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闭嘴!"苏翠娥突然捶着心口哭出声,"你们爹左肋有铜钱大的胎记,右脚小趾缺半截。"她颤巍巍比划着,"当年给地主扛粮落下的疤,就在这......"
许庚辰眼睛发亮:"我记得!爹洗脚时总说这是功勋章!"他扯过二弟的衣襟,"明儿就找金波叔带路,定要问个明白!"
许丙寅甩开兄长的手:"若真是爹,为何不接奶奶享福?"他想起县衙差役送丧银时,奶奶哭晕在门槛上的模样。
苏翠娥抹着泪往灶膛添柴,火光映得面皮发烫。她怎会不知那负心汉改名章道光,娶了知府庶女?上辈子这厮派人接儿孙时,她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娘给拿十两银子。"许庚辰盯着梁上挂的腊肉,"剩的银子我捎回来,若不是爹......"
"若是呢?"许丙寅突然冷笑,"大哥莫不是要当衙内公子,接胡氏去享福?"
许庚辰青筋暴起:"你懂个屁!爹要真当官,二喜还能在绣坊受气?"他瞥见娘亲荷包里的银角子反光,喉咙发紧。
苏翠娥解下荷包数出二十个银角子:"明日寻金波雇驴车。"她将铜钱串子塞进大儿子手心,"见了人莫莽撞,若真是......"话没说完又哽咽起来。
暮色漫过篱笆时,族长拄着枣木拐进院:"庚辰媳妇在村西哭闹,说要跟着去府城。"老头儿烟锅敲着石磨,"翠娥啊,这事透着蹊跷......"
苏翠娥往族长怀里塞了包肉松:"劳您费心照看婆婆。"檐下三条细犬突然狂吠,惊飞了瓦当上的灰鸽子。
是夜许丙寅蹲在井台磨柴刀,月光在刀刃上淌成银溪。许庚辰躺在隔壁鼾声如雷,梦里都是绫罗绸缎。苏翠娥望着窗棂漏下的星子,嘴角浮起冷笑——明日该给章大人备份大礼。
……
日头毒辣辣晒着府衙前的青石板路,章道光官袍后背洇出两团汗渍。他正抬脚要往轿子里钻,忽听得街角传来声破锣似的喊叫:"爹!爹哎!"
这声儿像根针直戳心窝子,章道光手一抖,官帽差点摔地上。转头就见个黑脸汉子扑过来抱住他腿,鼻涕眼泪蹭得蟒纹补子上全是:"我是庚辰啊!您大儿许庚辰!"
后头跟着的衙役抄起水火棍就要打,被个精瘦老汉拦住。章道光定睛一看,这不是族弟许金波么?当年在许家村,这小子最爱偷他地里的红薯。
"大人您瞅瞅!"许金波薅过旁边愣头青,"这是丙寅,您二小子!"那后生长得活脱脱是自家老娘年轻时的模样,八字眉耷拉着。
章道光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哪来的刁民!本官姓章,衙门里谁人不知?"他抬脚要踹,许庚辰却跟狗皮膏药似的黏得更紧:"爹您脖梗子上的黑痣俺记得真真儿的!那年发大水您背俺过河......"
"放肆!"章道光给衙役使个眼色。那衙役抬腿就是一脚,正踹在许金波心窝上。老汉"哎哟"一声滚进路边臭水沟,嘴里还不忘喊:"金水哥!你娘瘫在炕上天天喊你小名儿!"
许庚辰被两个衙役架着胳膊拖开,布鞋都挣掉一只:"爹!俺娘给蝉衣攒的嫁妆钱叫人骗了!佩兰饿得啃树皮......"话没说完就让烂布堵了嘴。
章道光的轿帘子抖得筛糠似的。轿夫刚要起轿,忽听那二小子闷声问:"俺爹左耳垂缺块肉,是那年劈柴让斧子啃的。大人您耳垂......"
"快走!"轿子里一声暴喝,惊得马儿撂蹶子。章道光捂着左耳,那里新烫的疤还渗着血珠子——三日前刚用香炉烙的。
许金波从臭水沟爬出来,呸出一口烂菜叶:"你俩瓜娃子!没瞅见那官老爷左手六指么?你爹可没这毛病!"
许庚辰抹了把鼻涕:"可那黑痣......"
"痣能点,口音能改,这六指咋藏?"许金波扯开二小子衣襟,"你爹胸口有块巴掌大的胎记,方才那官老爷脖颈子白净得很!"
丙寅突然蹲地上抠起块黄泥,在墙上画了个六指手印:"金波叔,那轿帘子掀开时,我瞅见里头搁着个豁嘴陶罐,跟咱家祖坟里挖出来的陪葬罐一个样!"
三人蹲在衙门口槐树底下犯愁。卖炊饼的老汉凑过来:"几位爷,要寻章大人晦气?他可是出了名的'六指阎罗'!前日东街卖炭的张老汉不过挡了道,就叫衙役打断了腿!"
许庚辰突然蹦起来,赤脚就往衙门口冲:"管他六指七指!俺要当面问个明白!"两个衙役抡圆了棍子砸下来,被他一个驴打滚躲开。当年在许家村掏鸟窝练就的泥鳅功,这会儿派上用场了。
"官老爷!您可认得这个!"许庚辰从裤裆里掏出个油纸包,抖出半块霉烂的拨浪鼓——那是他五岁时爹给削的。鼓面上歪歪扭扭刻着"许金水赠长子"。
章道光的轿帘子抖得更凶了。衙役头子抡起刀鞘要砍,忽听轿中传出声:"慢着。"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伸出来,捏着块碎银子,"拿去,莫再纠缠。"
银子落在青石板上叮当响。许庚辰愣在原地,看着轿子一溜烟拐进小巷。许金波扑过来捡银子,却见底下压着张字条,上头鬼画符似的写着"亥时三更,城隍庙"。
是夜乌云遮月。三人蹲在城隍庙供桌底下,忽听门外传来马蹄声。章道光裹着黑斗篷闪进来,灯笼映出他惨白的脸:"要多少?"
许庚辰刚要扑上去叫爹,却见这官老爷摘了鹿皮手套——六指上套着个假指套!许金波眼尖,一把扯开他衣襟,胸口白净净哪有什么胎记。
"好你个冒牌货!"许庚辰抄起供桌上的烛台就要砸。假章道光突然狞笑:"许金水的尸首在乱葬岗喂了三年野狗,你们要不要去作伴?"
庙门外霎时亮起几十支火把。许金波扯着俩后生往供桌后密道钻:"快跑!这密道直通......"话没说完就让箭矢钉在墙上。许庚辰最后回头,看见那冒牌货掀开面皮,竟是县衙师爷的脸。
日头偏西时,许庚辰蹲在青石板街角,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许金波拽着他胳膊往客栈拖:"先寻个落脚地,这事得慢慢琢磨。"
"许庚辰你再胡闹,真让官差逮进大牢,咱可没银子赎人。"许金波抹了把额头的汗,青布褂子后背洇湿一大片。他瞧着街对面绸缎庄出来的官老爷,那走路的架势活像只横着爬的螃蟹——跟二十年前许金水在田埂上甩开膀子的模样,倒有七八分相似。