上个拾粪的老汉。老汉捏着鼻子指路:"往东二十里有个土地庙,庙后头歪脖子柳树下藏着辆破板车。"说着扔过来半块馊饼,"造孽哟,这尸首都招绿头蝇了。"
板车轱辘缺了半边,推起来跟老鸹叫似的。过路的商队捂着鼻子扔铜板:"晦气!拉死人的车也敢上官道!"许丙寅抹着泪捡钱,买来草席裹尸首。
第六日晌午,远远瞧见许家村的炊烟。村口老槐树下纳凉的婆子们炸了锅:"哎哟!这不是许寡妇家的俩崽子么!"
"天爷!车上那是......金波?"
许庚辰"扑通"跪在黄土路上:"乡亲们行行好,借碗水......"话没说完就让泼了盆狗血。王神婆举着桃木剑跳大神:"冤魂莫进村!冤魂莫进村!"
金波媳妇抱着吃奶的娃冲过来,指甲在许庚辰脸上挠出血道子:"天杀的!俺当家的跟你们出去时好好的!"三岁的小子抱着她裤腿哭,鼻涕糊了满脸。
祠堂的铜锣"咣咣"响。老族长拄着龙头拐出来,看见尸首惊得倒退三步:"造孽!造孽!快抬后山烧了!"
"不能烧!"苏翠娥扒开人群扑到板车前。金波叔烂得辨不出模样的脸上,还粘着她给缝的护身符——那是临行前她偷偷塞的。"要等仵作验伤,要给金波讨公道......"
"讨个屁!"金波他爹抡起扁担砸过来,"扫把星!要不是你撺掇着找什么许金水,俺儿能送命?"扁担砸在苏翠娥后背上,她"哇"地吐出口血。
许庚辰抄起车辕要拼命,让五六个后生按在黄土地里。许丙寅护着嫂子挨揍,嘴里嚷着:"是章道光!府城的章大人就是许金水!他派人杀的......"
"放你娘的罗圈屁!"老族长拐棍杵得咚咚响,"金水十五年前就死在大牢里!官老爷能是逃犯?再胡吣,把你们沉塘!"
夜里飘起细雨。苏翠娥摸黑给金波叔擦身子,烛火照见他心口碗大的疤——那是替许金水挨的刀伤。当年许金水赌钱欠债,讨债的要把蝉衣卖窑子,是金波叔扛着杀猪刀护了他们全家。
"妹子......快跑......"金波叔咽气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苏翠娥攥着剪子扎进手心,血滴在护身符上:"许金水,俺就是变成厉鬼也要扒了你的皮!"
祠堂方向忽然火光冲天。许庚辰举着火把嘶吼:"不让金波叔进祖坟,俺就烧了祠堂!"七八个后生围着救火,许丙寅趁机把尸首拖进祖坟地。
雨越下越大,新垒的坟头冲出道血水。第二天晌午,官道上来了顶青布小轿。师爷捏着帕子掩鼻:"章大人慈悲,赏你们二十两烧埋银子。"说着扔出袋碎银,正好砸在金波媳妇怀里吃奶的娃脸上。
许庚辰红着眼要拼命,让衙役一棍子敲晕。许丙寅背着哥哥往家跑,听见师爷阴恻恻的笑:"再闹,下回埋的就是你们娘!"
苏翠娥躲在草垛后头,指甲抠进树皮里。蝉衣的嫁衣料子还在箱底压着,佩兰饿得啃观音土的模样在眼前晃。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她忽然想起许金水最爱吃的榆钱饭——那年他攀着树枝摘榆钱摔下来,是她用裙摆兜着背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